回應時代呼喚，探索合唱多元表達

一部濃縮深圳40年發展，以“中國電子第一街——華強北”這一改革開放時代符號為主線創作的合唱劇《創業者》于2022年11月5日晚在“壹深圳APP”“福田文體中心”“世界合唱比賽視頻號”等多個平臺線上首演，首輪播出即收獲了78.9萬人/次的線上觀看。該劇由中共深圳市福田區委宣傳部和福田區公共文化體育發展中心、深圳市星輝藝術團聯合出品，深圳市福田區星輝合唱團表演。《創作者》講述了男主角吳小強來到深圳華強北創業，從打零工到成立小家庭并創立公司，從低價競爭到堅持高科技產品研發，在歷經了金融危機、產業轉型、疫情影響等多次打擊后仍初心不改再出發的故事。區別于觀眾對此類依托宏大歷史背景的現實題材作品的一般性了解與期待，《創業者》采用了合唱為主的表演形式，呈現出藝術化與通俗性相融的合唱音響與舞臺表演，引發了全國專業合唱圈的熱切關注與討論。

一、為合唱團量身定做的本土化劇本

《創業者》由深圳市文化館副館長、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專業博士戴紀瀾擔任編劇。她深入華強北采風，把真實事件及真情實感融入創作，將波瀾壯闊的華強北時代圖景以小人物的命運故事濃縮于一部音樂戲劇之中。劇本包含對話、旁白、獨白、歌詞與幕間詞，戴紀瀾設計了所有場景的情緒要求、演唱方式、舞臺行動與舞美提示等，以接近“導演臺本”的形式對全劇的演出進行了詳細規劃。

（一）合唱的戲劇表現

《創業者》的劇本創作體現了編劇對合唱劇的定位以及對合唱與戲劇之間關系的思考，即“以合唱的手段來展現戲劇”。戴紀瀾在相對接近的清唱劇體裁風格基礎上進行凸顯戲劇內容的技術調整，借鑒了合唱在清唱劇中的多種戲劇功能，合理分配主要角色與合唱戲份，在不弱化故事完整性的前提下，使合唱在該劇中的份量重占到了70%以上。

首先，合唱團員詮釋了劇中的群眾角色。故鄉的淳樸鄉民、華強北忙碌的商販、

相互壓價競爭的同行、共同投資的商業伙伴以及無處不在的社會輿論，以上看似不那么重要的群眾角色在本劇中都有了相應的唱段表現，聽眾從演唱內容就能區分他們當下的身份。

其次，合唱發揮了塑造情境的功能。無論是山好水美的故鄉，還是人頭攢動的人才市場，抑或是摩肩接踵一鋪難求的華強北電子商圈都能通過合唱鋪陳式群體性表演將觀眾迅速帶入情境。此外，合唱聲部與主角的演唱交織在一起共同塑造戲劇情境。例如，《火熱》中合唱展現了華強北熱火朝天的經營場面，中段的男女對唱則道出事業發展路上的艱辛與成功的愿景；《商戰》中合唱描述了大環境的惡劣與艱難，中段則是吳小強與兩位合伙人的理念之爭，彰顯小人物的個人情感與時代大潮的洶涌澎湃。

再次，合唱承擔了交代故事情節，描述角色心理的作用。劇中男主角的創業經歷都是由合唱團以觀察者身份歌唱出來：《凌晨的程序猿》中合唱道出了男主角在程序設計、開發和測試過程中反復試錯，最終成功的艱難過程；在《十字路口》中合唱表達了市場低迷期的創業坎坷，創業者的痛苦抉擇與取舍……這些戲份在歌劇或音樂劇中往往有賴于單個角色的演繹發揮，以合唱為重心的創作則讓觀眾更加關注聲部間的表演內容，成為見證角色境遇變化的一員。

最后，合唱成為制造戲劇沖突的推手。作為劇中的“群眾”扮演者，合唱有時站在了主角的對立面，追求安逸滿足現狀的大眾輿論與主角堅守初心奮發進取的選擇之間形成了戲劇沖突。《再干一杯》表現了男主角事業再次受挫，在地鐵買醉的情景。獨唱的內心獨白與合唱所代表的大眾旁白之間交替演唱，一邊是當事人“事業慘淡的絕望困頓”，一邊是旁觀者“小富即安，知足常樂”的勸慰，此處展現了創業者不被眾人理解的真實一幕。

（二）融入真情實感與時代印記的歌詞創作

《創業者》的歌詞寫出了深圳經濟騰飛各個歷史階段中普通創業者的悲與喜，信念與追求。“我們的夢想，就是做個深圳人，跟貧窮廝殺，把落后討伐，打碎無邊的寂寞，消滅那該死的窮……我用我的雙腳投票，這里就是我的主場。”男、女主角在《決定》中的對唱特別容易喚起觀眾踏入職場打拼奮斗的共同記憶。歌詞中還注入了深圳經濟發展與城市躍遷的印記：“西邊一條叫振興，東邊一條叫振華，北邊一條叫華富，南邊一條叫華強。”華強北四條街道的名字是1979年粵北兵工廠進駐深圳之初對祖國未來“富強發展，振興中華”的美好憧憬。為了更加貼近觀眾的喜好與習慣，劇中的歌詞創作走“本土化”與“時代化”路線，為不同年齡階段的觀眾都帶來親切感。《凌晨的程序猿》中“多年不洗的T 恤，領口油光可鑒，絕望要死的表情，難道是千年僵尸就要撲上前……可是踩雷不止千百遍千萬遍，前方還是錯”不正是那些網絡上程序員的自嘲嗎！

《創業者》探索了合唱劇的體裁特征，凸顯了合唱的戲劇表現，劇本與臺詞展現了這座移民城市在時代變遷之中的人文風貌，塑造了深圳人拼搏奮進的實干精神。

二、《創業者》的音樂風格分析

青年作曲家朱杰以《過程II》《螢火蟲研究》與《星期天的雪》等風格鮮明且高質量的創作，以及《跳舞吧，咚吧嘟吧》《往事歌謠》兩部音樂劇的創作經驗成為《創業者》的合適人選。朱杰的合唱作品通常具有清雅的音樂旋律、清透的合唱織體與色彩性的和聲樣式。運用合唱劇這種新形式來處理現實題材，回應時代發展的呼喚，作曲家對此挑戰充滿興趣，《創業者》譜曲延續了他個性化的音響特征，又探索了合唱的各種表現方式。

（一）宣敘性風格與詠嘆性風格并重

《創業者》在宣敘性風格中吸收了說唱曲風的節奏特征，使得高密度輸出的歌詞能夠被清晰演唱，讓音樂更具動力感。最典型是來自《城市之歌》中穿插的一首說唱風格阿卡貝拉片段：“01010326012點2UF 無極性貼片電容給我來十萬個，01060405貼片穩壓二極管我要四十萬……，我這里是吳小強吳老板的店。”當一串串元器件的名稱從合唱演員的嘴中麻溜地輸出時，相信聽眾都會由衷地贊嘆作曲人的巧思。

有時宣敘性風格與詠嘆性風格交替出現，合唱在《城市之歌》的主歌部分，各聲部齊唱“一座奇跡的城市，開山炮聲點燃命運的主場，一座年輕的城市，時代大潮后浪永遠推前浪，一座高速的城市，高速辦事超高速的南來北往……”。歌詞是對深圳改革開放40年發展的高度凝練，這樣的歌唱迅速喚起了觀眾對高速發展又充滿競爭力的一線城市的直接感受。副歌部分是與之對比的抒情性旋律：“啊，一座城，我的城市，來了就是深圳人，開拓創新，自立自強。”宣敘性風格與詠嘆性風格的交替運用，增強了合唱聲部的戲劇表現力，彌補了合唱對展現故事情節的先天不足，還豐富了劇中的音樂風格類型，避免過多舒展的獨唱詠嘆造成“甜膩”聽感。

（二）運用節奏因素渲染故事情節與場景氛圍

即便是在表現熱血奮斗故事情節與緊張忙碌的場景氛圍的情況下，《創業者》的音樂依然偏向細膩，通過流行音樂風格的節奏設計推動合唱音響的表現張力，維護了整體風格的統一。合唱曲《火熱》以富有動感的探戈節奏表現創業者只爭朝夕的奮斗激情。一些典型風格化節奏也被使用在了意想不到的場景中。當吳小強徹夜不眠地進行程序開發時，合唱聲部以三拍子演唱《闖關》：“一遍又一遍修改修改，一遍又一遍增刪增刪，一遍又一遍打散打散，一遍又一遍推翻推翻……”，華爾茲節奏形象地展現了程序員徹夜不眠反復修改，不斷推倒重來的工作循環場景。合唱團員們還發揮了編創能力，以阿卡貝拉形式的 B-Boxing 節奏背景，模擬了人才市場的人頭攢動、交頭接耳的熱鬧場景。

悠揚動聽的歌唱旋律，豐富色彩的自然調式和聲，說唱、流行阿卡貝拉等流行音樂類型的運用使這部反映時代宏大主題的合唱劇顯得流暢明快、唯美詩意，展現了藝術化與通俗性相融，經典性與時尚感兼具的整體創作風格。

2022年《創業者》進入最后的排演階段，擁有舞劇導演經驗的王昭為主角與合唱隊設計了切合情節的舞臺表演，塑造了音樂的畫面感與舞臺效果，并將對白、合唱與獨唱的表演再次進行調整與刪改，使故事情節更加清晰、節奏更加緊湊，戲劇沖突與高潮更為凸顯。

《創業者》是星輝合唱團的第一個五年發展周期推出的最大規模作品，藝術總監陳光輝與助理指揮王海洋帶領合唱隊員克服了從彩排到最終上演過程中資金不足、新老隊員交替、主要演員更換、疫情防控多次推遲演出等重重困境，最終實現了線上首演。三位不同專業背景的創作者專注于音樂與戲劇內容，進行了理念的碰撞與磨合，以多視角的詮釋與彼此激發呈現出一部具有創新性與較高品質的合唱戲劇。合唱在劇中的全方位發揮體現了主創團隊對合唱劇體裁內核的理解與堅守，對今后同類體裁創作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三、合唱劇的定位與創作

合唱劇是一種以合唱為主要表現手段的音樂戲劇類型，與一般的歌劇、音樂劇相比，其創作者需要為合唱專門安排設計充足的戲份，而不只是充當戲劇背景和現場氣氛組。目前，合唱劇正成為大灣區內優秀團體拓寬合唱藝術表演與創作維度的重要體裁，處在被高度創意化與風格化探索的階段，出現了兩種典型類別。

第一類接近于清唱劇，弱化戲劇情節，有限發揮戲劇表演，突出合唱意境營造與情感抒發的優勢，采取相對靜態的舞臺表演方式。2021年5月，廣州大劇院與華南師范大學聯合出品的原創合唱詩劇《那里，永恒的中國》精選了戴望舒在不同時期創作的12首詩歌譜成合唱曲。這部作品沒有嚴謹的故事情節，除去了完整的戲劇表演與復雜的舞臺布景，由一位男中音歌唱家扮演戴望舒，與合唱團共同表演，濃縮展現了詩人從“小我”走向“大我”，從哀嘆近代中國的不幸命運到憧憬那片充滿希望與昂揚生機的解放區的思想升華。

第二類接近于音樂劇，擁有完整的戲劇情節，適當降低合唱的比例，調動獨唱、重唱和話劇等表演形式來講故事。何崇志是較早探索合唱劇體裁的香港作曲家，他在1998至2021年間創作了《鐘聲傳說》《鼓手騎兵》《石孩子》《想飛的小雞》《廣州傳說》《香港快車》《歌王之王》等七部粵語童聲合唱劇。2020年，廣州市天河區少年宮也推出了講述廣州兒童成長故事的《摩星輪的傳說》，此類合唱劇以童聲合唱為基礎，融合了獨唱、重唱、話劇、舞蹈與器樂演奏等多種藝術形式的兒童合唱劇，創作形式更為自由。《創業者》則是該類型的第一部現實題材成人合唱劇。

清唱劇式的合唱劇在創作和表演上與一般的合唱專場音樂會較為接近，不同之處在于作曲家需進行更為集中的主題化創作，凝練合唱歌曲之間的邏輯性與敘事感，并輔以一定的戲劇表演進行劇目打造。此類劇目的合唱創作選擇空間較廣，既可以是傳統歌詠風格，也可傾向于藝術性強的專業風格，同時合唱團的表演也更接近傳統，相應的動作編排通常不會為團員的歌唱造成明顯負擔。

對一般受眾更有吸引力的音樂劇式合唱劇，創排難度明顯增大。傳統的歌劇體裁中，合唱通常是不易于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部分，而合唱劇卻需要將合唱作為音樂的核心。這類合唱劇具有明確的戲劇故事，創作者在完成劇本和臺詞時，需要解決好“作為音樂主角”的合唱與“作為戲劇主線”的個別角色之間的戲劇關系，盡可能地讓合唱聲部在戲劇沖突中發揮作用，而不是流于表面地為合唱演員多安排幾個歌唱場景。與此同時，這類合唱劇對音樂創作和表演人員提出更高要求：一方面，需要作曲家寫出好聽且類型多樣的合唱曲，同時又具備大型音樂作品駕馭能力，而目前國內具備二者素質并有創作經驗的合唱作曲家屈指可數；另一方面，合唱團隊需要舞臺表演與合唱能力兼備。《創業者》舞臺表演的部分對合唱團的挑戰不容忽視，星輝團員們并未受過系統表演訓練，在導演的調教下逐漸尋找邊跳邊唱的感覺。合唱創作方面也做了適當調整，作曲朱杰在接受筆者采訪時坦言：為了不給合唱團員在表演、走位和舞蹈過程中造成太大負擔，刻意降低了歌曲演唱和記憶上的難度。從最終呈現來看，星輝團員的表演與一般的音樂劇演員尚有差距，幸而線上錄播的呈現方式避免了現場演出中隨時可能出現的表演與歌唱顧此失彼的情況。但合唱隊員和主要角色的現場舞蹈表演與舞臺調度對增加戲劇表現力和音樂感染力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這也是觀眾覺得《創業者》“好看”的因素之一。

中國擁有數量眾多且不同類型的合唱團體，以及廣泛的合唱受眾。由于合唱劇體裁創作靈活度高，可容納多種風格與藝術形式，在國內的發展前景非常可觀。相信未來會有更多合唱團體將會依據自身團隊的特點，融合歌劇、清唱劇與音樂劇等方面的經驗，結合當下流行的戲劇形式，創排出貼近當代生活，形式新穎多樣的合唱劇。而在創作摸索過程中，合唱劇的體裁特征將逐漸變得清晰，相關優秀創作與表演人才也將脫穎而出，最終把合唱劇塑造成為展現中國當代合唱藝術多元審美價值與多重表現力的重要體裁。

①深圳市福田區星輝合唱團成立于2017年3月，在合唱團發起人、首任藝術總監陳光輝指揮的帶領下，該團2018年參演了由深圳市合唱協會與INTERKULTUR國際文化交流基金會（德國）舉辦的“北極之光”管風琴合唱音樂會；2019年受邀為中國文化和旅游部主辦的“歡樂春節”項目巡演，在瑞典、挪威等國的6座城市舉辦了6場專場合唱音樂會；2021年代表深圳市榮獲廣東省第十四屆“百歌頌中華”歌詠活動合唱類金獎；2022年代表廣東省獲得國家級文化藝術大獎——“第十九屆群星獎群眾合唱群星大獎”。

②賴菁菁、劉夢菲《品戴望舒詩作經典，創合唱表演新篇——評合唱劇<那里，永恒的中國>》， 《歌唱藝術》2022年第1期，第42頁。

[本文系202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粵港澳大灣區合唱藝術的多元融合發展研究》（項目編號：21YJC760035） 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賴菁菁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