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妮

鄭振鐸
雖是夏日,但位于浙江南潯的嘉業藏書樓(又名嘉業堂藏書樓)依然游人如織,這里四周清水環繞,庭院林木森森。
嘉業藏書樓建于20世紀20年代,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口字形兩層樓,全盛時期藏有古籍珍本60萬卷。就是這座滿是書香的小樓,1940年初突然被多方勢力覬覦,中國珍貴古籍又一次面臨流散的厄運。
這時,一直在上海隱居的鄭振鐸出現了。
“江南淪陷后,祖父的心情愈來愈壞,愛書如命的他,眼看著無數珍貴古籍在戰火中遭受空前洗劫,心急如焚。”鄭振鐸之孫鄭源說。
鄭源在鄭振鐸逝世4年后出生,“雖然我沒有見過祖父,但我小時候常聽祖母、曾祖母和父親講祖父的故事。后來,我又幫助父親整理出版祖父的遺著、書信等,對祖父有了更深的了解”。
山河破碎,中國優秀知識分子集體向西南遷徙,鄭振鐸卻選擇留在上海,這一度讓朋友們不解。直到抗戰勝利,鄭振鐸才向朋友們道出原因:“足足8年間,我為什么留居在上海,不走向自由區去呢?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在恐怖中,時時刻刻都在敵人的魔手巨影里生活著,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前4年,我耗心力于羅致、訪求文獻;后4年,我盡力于保全、整理那些已經得到的文獻。”
而從各方掠奪者的“虎口”中,為國家搶救下嘉業堂藏書之精華,是鄭振鐸那些年里“羅致、訪求文獻”的一部分,僅僅這一部分,也如同電影大片般刺激與精彩。
嘉業藏書樓的主人原是號稱“江浙巨富”的劉承幹,他是“南潯四象”之首劉鏞的長孫。劉家財力雄厚,連續三代都是愛書之人,家中聚藏了大量古籍珍本。1920年,劉承幹專門修了這座小樓放置藏書。
全盛時期,嘉業堂藏有宋元刊本151種,地方志書1000余種,以及不少明刊本、明抄本,共計60萬卷。但自1933年后,劉家家道中落,精力財力不濟,難以繼續打理嘉業堂,甚至開始變賣藏書。江南淪陷后,劉承幹開始把藏書之精華部分運往位于上海租界的居所。
因其豐富的古籍收藏,1940年初,嘉業堂前后招致近十方勢力覬覦。沖在最前面的是“滿鐵”大連圖書館,其背后是“滿鐵”調查部。這個兩年前收購了嘉業堂《永樂大典》的日本情報機關,對嘉業堂全部藏書志在必得。來自京都大學的學者高倉正三也受命參與其中,他和“滿鐵”大連圖書館的田中老人一起拜訪了時居上海的劉承幹,開出37萬元的高價,想買下嘉業堂的全部藏書。后來,“滿鐵”又把收購價格抬至60萬元。
除此之外,具有日本軍部背景的東亞同文書院,委托北平舊書店來薰閣老板陳濟川前來上海商談收書事宜;從事文化滲透的東方文化事業委員會也盯上了這批書,派出日本漢學家橋川時雄前來收書……
重圍之下,嘉業堂藏書岌岌可危。1940年4月29日,鄭振鐸在給好友張壽鏞的信中,將這段時間形容為:“此數月中,誠江南文化之生死存亡關頭也。”
因為,無論嘉業堂藏書落入哪一方,中國珍貴古籍都難逃流散的厄運。
如此危急時刻,“耗心力”保全古籍文獻的鄭振鐸,如何才能驅除魔爪呢?
鄭振鐸首先勸退的是老熟人陳濟川。陳濟川一到上海,鄭振鐸便找到他,從個人私交與民族大義兩方面進行勸說,又掏出5000元的支票,作為陳濟川在北平收書的傭金。

嘉業藏書樓
此舉相當于擊退了東亞同文書院,北平其他舊書商見此,也紛紛知難而退。對于其他時不時冒出來的競爭者,鄭振鐸則“無話不說盡”地勸說劉承幹不要把書賣給他們。最大的威脅者“滿鐵”,恰好在那個時候因為內部權力斗爭,對花重金購買中國古籍產生了爭議。鄭振鐸趁此機會,決定快速拿下已被劉承幹轉移至上海租界的嘉業堂藏書中最精華部分。余下的書籍,正好可以用來搪塞日方。
從嘉業堂數十萬冊藏書中挑選出最精華部分,可以想象是一場多么大的挑戰。鄭振鐸之所以提出這樣的方案,是因為他有著不凡的文獻學眼光。
鄭振鐸先通過瀏覽目錄劃定大致購買范圍,再和特意從重慶潛回上海的時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的徐森玉一道,在劉承幹上海藏書處瀏覽近半個月,從2700多部古籍中確定了購買書目。最終在1941年4月,以25萬元的價格,秘密買下了嘉業堂藏書中最精華的部分,包括明刊本1200多種,鈔校本36種。在給張壽鏞的信中,鄭振鐸解釋道:“此類書多半為‘史料及集部孤本、罕見本,我輩不收,欲得之者大有人在。保存文獻之意義,便在與某方爭此類文獻也。”這批文獻中,有明代抗擊倭寇的史料,在當時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
買下藏書,只是保護珍貴古籍不外流的第一步,還需要將書轉運至安全之地。1941年夏天,上海局勢愈發嚴峻,這批嘉業堂藏書,連同其他搶救來的珍貴古籍,必須盡快運送出淪陷區。
鄭振鐸先是挑選出最為珍貴的82種善本,由徐森玉親自帶著,輾轉香港運抵重慶。剩下的絕大部分善本,則由郵局打包成3000多個包裹寄往香港,由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主任陳君葆負責保管。
戰爭局勢變幻莫測,這批運往香港的珍貴古籍,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坎坷。
這批書到達香港后,一開始計劃由海路運往昆明,但當時沿海地區已被日軍控制,國民政府決定將這批古籍運往美國,由中國駐美國使館代為收藏保管。沒想到珍珠港事件突然爆發,日軍開始進攻香港,這批古籍沒能趕上原定的“格蘭特總統號”郵輪。
但是,不幸倒成了萬幸。“格蘭特總統號”郵輪不久即在馬尼拉港被日軍炸沉,這批古籍陰差陽錯避免了沉沒海底的命運。
1941年12月,日軍占領香港。1942年2月,這批古籍連同其他藏于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的書籍,被日軍作為戰利品運往東京。
身在上海的鄭振鐸,只知道這批古籍“淪陷于香港”,之后便“毫無消息”。他曾一度以為這批珍貴的藏書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在1945年11月發表的《求書日錄》序中,他沉痛地說:“我們費了那么多心力所搜集到的東西,難道竟被毀失或被劫奪了么?”
鄭振鐸甚至自責抗戰期間搜救古籍是“多事”,“假如不搜集攏來,也許大部分的書都仍可楚弓楚得,分藏于各地各收藏家手里吧?”當然,他也渴望著奇跡,希望這些書仍在這個世界上。
峰回路轉,這批古籍雖然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但最終還是歷經坎坷回到了中國。而鄭振鐸在其中,又一次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1942年,這批古籍被劫掠到日本后,并未引起日方重視。當時日本人以為中方已將珍貴古籍搶運完畢,剩下的書價值不大。因此,這批書先是交到文部省,1943年7月又被運往上野的帝國圖書館,直到1944年才被開箱整理。
“近代日本文獻學第一人”長澤規矩也被邀請主持整理事務,是他發現這批書極有價值。
長澤規矩也是鄭振鐸的朋友,他和鄭振鐸曾有頻繁的書信往來。1931年,鄭振鐸輯印《清人雜劇》初集時,長澤規矩也曾將自己珍藏的孤本寄到中國。當然,他們二人的來往后來隨著日本侵華的加劇中斷。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吳真,從2009年起開始關注鄭振鐸劫中護書這段往事,十幾年來,她多次東渡日本。在異國他鄉埋首各種檔案的日子里,吳真本想找尋更多關于鄭振鐸的史料,沒想到意外發現了長澤規矩也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從這些資料看,鄭振鐸和長澤規矩也在這件事上有過間接交手,但他們兩個人都不知道這一點。”吳真把這種“交手”比喻為一場黑暗中的打斗。
吳真因此決定,利用查閱到的資料,把長澤規矩也所發揮的作用充分展示出來,“從長澤規矩也的厲害,可以看到鄭振鐸當年所面對的,是多么強大的對手,這更加襯托出鄭振鐸過人的膽識和智慧”。
當長澤規矩也開始整理這批古籍時,美軍飛機已開始頻繁轟炸東京。他從這批古籍中挑選出2萬珍本,連同帝國圖書館其他有價值的書,一起運往長野縣立圖書館,但當日本投降后,別的書都運回東京安置,那2萬珍本卻又被轉移到神奈川縣的深山老林中。吳真認為,長澤規矩也應該意識到了這些書的價值,因而想把它們藏匿起來。
然而,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被劫奪的書籍中,有英國駐香港軍官博薩爾寄存的書。日本投降后,作為英國派駐遠東委員會官員,博薩爾利用他的職位優勢,幾經打聽,終于在上野帝國圖書館找到自己的書,與此同時,他也發現了被長澤規矩也挑剩下的那批中國古籍。
循著博薩爾的線索,中國駐日代表團開始追索那批被劫奪的書籍。在這個過程中,鄭振鐸起到了關鍵作用——
當年,鄭振鐸為淪陷區搶救下來的所有書籍都細心編制了目錄,上面記錄著版本、題跋等具體信息。“這些善本,全天下只有鄭振鐸一人掌握著它們的全部目錄”,吳真認為,正是鄭振鐸提供的這份原始書目,“為追索行動提供了有力證據,挫敗了日方隱藏的企圖,保證了這批珍貴古籍的完整回歸”。
1947年5月,這批由鄭振鐸等人抗戰期間辛苦救下、在香港淪陷時被劫奪的古籍,終于又全部回到上海。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