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古逸詩有一種小詩,其基本構成即四言四句,而且是偶句用韻,一韻到底,就韻度而言,與五言絕句并無二致。它符合絕句體的四項本質特征,獨立成詩,可稱四言絕句。
沈德潛《古詩源》引《彤管集》:韓憑為(戰國)宋康王舍人,妻何氏美,王欲奪之,捕舍人,筑青陵之臺。何氏作歌以見志,遂自縊。何氏所作《烏鵲歌》二首,其一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詩緣事而發,以比興手法開篇,興中有比,『南山』『北山』,互文也。烏不投羅,張羅者枉費心機矣。其所言志,即『富貴不能淫』。全詩暗示宋王想霸占何氏,逼她就范;但何氏不貪戀富貴、堅貞不屈,使宋王的計謀完全落空。其二曰:
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此詩亦用比興手法,烏鵲是凡鳥,鳳凰則是百鳥之王。烏鵲雙飛,喻韓憑夫婦相親相愛,并不羨慕富貴、王權,猶如烏鵲之不羨鳳凰。正是『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全詩旨趣即『貧賤不能移』。沈德潛《古詩源》:妙在質直,唐孟郊《列女操》『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皆以詩明志。
另一首驚艷之作,是無名氏《箜篌引》。本事見崔豹《古今注》:朝鮮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無渡河》之曲。聲甚凄愴。詩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此詩中有兩個角色,一個是白首狂夫,明明必死無疑,卻非要渡河而投身亂流,其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另一個是清醒者,欲阻止其瘋狂行為,而無濟于事。這個故事的象征意義,遠大于故事本身。詩中兩個角色,略約相當于《楚辭·漁父》中的屈原和漁父,只不過《箜篌引》用第二人稱的語氣,更是直見性命。詩中的白首狂夫比屈原更激進,而抒情主人公比漁父更悲愴而已。李白曾寫過一首長篇的《公無渡河》,對此詩加以演繹。梁啟超認為詩所張揚的,是類乎譚嗣同那樣的殉道精神,稱『《箜篌引》十六字千古絕唱,如何可以擬作!』
還有一首無名氏《古艷歌》: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此詩乃漢樂府,初見于《太平御覽》,屬于情歌。用比興手法,興中帶比,寫舊情難忘。一二句以失所的白兔,喻棄婦被迫出走,恓惶路側。三四句是規勸故人應當念舊。全詩以東西、新故為唱嘆,興以孤兔戀舊,妙在有意無意間。后二句千古名言。
四言絕句的好處,在于可以率口而成。當代最廣為人知的一首四言絕句,是皖南事變后周恩來為新華日報的題詞(《為江南死國難者志哀》):
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詩用入聲寬韻。『江南一葉』,雙關新四軍軍長葉挺。作者信手拈來,率口而成。讀者過目不忘。正所謂憤怒出詩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