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云
老傻是一只小猴,它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猴,而是一種快要從我們這個世界上滅絕的猴。
那年初冬,妻子從集貿市場買菜回來,說看見有人在賣兩只小猴,一點點大,關在一只逮老鼠的鐵絲籠子里,凍得縮成一小團,可憐死了。妻子每去一次集貿市場,都帶回一些這類悲傷的故事:關于一只滿眼憂郁的受傷的小麂子;關于幾只在尼龍網兜中徒勞奔突的小刺猬;關于一排羽翎美麗的錦雞尸體;關于一只被烈日曬得奄奄一息的小松鼠……對這些小生靈來說,每一個集貿市場,都是一座它們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第二天,妻子又去了集貿市場,回來說,那小猴只剩下一只了,看著更加可憐了(另一只不知是賣了,還是死了)。她執意要將它買回來,我說那就買回來吧。于是,她去將那賣猴的販子帶來家里。那販子手里提了一只小鐵絲籠,那小猴便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里面,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前。販子將手伸進籠里去抓它,它依然低著頭,一聲不響,只是兩手兩腳緊緊地抓住籠子的網眼不放。最后終于把它弄出來時,它的手指都被籠子的鐵絲劃出血痕來。再看它那模樣,和一般的猴子大不一樣:一雙生怯又善良的大眼睛,加上又大又黑的眼圈,很像熊貓;鼻子又尖又長,小巧的嘴藏在鼻子下面;圓圓的腦袋上豎著一對深色的小圓耳朵;毛色棕褐,覆一層金黃細絨毛,背脊中央有一道黑線,從脖頸一直延伸到那根小小的幾乎看不出來的尾巴上;那腳手都極像人,五指五趾細細長長,指尖還長了細圓的指甲蓋。
安頓好之后,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老傻”。一來反襯它小巧聰慧;二來如窮人家的孩子一樣,起個賴名字好養。

夜里,我們在客廳里開了取暖器看電視,便將老傻連它的房子一起搬到取暖器前來烘烤。待周圍的溫度升起來,便將它抱出來在沙發上活動活動。白天放進去的水果碎片都已干縮,它一點也沒有吃。我們又剝了幾瓣無核蘆柑,切成香煙頭大小,湊到它嘴前,它竟用一雙精巧的、指頭如火柴梗般粗細的小手接過去,嗅嗅之后,像人們吃西瓜那樣吃了起來,吃得滿手滿臉的汁水。它將汁水吮干之后,就將剩下的經絡隨手一扔,那動作完全是一個小人兒。吃了幾塊,吃飽了。它伸出那條嫩紅細長的舌頭,將臉面、手掌細細地舔干凈,然后順著沙發緩慢地爬行,邊爬邊滴灑下一條細長的尿線。見它能吃能拉,我們都高興極了,對它說了許多又表揚又關切的話。妻子堅信,動物都是能聽懂話的。
幾天后,中央電視臺的午間新聞正播一條倒賣珍稀動物的消息,我們一看都叫了起來:“老傻!”電視里出現了兩個和老傻一樣的臉面,只是個子要大許多。沒想到我們收養的竟是一只珍稀動物,我們當即找出《珍稀動物大觀》,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紹蜂猴,除體形外,所有特征都與老傻相同。
我給武大生物系的一位朋友──動物學家唐兆子教授打了電話。他說我們收養的這種叫倭蜂猴。因體形比一般蜂猴更小而得名。我問他有沒有機構收留這些珍稀動物,他說有倒是有,動物園就有瀕危動物搶救中心,但條件還沒有你們家好。倭蜂猴所需要的溫度、濕度、食物都沒有保障,養死了也就死了。對這些動物,首先要有愛心,才能養好。
日子一天天寒冷,為了讓老傻生活在20℃~30℃的環境中,我們操了不少心,一天得看多次溫度計。最怕半夜里或我們外出時停電,夜間醒來,馬上按床頭燈的開關,看看是否有電。外出時間稍長一點,便預先給老傻安置好灌滿熱水的玻璃瓶,后來在家里尋出一個以高能煤精做燃料的小懷爐,一次可保溫十來個小時,這才敢放心出門。
讓人操心的第二件事是老傻的食物。書上說除水果外,它還吃嫩芽、樹葉。冬天的城里,光禿禿一片,即便到了春夏,也只有單調的幾種綠化樹。我們有時從近郊弄一些葉芽回來,但老傻都不吃。各類蔬菜也試過,也不吃。看著老傻,有時會生出一種荒誕感來:一只在熱帶叢林中出生不久的不諳世事的小倭蜂猴,竟會莫名其妙地來到千萬里之外的一座鋼筋水泥的樓房中,和全然陌生的生物生活在一起。
老傻漸漸和我們熟識起來,能在我們的懷抱中安然地睡覺。叫它的名字,它會慢悠悠地睜開它那雙單純善良的眼睛看你一眼,然后又慢悠悠地合上。它會自己尋回它的房間,也會趁我們不注意時躲到一個角落,讓我們拿了手電四處翻尋,好容易找到它時,它卻沒事似的在暗處看著你。有時,它也愿意在我們暖和的被子里睡上一會兒,如一個乖巧的小人兒。
我們以為,老傻便會這樣,安寧地與我們一起生活下去,我們以為老傻已經接納并適應了這個荒誕的環境。但四月底的一天,初夏即將來臨的時候,老傻還是死了,它是夜里死去的,死前,沒有任何的征兆。
我給唐教授打了電話。他說:你們已經創造了奇跡,讓它活過了一個冬春。唐教授說它可能是因為長期營養缺乏而死的……我們不知道它要吃些什么。我們對它了解很少。再說,這里畢竟不是它生活的環境。
我對唐教授說,如果你們需要,我愿把老傻給你們。如果你們不需要,請幫我將它制成標本,讓它將來對人們說:我曾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幾百萬年,因為人類的出現,我們滅絕了。
人類是萬物生靈永遠的劫數。自從它被大自然不小心從瓶子里放出來之后,整個世界再也不能扼制它。在文明與進步的旗幟下,它無所顧忌地虐殺著所有生命或摧毀它們的家園。誰也阻擋不了它進軍的步伐——直到那一天,大自然以自己的滅亡來對人類作一次最后的報復。那時候,我們看到的最后一個生命標本,將是人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