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楓
“你的任務做到哪兒了?”
周五下午有個采訪,我去樓下辦公室喊攝像的同事時正好遇到A。A迎面走過來時,正喃喃自語,不知念叨著什么,看到我,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臉上瞬間揚起了笑容,輕聲詢問我。聽到他壓低的聲音,我馬上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最近在網絡上很熱門的游戲《賽博朋克2077》,這個游戲以未來世界為背景,虛構了一個時空。在游戲的世界里,人類社會在科技發展的道路上宛如脫韁的野馬一般不可控制,有錢人以往自己的身體里裝所謂的機械義體來改造自己為榮。簡單地說,就是游戲世界里的人認為把自己打造成半人半機械的“生物”是人類進化的一種方式。
公司里的大多數同事都比我們年齡大,對網絡可能略有了解,對游戲卻是知之甚少。因此,我和A偶然發現我們的愛好相同之后,便經常交流一些與游戲相關的話題。我們欣喜地發現,我們對很多事物的看法都很相似,因此成了還不錯的朋友。
A說的游戲我也玩過,但最近采訪不少,天氣又熱,年紀大的同事都不愿意出外景,沒什么資歷的我自告奮勇地攬下了任務,幾乎跑斷了腿,下了班回家就恨不得躺在床上一頭睡過去。一沒時間,二沒精力,游戲玩得根本不算深入。
我想了想,有點遲疑地回答A:“我好像做到處理賽博精神病人那里吧。”
A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顯然我的任務進度讓他感到很失望。“我本來還想和你聊聊后面的劇情,你竟然才做到這里……算了。”他搖搖頭,“不過你的那個任務我印象挺深刻的,你還沒做完吧?后面很有意思。”他沖我俏皮地擠了擠眼睛,然后我們各奔東西。
喊上了攝像的同事,我們四個人連帶著龐大的攝像機器擠在了一輛小破車里——白色的桑塔納,看起來好像是零幾年的款了。一坐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復雜難言的味道,屁股底下的坐墊更是燙得驚人。好在空調系統還健在,空調的冷氣飄過來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身旁的攝像大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一起出過很多次外景,但說起來大家并不太熟——在報社里,能和我閑聊幾句的也就A一人——于是,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偶爾交流幾句有關采訪對象的信息,在得到想要得到的信息之后便都收住了話音。
好不容易到了采訪對象的家附近,車子停了下來。打開車門,過于炙熱的太陽讓我有些眩暈,就連腳步都有些踉蹌。同事們看了我一眼,都沒說什么,想必他們的感受和我差不多。這樣的天出外景,真是件折磨人的事情。
我們扛著“長槍短炮”很勉強地進了采訪對象的家里。采訪對象的家在待拆遷的老舊小區里,光看設施就能粗略猜出這個小區是上個世紀末的產物,低矮,潮濕,即使在這樣的大太陽底下,整個室內依舊昏暗,像是半地下室一般,還有一股難聞的排泄物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采訪對象是一位看上去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她坐在鋪著粉色床單的床上,床單上艷俗的花紋配上她干癟的胸腔和褲管下細瘦的雙腿,讓人心生一種詭異的衰敗之感。
老太太對我們的到來還是挺歡迎的,采訪也算得上順利。我們得知,老太太有兩個子女,女兒在國外,兒子在本市。但兒子的家庭條件不算好,工作忙還要拉扯好幾個孩子,兒媳又是家庭主婦,他們自己都過得緊緊巴巴的,沒空來看老太太,更沒有錢給老太太治病。
“女兒呢?女兒長期生活在國外應該不算是太窮吧?”我們問。老太太搖搖頭,支支吾吾地說:“已經很久聯系不上女兒了。”
哦,對了,這老太太不僅半身癱瘓,最近還查出來了胃癌。
大概是經濟不寬裕的緣故,兒子請的護工并不是全天的。護工每天只過來一個小時,幫老太太做一鍋粥,清理一下一天的排泄物,打掃一下衛生,一個小時過去,人就走了。大部分時候,老太太自己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靠著一鍋粥和一堆成人紙尿布維持作為一個人的基本的體面。
老太太希望我們能把她的遭遇登報,讓更多人看到,再想想辦法幫她募捐一點錢來治病,哪怕很少的錢,能夠給她請一個時間長一點的護工也行。就算治不了癌癥,也可以讓她體面踏實地過完余下不多的日子。
我們聽了很感慨,但這樣的新聞能不能登報,在報紙上能占多大的“豆腐塊”,會不會有人捐錢幫助老太太,都是我們所不能保證的。
帶著老太太的希冀與期待,我們走出了那個陰暗的房間。站在太陽底下,我忍不住呼出一口氣。
在車上,大家隨口聊了幾句老太太的事情,大多覺得她可憐。在我聽來,這會兒,同事們在空調底下吐露出的這幾句悲憫之語,完全沒有了在拍攝時眼眶泛紅的真情實感。離開了那個房間之后,那些讓人覺得痛苦和感同身受的故事好像都被陽光曬得無影無蹤了。工作之外,我們更關心自己的生活。
很顯然,這不過是我們報道過的很多新聞事件中的極其普通的一個。
果不其然,很快大家話鋒一轉,說起孩子上學、報社減薪、同事跳槽的事情來了。
回報社后,時間已經不早了,偌大的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同事們不是離職了就是已經下班回家了。我也無意多留,拿上自己的東西就走了。
很巧,在地鐵站,我遇到了A,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那個游戲。在共同的愛好面前,我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A向我透露了接下來的一些游戲劇情,興奮得手舞足蹈。我雖然說的話不多,卻也覺得高興,忙碌了一整天之后,能有人聊上幾句真是再好不過了。
車廂里擠滿了人,大家如出一轍地沉默著,沉默著刷短視頻,沉默著發消息,沉默著發呆……
時不時有人向我們投來古怪的目光,大概是聽到了A說的那些特殊的游戲術語。不難想象在他們的眼里,我和A是多么的奇怪。
A的劇透勾起了我對游戲后續劇情的興趣。回到家里,盡管我已經很累了,但也沒像前幾日一樣直接癱倒在床上,而是拎著從報社食堂打包回來的飯菜,坐在了電腦桌前,一邊吃飯一邊打開了游戲。
在游戲的世界里,人們為了緊跟科技的發展,為了獲得所謂的進化,在身體中植入義體(包括機械元件、電子芯片)。那些在自己的身體里植入了廉價、盜版義體的人逐漸失去了作為人的認知,開始遠離人類的社交圈,將自己視為機械。
這些人就是所謂的“賽博精神病人”。
我接到的任務是要“報廢”他們。
此時是未來城市的夏天,據說酷熱難耐。我驅車行駛在遠離城市的盤山公路上,卻沒有熱得流汗。四周安靜得可怕,沒有一絲蟬鳴和人聲,就連我的車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我加快了車速,周圍依然悄無聲息。在這片安靜中,我很快追上了那個在公路上肆無忌憚飆車的“賽博精神病人”。我的車橫停在她的車前,又根據任務提示在公路上快速地做好了攔截車輛的措施。
那輛車被迫停了下來。我很自然地跨出一條被改造過的腿,下車,將芯片連接在對方的車上。權限吻合,我打開了對方的車門。
出人意料的是,車里的“賽博精神病人”是個年輕女孩,看上去和我在現實世界中的年齡差不多。她的臉沒有經過改造,白皙的面孔上還帶著一絲稚嫩感,但除了臉以外,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由粗糙的機械元件構成。
過多的改造讓她的身體和頭看起來撕裂感很強,就像是電腦電視機突然長出了頭一樣。
我很難界定她是人,還是機器。在賽博朋克世界里,大家有一種奇怪的默契:倘若你依舊是肉眼凡胎,那么你會被看不起;倘若你的身上裝了太多的義體,那么你將會被從“人類”的行列中驅逐。
“你好。”她那寶石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平淡地開口道。
……
我并不沉迷游戲,只是把玩游戲看作下班后的一種消遣方式。開始,這個游戲的劇情的確令我震撼,但之后,于我而言,游戲里的任務變得無趣了——無非是跑跑腿,向玩家灌輸一下支線劇情。支線的劇情實在不如主線精彩,這讓我不禁疑惑A為什么會對這樣的一個任務推崇備至。
只可惜,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去問A。倒是,在這幾天里,我們采訪過的患癌老太太的故事有了不一樣的劇情發展。
按照領導的指示,我們再一次去了老太太家,出人意料的是,這次我們吃了閉門羹。一個三十出頭的男青年站在老太太家門口,將我們攔在門外。
“你們是什么人?”他的目光在我們身上快速地掃了一遍,而后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目光在我拿著的話筒上停留了好幾秒,說,“你們是哪個平臺的?記者?”
我和攝像的同事對視一眼,又看向面前這位穿著白色背心和看不清顏色短褲的模樣邋遢的男青年,說:“我們是本地報社的……”
話音未落,男青年板起了臉。
里面傳來了老太太那熟悉的聲音:“軍子啊!外面誰來了啊?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什么什么音的記者?還是給我們送錢的人來了?”和上次不同,這一次老太太的聲音充滿了希望、興奮和隱隱的期待。
我提高了聲音喊:“奶奶!我們是報社的,上次來采訪過你,你還記得嗎?”
昏暗的屋子里一下子沒了聲音,好像剛才那個熟悉的聲音只是我們的幻覺。
男青年很不耐煩地推搡起離門最近的一位同事:“好了好了,我們家現在不需要你們,也不想上什么報紙。都什么年代了啊,現在誰還看報紙?我看你們這些記者也早點轉行好了,現在互聯網公司這么多,隨便去一家,不比你們現在的工資高?”
他又嘟囔了幾句,轉身關門時忽然轉過頭來,拿一雙眼睛意味不明地打量著我們:“你們上次來過是吧?文章發了嗎?發在報紙上了嗎?這是我們家的私事,我媽就是年紀大了被你們給忽悠了,現在不管是我媽還是我,都不同意你們拿我們家的事當素材。要是發了,就拿錢來;沒發,我們家也不同意你們發。”
這篇稿子還沒發。領導覺得內容不夠詳實,還有可以挖掘的余地,所以這次才派我們過來做一些深入的了解,爭取能夠挖掘出更多的故事來。比如,老太太的女兒為什么不肯回來,兒子在做什么工作,老太太之前是做什么的……要求我們把報道寫得有意思、真實一點,最好是能有一點社會反響。
采訪沒成,大家都有些怨言。大熱天跑那么遠去采訪,回家又是寫稿子又是剪片子的,到頭來當事人卻變了卦。領導也索性說放棄這個選題了。倒霉的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參與采訪的小記者,忙活了半天,既沒有績效,也沒有錢。但大家肯定都不能表現出來,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新媒體對紙媒的沖擊太大,時常有采訪對象對我們愛答不理,對新媒體的那些小年輕們卻點頭哈腰的。
互聯網時代,可能幾十秒的短視頻帶來的社會和經濟效益,遠超過一整張報紙專版。
這件事過去之后,我每天上班“劃劃水摸摸魚”,回家就一頭栽進游戲的世界里。在游戲里,我又遇見了好幾個“賽博精神病人”。我發現這個病是很難界定的,他們中的有些人因為安裝了太多的義體,失去了人的模樣和認知;有的人雖然并沒有太多地改造自己的身體,卻沉迷于科技、網絡帶來的新技術,逐漸在網絡世界中迷失了自己。
我有好幾次都晃悠到了A的辦公室門口,探頭張望,看他在不在。我還挺想和他聊聊的,最近沒什么工作,也沒什么人同我聊天。我不喜歡網絡交友聊天,那總讓我有一種不真實感,誰知道屏幕后面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奇怪的是,一連幾天,我都沒看到A。我覺得奇怪,找了A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詢問A的情況。那同事四處張望后,壓低聲音對我說:“哎呀,A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搖頭。她看到我吃驚的模樣,瞬間就坐直了身子,神神秘秘地說:“你這幾天沒看新聞是吧?”
“什么新聞,我們報社的嗎?”
“當然是某音和某博上的啊!”她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你怎么好像原始人一樣,這些你都不玩嗎?”
“不玩。”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這換來了她又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里面還夾雜著一點鄙夷。好吧,她一定更難相信,我這個不玩新媒體的原始人竟然每晚都在賽博朋克的未來世界里遨游。
“喏,你看吧。”她拿走我的手機,非常熟練地下載了某個應用,然后在搜索欄里輸入了一行關鍵詞,看著跳出來的頁面,指著那頁面上的照片對我說。
照片里的人是A,背景是某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我也去過,是市立的公共圖書館,一到節假日就有很多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年輕人老年人,穿著光鮮的人或是滿身汗臭味的人,都有。圖書館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我去的次數不多,基本都是為了查資料去的。有些比較早的書在互聯網上并不能搜索到,需要去圖書館借。我在圖書館里待的時間不長,基本上都是把書借回家來看。
A不像我,他好像有在圖書館里享受閱讀時光的愛好。因為這個新聞里寫道,他被一個中年女人指控在圖書館閱覽室里幾次三番地騷擾對方。
我滿臉狐疑地看完了這條新聞。新聞里的A,簡直是個我不認識的人:他外表人模狗樣的,實際上卻是個道貌岸然的人渣、禽獸。評論成千上萬條,網友們得出了他可能有特殊癖好的結論,所以才會幾次三番地對一位中年婦女下手。
按理說,以他的條件,找個女朋友也不難,圖什么呢?網友們百思不得其解,還順藤摸瓜扒出了A的工作單位是我們報社,甚至有人不知道從哪里弄到幾張A和他某位前女友的照片,以及我和A下班時一起走出單位的照片。在網友們口中,無論是A的前女友,還是我這個疑似A辦公室戀情的對象,都比被A“下手”的那個中年婦女年輕漂亮太多了。
“所以你和A談了?”同事用一種八卦的又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眼神盯著我,妄圖從我臉上發現什么端倪。
“當然沒有。”我斬釘截鐵地回答她。說真的,我完全看不出來,也不認為A是新聞里描述的猥瑣男,但我又覺得我其實也沒有那么了解A,平時和他也不過是聊聊游戲、聊聊興趣愛好,抱怨一下單位罷了。萬一是我不了解對方呢?或者我了解的A只是表面上的A,而真實的A,我并不了解呢?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是我后知后覺了,辦公室里的同事們早就在討論這件事了。大家對A的看法和我差不多,一方面下意識地覺得是假的,另一方面卻又覺得不好確定,畢竟大家和A都算不上很熟悉。
隨著A在單位里的消失,這件事在我們的生活中也逐漸淡去了,但在網絡上,這件事的熱度卻只增不減。A的事件其實沒有任何證據,所有的證據就是那位中年女士的口供和周圍一些所謂的目擊者們的模模糊糊的證詞。大多是說可能有這么一回事,但是自己沒有確切地看到,又或者是說看到A好像對那名女士挺關注的,說不定就是在醞釀著下手之類的。閱覽室的監控也沒有拍到實質性的畫面,至多拍到A把那位女士掉在地上的耳機撿起來還給了對方,而在那位女士去廁所后,A也起身離開了。
不管此事是否有證據,網友們已經把A釘在了嫌疑人的位置上,討論的話題從A的事件一直擴展到自己身邊的事。女孩子們說著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類似的事件;男人們一邊對自己見義勇為津津樂道,一邊踩著A這個嫌疑人,把自己往更高的地位上送。
我說不好這是全民的正義審判還是什么群體的狂歡。在關注A的事件的同時,我還在某狐上看到了那位我們采訪過的老太太的新聞。
真有意思,原本我們是為了做新聞去采訪老太太,最后卻在新聞上獲知了她的后續故事。
看樣子,老太太的確通過新媒體的采訪和網絡眾籌獲得了一筆巨額的醫藥費,她和她兒子感激涕零的照片在軟件首頁飄了很長時間。網友們都在感嘆人間有真情,可憐這個一把年紀卻遭遇不幸的老人。
下班的時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拐去了那個熟悉的老舊小區,站在了那個熟悉的地方。左鄰右舍似乎對老太太家這段時間的熱鬧都已經習慣了,把我認成了新媒體的記者,非常自然地對我說:“你找蔣老太是吧?”
“她出去玩啦!她兒子把她接出去玩啦!”旁邊一個牙齒都掉了的老頭表情憧憬地喊道。
“我們還以為她那兒子不會管她呢!居然還舍得帶她出去玩?!”一個阿姨接過話頭。
出去玩了?我沒好意思問,以老太太的身體狀況(半身癱瘓,再加上癌癥)怎么能出去玩?真要好好醫治的話,康復訓練、用藥、化療、手術都是急需的,老太太的身體狀況真的允許她跟著兒子出去玩嗎?
但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我只是笑了笑沒說話。等回到家打開游戲看到那些半肉身半機械的未來人,我才松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愈發覺得游戲帶給我的真實感居然比現實更甚。
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未來的城市道路上晃悠了一圈,我的頭頂上都是呼嘯而過的飛行器,街道上滿是改造過后的人類,大家看起來好像與我在現實里遇到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想起了A,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A的聲音聽起來和往日并沒有太大的不同,甚至還要更冷靜一些。我當然不能上來就問網上熱度很高的那件事,裝作不經意地問他最近在做什么。A遲疑片刻,告訴我,他正在玩游戲。當聽到我也正在玩時,A的語氣里多了點興奮,跟我說:“你打開線上模式,一會兒我來帶你。”
這個游戲是能線上玩的,但是并不能和太多的玩家一起線上玩,最多允許玩家進行四人聯機。我打開了線上模式,不一會兒,我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個飄浮在空中的飛行器。
我還沒有飛行器,聽說這玩意兒在通關之后可以免費獲得一個,所以我猜測A大概是通關了,至于通關幾次并不清楚。A嫻熟地駕駛著飛行器,載著我在這座未來城市的上空打轉,整座由代碼建立起來的宏偉的城市盡收眼底。
我站在飛行器巨大的透明玻璃窗邊,俯瞰著高聳入云的大廈,看著周圍來回穿梭的其他飛行器,聽見A在語音里說:“其實那天從頭到尾,都有人可以證明我沒有做過那件事。”
他突然提起了在那個網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聞,而后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我聽得出來,他的語氣里有著難以掩飾的頹敗和無力,但我什么也沒說。我沒有辦法說出一句“我相信你”,因為仔細想想我和A也并沒有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了解彼此,我們之間不過是聊一聊興趣愛好罷了。
所以,我有時也能理解那些目擊者們的沉默。但這一切都以被大多數人攻擊的人并不是我為前提。
察覺到我的沉默,A很快換了話題:“那個任務你做完了嗎?”
“哪個?‘賽博精神病嗎?”我很快接上話,假裝剛才的沉默不存在,“做完了,感覺挺荒誕的。”
“你說,未來真的會有‘賽博精神病嗎?人真的會沉浸在科技和網絡中,失去作為人的認知,失去人性,遠離自己的社交圈,壓縮自己作為人的部分嗎?”A站在我旁邊,向飛行器窗外看去。我突然很好奇他在看什么,是在看這座由代碼組成的未來城市,還是別的什么。
語音里,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盡管A的問題并不難回答。
這是我最后一次和A說話。這天之后,A依然沒有來上班,但不論是領導們還是同事們似乎都對此見怪不怪,沒有人問起他為什么沒有來,盡管熱搜上與A有關的新聞早就不見了,但那個新聞帶來的影響力依然存在。除了A一下子成了過街老鼠之外,我們單位因為A的事件的時常被人提起,恐怕領導的壓力也很大。
這陣子我經常聽人說A可能要辭職,甚至還有人說A因為網絡暴力得了精神病,恐怕要進精神病院……眾說紛紜,單位里的氣壓也很低。領導專門開了一次會,隱晦地提到了A的事件,并告知大家,要愛惜羽毛,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要讓自己、家人和單位都陷入類似的輿論漩渦中。
我想起我從上大學填報志愿到進入報社,都是懷著所謂的新聞理想的。從某些角度上來說,A的事件借助新聞實現了民眾的正義,實現了我的新聞理想,但作為與新聞主人公相關的人,站在另一個角度,我卻感到現實的荒誕和理想的破滅。
在離開報社前,我又去了一趟蔣老太居住的小區。這一次,我竟然見到了據說和兒子出去旅游了的老太太。
老太太依舊坐在那張破舊潮濕的床板上。她沒有認出我來,只是坐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我們第一次來采訪時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期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整個房間好像也變得更昏暗破敗了。
“蔣奶奶,你好。”我試探著小心地發出聲音,卻還是把老太太嚇了一跳。她抬頭看到我,眼中盡是閃躲和恐懼,上半身勉力地往后靠去,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獸一般,警惕地對我說:“我不接受采訪,快走,快走!”
我說:“老太太,我是之前來采訪你的報社記者,你不記得了嗎?”
老太太睜大了渾濁的雙眼,明顯變得更加恐懼了,兩只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喊:“你快走,快走,我不認識你!”
我只好從老太太家退了出來,轉而詢問周圍的鄰居。這次鄰居們的看法和上次截然不同。
“也太過分了點,明明有那么多錢,卻不肯給老的看病,還好意思去網上讓人捐錢。”
“真是不要臉,我就不信老的不知道自己家兒子女兒有錢,真是喪良心。”
“唉,你們也別說了,人家兒子女兒是有錢,但也確實不給老人用啊!”
“那也不能就找人家網友捐錢啊!這不是騙人嗎!”
聽了他們的話,我猜測老太太家的故事又更新了版本,連忙掏出手機打開應用,果然老太太家的事也上了熱搜。標題是《大反轉!因癌癥獲百萬捐款的蔣老太一家其實比你還有錢!》,文章細寫了蔣老太家兒子和女兒的家境,特別提到女兒在國外,兒子家在我們市有房,兒媳家更是在鬧市區坐擁兩個鋪面,生活比大多數給蔣老太捐款的網友都要闊綽。
網友們群情激憤,紛紛說自己受到了欺騙,要蔣老太的兒子把錢都吐出來。蔣老太的兒子早就把錢花完了,帶著媳婦玩了個“人間蒸發”,把真的患病的親媽扔在這里。聽鄰居說,最近還經常有人要強行采訪蔣老太,也有人跑到蔣老太家來要錢;蔣老太的護工早就不來了,最近都是社區的愛心公益組織來幫忙照顧一下這位老太太。
“真的是……”鄰居們感慨著,“老太太其實也沒騙人,說起來,有的網友也太過分了。”他們領著我看老太太門前堆起來的垃圾,垃圾在大熱天里散發出一股子難聞的味道。老太太家的墻面也被人寫了大字,比如,“死”“拆”和“此處可以隨地大小便”等。
我拿著裝著一千塊錢的信封重新回到了蔣老太家。老太太顯然是聽到了屋外大家的議論聲,這一次看到我進來,什么也沒說,只用她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我,靜靜地看著我走進來。我將信封交到她的手上,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
直到坐進開了冷氣的出租車,我才松了一口氣,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般。
在搖搖晃晃的破出租車上,我想,A在語音里問的那個問題,我已經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