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0
說,還是不說?
漢語當中的“糾結”一詞,肯定是為我創造的。它在時光里蟄伏著,在我三十八歲這一年的某一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了我。
1
“二姐,忙嗎?”
“還行。”
“想和你說一件事,憋在心里太難受了。”
“咋了老三?我在聽。在聽的。”
QQ上老三的頭像卻暗了。有可能老三在思考,該從哪里啄破憋在心里的那件事的硬殼,讓真相艱難地流淌出來。作為傾聽者,我一邊處理手頭的工作,一邊等著老三QQ頭像再次亮起來。我和老三的關系很單純,除了晚上一起遛彎兒,平時幾乎不聯系,雖然互相留了手機號碼,QQ好友里多了對方的昵稱。只是偶爾,我會到老三的QQ空間里看一眼。老三相冊里的照片,很“老三化”,艷麗,熱烈。留言的多是男性,每個字都蘸了口水,散發著欲望的腥氣。大概看了幾次,便不再去了。我氣管不好,腥氣會加重喉嚨的不適感。或者,英氣這個形容詞,也是“老三化”的一部分,它游離在遛彎兒與QQ相冊之外,在特定的環境里才亮相。那個雷雨天氣,我舉著傘,朝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奔跑。風很大,沒跑幾步,傘面便被風吹翻過去。復原傘面的工夫,雨水兜頭蓋臉地猛灌。雨水對我不滿,汽車司機對我更不滿,憤怒地猛按車喇叭。猛然,一只手鉗住了我:“二姐,跟我走。”那只手可真是有力量,帶著我,在車流中靈敏地躲閃,直到把我塞進停在馬路邊的一輛車里。手是老三的手,車是老三的車。在一家公司做銷售的老三,開車去上班,途中遇到狼狽不堪的我。我瑟縮著解釋,家里的御用司機出差了,自己又不會開車。在我的指引下,老三駕車向我單位的方向進發。雨越下越大,不甘示弱的雷,一個跟著一個地炸響。“沒事兒的,二姐。”老三安慰受到驚嚇的我,穩穩地把住方向盤,向既定的目標挺進。時髦的斜劉海下,是一張臨危不懼的小臉。炸雷愈是猖狂,小臉上的表情愈是堅定。那種堅定英氣勃勃,豐富了我對老三的認知。她是艷麗的,熱烈的,也是英氣的。此刻,要跟我吐露隱私的老三,又會向我展示她的哪一面呢?
老三QQ的頭像終于重新被點亮。“二姐,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我內心一直被煎熬著,不找個人說出來,就會崩潰了。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是在認識大姐之前喜歡上大姐夫的。大姐夫跟我說,他見我第一面,就有一種想抱抱我的沖動。”字符在對話框里跳躍,全然不顧我的驚詫。“你說你喜歡大姐夫,哪個大姐夫?”“就是大姐家的大姐夫。”“哪個大姐?”“咱們倆的大姐啊!二姐,被我嚇到了吧?”我的確是被嚇到了,老三說和大姐夫互相喜歡,他們喜歡多久了?喜歡到了什么程度?“二姐,咱們都是成年人了,你該知道喜歡的含義。大姐是那么好的女人,我不想傷害她,曾經和大姐夫提出來過分手,但是大姐夫不同意。”
“老三,你確定不是開玩笑?”敲打出來的這句話,靜靜地等候我按下發送鍵。然而,我沒有滿足它們的期待,未把它們推到對話框里。
2
三個女人組成一支“遛友團”,我是團員之一,另外兩個是大姐和老三。我不知道大姐和老三之間是否知道彼此的真實姓名,反正我不知道大姐叫什么,亦不知道老三叫什么。當然,老三的QQ昵稱不算。大姐和老三也沒問過我姓什么叫什么。我們的稱謂按照年齡來定,大姐最大,當之無愧地成為遛友團的大姐。我以高出老三兩歲的優勢,被大姐和老三分別稱為“老二”與“二姐”。輪到老三,大姐和我口徑相同,統一稱其為“老三”。
我之所以成為三人遛友團的成員,有兩個原因。
先來說說第一個原因。在加入遛友團之前,我便和大姐有過接觸。那時女兒還小,大約六七歲的樣子。春天總是讓人激情澎湃,展現激情澎湃的最好方式,就是以各種形式進行春游。那個春天,家里的男人剛好沒有時間陪伴,我和女兒便報了一個旅游團,興致勃勃地坐上旅游團的大巴車,往北京某旅游景點去了。確切地說,是女兒興致勃勃。為了配合女兒,我也只好興致勃勃。半個地球的人,都知道我是路盲,一半心思假裝興致勃勃,一半心思用在尋找可攀附的目標上。坐在我和女兒前邊的,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妻,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三口互動釋放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飄過來,我伸長鼻子,仔細地品。經過鑒定,氣味像春天的陽光,很明媚很溫暖。三口中的唯一男性站起來,從包裹架上取下他們的大背包,打開來取出各種小零食和飲品。男人的個頭可真高,手臂輕輕松松地便可取放大背包。每次取放大背包,我都有機會看到男人嘴里一顆壞掉的門牙。壞掉的門牙很無奈,但是它阻止不了主人的微笑,只好一次次地露出來。
我當即拍板,就是這家人了。
“大姐,我是重度路癡,您不介意我和孩子跟著您一家三口走吧?”當導游宣布自由活動,在幾點之前回到大巴車集合時,我即刻向一家三口中的女主人發出了請求。被我喚作大姐的女主人,笑意盈盈地回道:“當然不會介意,我們還多了伴兒呢。”事實證明,我的抉擇無比英明。“要不要讓大姐夫給你們拍合影?”大姐真是細心又體貼,恐我不好意思張口,特意安排大姐夫幫我和女兒拍下一張又一張的合照。大姐夫如老黃牛,勤勤懇懇地拍照,充當背包工的角色。不需要拍照的時候,身上掛著大包小包的大姐夫,靠在欄桿上,或是坐在石凳上,笑瞇瞇地看著他生活中的大女人和小女人嬉戲。她們是他眼中最美的風景。再美的風景,有人肯欣賞,才能體現美的意義,何況,溫潤細膩的大姐,是真的美。“大姐好漂亮,您真幸福。”我由衷地贊美。大姐夫說:“是比我強多了。”
那次跟團旅游,參觀過的景觀早已被時間這把刷子刷得斑斑駁駁,唯一清晰的,是大姐一家人幸福的樣子。當然,也包括大姐夫那顆壞掉的門牙。隨著旅游任務的完成,我和大姐一家人便分手了。我們只是過客,因旅游才有了交集,所以彼此沒有留下聯系方式。之后幾年的時間里,也再未見過面。再次見到大姐,加入三人“遛友團”,我接下來要講第二個原因。
為了讓女兒讀最好的中學,女兒的老子也是拼了,在最好的中學附近買了學區房。遷戶口搬家等等事宜,都是女兒的老子親力親為。他與我簽署了一份協議,女兒的學業今后由他負責,以補償搬家后我上班通勤時間延長十分鐘的損失。其實,女兒小學階段的學業,絕大多數也是她老子在把控,我不過是個助理,比打醬油的好一點點。借著搬家,徹底退出雞飛狗跳的舞臺,是個可以延年益壽的優質選擇。要退便退得干干凈凈,連觀眾都不要當。夜晚,一對父女雞飛狗跳大戲的幕布徐徐拉開,洗刷完畢的我悄悄離場了。
3
我是個非常無趣的人,不會跳舞,不會唱歌,不會這個,不會那個,總之,沒長文藝細胞,業余愛好貧乏。幸好有兩條長腿,特別適合用來遛彎兒。那就遛彎兒吧,在新的環境尋找一條適合遛彎兒的路。一天,我站在新入住小區的大門口,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做著權衡。
“嗨,咋會是你?”
我正猶疑不決時,有人和我打招呼。
“哎呀,大姐,是大姐。”我認出來了,打招呼的人是幾年前一起春游的大姐。幾番寒暄后,我得知大姐和她身邊的陌生女子是去遛彎兒的。大姐也獲知,作為小區新居民的我,正準備去遛彎兒。三個女人,住在同一個小區,又有著同一個目的。“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大姐征求我的意見。我當然愉快地接受了大姐的邀請。
大姐的個頭與我差不多,兩條腿甩開,走出了速度。她身邊的陌生女子,看著和我年齡相仿,雖然明顯矮了半個頭,也能輕松跟上大姐的節奏。在小區門口和大姐說話時,我正面看了幾眼陌生女子。栗色的短發,時尚的斜劉海,斜劉海下掩映的是一張妝容精致的小臉。小臉上也笑容搖曳,但和大姐的笑容明顯不同,她的笑容如畫家筆下的色彩,有些濃艷。陌生女子步伐比大姐頻率快,走路的姿態一躥一躥的,顯得很是活潑。“跟不上吧?咱慢點兒。”見我落在后邊,大姐放緩了腳步,并給我普及走路和健康的關系。據大姐說,要快步走,而且中途不能停歇,持續走夠四十分鐘,才能達到鍛煉的效果。“大姐是專家,咱們跟著大姐走就對了。”陌生女子笑嘻嘻地說:“別聽她瞎吹,一個小護士要是專家,專家該遍地跑了。”
我才知道,大姐的職業是醫院的護士。盡管大姐遷就了我,我還是走得氣喘吁吁。大姐說,這是缺乏鍛煉的結果,多走走就好了。小區位于城區西部,在大姐的帶領下,一行三人很快到了環城西路。跨過環城西路,是另外一番天地。馬路寬闊,車輛稀少。馬路左邊是成片的回遷小區,右邊是倒映著燈光與星光的護城河。河坡上是人造的帶狀景觀,景觀帶里的花草伴著星光而眠,好一處適合遛彎兒的場所。“不錯吧!明天還一起走?”大姐再次向我發出邀約。我答應了,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我們約好幾點下樓,在小區的哪里集合。第三天,抑或是第四天晚上,我和她們兩個互留了手機號碼,防止臨時有事,讓對方空等待。留聯系方式需要備注姓名,我已經準備告訴大姐我叫什么,然后再問她們兩位的姓名。“你們兩個誰大?”大姐先于我發問了。年齡不是秘密,我趕緊報上。“您真年輕,沒想到比我還大兩歲。那以后您就是二姐,我又多了一個姐,賺大了。”
那晚,我們確定了彼此的稱呼,三人遛友團宣告正式成立。手機備注和現實中的稱呼是統一的。從大姐的角度出發,我是老二,另一個是老三。我處在中間位置,上有大姐,下有老三。這樣也挺好,為著遛彎兒的目的聚在一起,遛完了便散掉,何必非要知道誰是誰呢。相聚的一個多小時里,姐姐妹妹地叫著,感覺親親密密。大姐身上攜帶的知性和家常美,花瓣一樣,走一路撒一路。走路一躥一躥的老三,活脫脫就是一只小兔子。大姐是撒花瓣,老三恰恰相反,她身上好像有一種吸附力,過路的行人、車輛、暗影中浮動的塵埃,都會不約而同地向她側目。
4
大概因為遛彎兒結盟的時間比較久,老三和大姐的親密度更高。
“大姐騎自行車上班,天冷的時候,大姐夫怕大姐被冰到了,車座子都提前給大姐暖熱乎了。”對大姐的幸福生活,老三總是能做出語出驚人的闡釋。我腦補了一個畫面:寒冷的冬日早上,大姐夫坐在大姐的單車車座上,用自己的體溫,化解車座的寒意。等大姐下來,車座已經被暖熱了。“老三滿嘴跑火車,哪有那么夸張。”大姐笑。大姐的幸福,我目睹過,親自感受過。很明媚很溫暖的氣息,大姐夫高調出場的那顆壞門牙,都潛伏在我的意識里,形成一把衡量婚姻家庭幸福與不幸的標尺。
大姐是真的幸福,而且,幸福了這么久。大姐也不吝向我們展示她家常的幸福細節,老三呢,津津樂道于給大姐的家常幸福“量活”。大姐是甲,老三是乙,兩個人配合默契,沒有絲毫刻意,是聊天版的相聲。
甲:今兒差點出來晚了,連碗都沒刷。
乙:有大姐夫刷呢。大姐夫最喜歡刷碗,越刷越帶勁。
甲:我讓他泡在池子里,非得瞎刷。
乙:一邊刷一邊咧嘴樂。
老三說到大姐夫咧嘴樂時,一顆可愛的壞門牙從我腦子里跳出來,跟著我們一起遛彎兒。它竟然也是一躥一躥的。
甲:吃蒜了,怕你們聞見味兒,戴上口罩。
乙:我就知道,又吃撈面了。大姐夫的手搟面,是一絕。下回我聞著味兒去,不給開門就踹。
甲:讓你大姐夫給你端過去,誰讓你是小姨子呢。
乙:這待遇太高,我怕激動出心臟病來。
就是這樣,大姐有來言,老三有去語。老三調皮又詼諧的量活風格,愈發襯托出大姐的幸福。大姐的幸福零零碎碎,在一只碗上,在一副筷子上,在一餐晚飯上,當然,也在大姐夫接送女兒的車輪上。從她們的對話中,我了解到,大姐夫每天晚上都要開車去學校接上晚自習的女兒。大姐出來遛彎兒的這段時間,大姐夫做做家務,洗洗衣服,在電腦上玩玩小游戲。等到差一刻鐘女兒下課,就開車去女兒的學校。一刻鐘的時間,剛剛好,全部在路上。再回來,又是一刻鐘的時間,剛剛好,也全在路上。“晚一分鐘回家,大姐夫就會給大姐打電話匯報。”老三神補刀。
親眼見過的大姐夫,大姐和老三碎碎念的大姐夫,離我心目中的警察叔叔形象有點遠。不過,這樣另類的大姐夫,是所有女人都喜歡的。熱衷給大姐的幸福量活的老三,很少談她自己。她的男人如何,她的孩子如何,我不得而知。令我好奇的是,大姐從來不問。既然大姐都不問,后來者的我,更沒必要八卦。老三永遠充滿活力,至于她幸福不幸福,看不出來。我想,應該不會太差吧,一個不幸福的人,哪能激情四射呢?平心而論,我不嫉妒大姐的幸福。不嫉妒,我和大姐沒有更多交集是一個原因,血淋淋的嫉妒,往往誕生在最熟悉的人之間;另一個原因,我不忍心去嫉妒大姐。她用倒映著銀白月光的眼睛看你一眼,你的心就軟了。但是,羨慕還是有一些的。因此,當遛彎兒回家的我,被室內未散盡的戰火嗆到時,便會批評挑起戰爭的男人:“老同志,你要拿出耐心來,這樣戰斗下去,會腦血管爆裂猝死的。”女兒拋來一個白眼兒:“不許咒我爸。”原來,父女倆是一伙的,相愛相殺。
5
三人遛友團的故事也不都是大姐和老三合說的以幸福為主題的相聲,也會有各種小插曲。我家的蟑螂便是插曲之一。蟑螂曲,鏗鏘雄壯,驚魂動魄。半夜,我和自家男人悄悄爬起來,悄悄摸進廚房,突然打開燈,將手里的蒼蠅拍,朝著倉皇四散的褐色小東西們噼啪狂抽。真的是蒼蠅拍和蟑螂比速度,蒼蠅拍快了,蟑螂死,蟑螂快了,蒼蠅拍落空。“學區房,學區房,學區房……”學區房是興奮劑,可以讓我手里的蒼蠅拍更加威武。怎奈,比蒼蠅拍更威武的,是蟑螂傳宗接代的能力。它們前仆后繼地來,密密麻麻地來。好幾次,我都差點犯了密集恐懼癥。各種能買到的蟑螂神藥,都沒發揮多大作用。和蟑螂的搏斗,嚴重地影響了一家人的休息,女兒甚至發出威脅,成績下滑讓她老子找蟑螂算賬。“我們醫院有蟑螂藥,自己配的。”大姐熱心地提出給我帶些過來。第二天晚上遛彎兒,大姐果真將一包蟑螂藥交到我手上。回到家里,我即刻按照大姐的吩咐,將白色的藥粉放在廚房的各個角落。半夜,我又與自家男人約著,悄悄摸進廚房。燈光打開的剎那,我和自家男人都驚呆了:一層蟑螂的尸體,將廚房里所有的平面,鋪得波瀾壯闊。
感謝大姐。感謝大姐的蟑螂藥。
還有一個小插曲。這個插曲,不是發生在遛彎兒途中,卻和遛友團有直接的關聯。大姐是醫院護士,每隔幾天便會值一個夜班。“明天我值夜班,你和老三一起遛吧。”大姐向我交代。我的腦子真是體恤我,在嘴巴回應大姐之前,閃出一條謊言:“我家里的那位也是明天晚上值班,出不來了,得陪孩子寫作業。哎呀,天下最痛苦的事,莫過于陪著神獸們寫作業。”“神獸”是最近幾年才流行的詞語,但在它流行之前,我的確是最早使用者。大姐看了看我,說了一句“這么巧”。三人遛友團,在大姐缺席的狀況下,我不知道該如何和老三相處。大姐不在,遛彎兒的大主題便缺席,我沒有充足的詞匯來撐起和老三遛彎兒的過程。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已經不愿意為難自己了。
6
但我還是被為難了。
我和老三只是遛友,她也只是在雷雨天送過我一次,居然把這般天大的隱私告訴了我。我不太相信她是基于對我的信任,甚至,寧愿如她所說的,不過是個玩笑而已。看著QQ對話框里那些燙眼的文字,我仔細梳理三人遛友團一起遛彎兒的種種。熱衷于為大姐的幸福量活的老三,沒有絲毫的破綻。如果是我,和大姐夫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在面對大姐時,能夠那么從容嗎?答案是否定的。我不可能和大姐成為親密的遛友,更不要提為大姐的幸福扮演捧哏角色。也許我太本色了,說不定除了我之外的許多人都能夠做到。“我在網上看到一個消息,一個女人喜歡上了某個婚內男人,后來結識婚內男人的老婆,并和婚內男人的老婆成了朋友。假如換成你們,你們是這個女人,能做到和所喜歡男人的老婆成為朋友嗎?”我把問題拋向我親愛的女同事。親愛的女同事們紛紛表示,她們沒有那么大的勇氣,沒有那么大的胸懷。
“那個女人是單身還是已婚?”
“那個女人和所喜歡男人的老婆成為朋友前,知道所喜歡男人和朋友是夫妻關系嗎?”
“假設是單身,那個女人和所喜歡男人的老婆成為朋友,會不會抱著某種目的?”
我親愛的女同事們,煞有介事地做了各種猜想。按照老三所描述,她是后來才認識的大姐,據此可以推測,在和大姐成為遛友前,她不知道大姐夫和大姐是一家人。同事提出的其他疑問,我則回答不上來,因為我什么都不知道。“老三在和大姐成為遛友前,真的不知道大姐與大姐夫是一家人?”“老三和大姐夫是怎么認識的?”這些問題,像我的仇家一樣,握著拳頭緊緊地追趕我。
在所有追趕我的問題中,有一個氣焰最囂張。它不是握著拳頭,而是高高地舉著砍刀。老三告訴我天大秘密的動機是什么?這個問題比同事們的所有猜想都厲害,刀刃直接指向了無辜的我。不露痕跡地和所喜歡男人的老婆相處,雷雨天送我表現出凜然英氣……綜合老三的種種表現,我判定她不是一個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所謂憋在心里難受,不得不向我吐露心聲的說法,站不住腳。那么,她是故意向我露出馬腳,好讓我有所作為嗎?
晚上,遛彎兒時間將近。廚房里的每一個碗、每一根筷子、每一塊抹布,都在和我拉拉扯扯,它們希望我遲到,希望我缺席三人遛友團。它們這樣做,一定是窺到了我內心的秘密。仿佛,我的身體長出了無數只手,拉扯我。但力量終歸不夠強硬,敗下陣來,放了我去遛彎兒。“去看看老三,看她有什么表現。”我大步向集合地點走去。
“老二今天還挺早。”
“二姐今兒個值得表揚。”
大姐和老三同時朝我等候的香花槐樹下走來。小區里有十幾棵香花槐樹,每到春天樹上應該會掛滿紫色的香槐花。初來乍到,我還沒來得及趕上它的花期,滿樹飄香的紫色槐花尚在我的想象和期待里。來年春天,我將會與它相遇。罩在我頭頂的這一棵香花槐,是小區所有香花槐中樹冠最大的,也是離小區門口最近的。在我加入遛友團之前,它便是大姐和老三約定遛彎兒集合的地點。經歷了二十四個小時,大姐依舊是不變的大姐,微笑撲面而來。老三也依舊是老三,沒有絲毫不一樣。她迎著我而來時,我鼓起勇氣,與她的目光對接,尋找異樣的元素。結果令我失望,老三的目光很坦蕩。
遛彎兒的旅程中,老三夸張幽默的捧哏仍金句頻頻。除了我,沒有哪里不對。我瞪大了眼睛,仍然沒有察覺到任何不自然之處。我是掌握了老三重大秘密的人,在我面前,她竟然可以做到這般坦然。看著小兔子般一躥一躥的老三,我有些懷疑自己,白天在QQ上的聊天,是否發生過?懷疑擾亂了我的睡眠,轉天戴著黑眼圈上班,便迫不及待地翻看和老三的QQ聊天記錄。事實推翻了我的懷疑,我和老三是聊過天的,老三向我吐露的重大秘密是真實的。那么,有沒有可能老三的QQ被盜號了呢?我宛如一個偵探,對自己提出的問題進行推理。自從添加了好友,我和老三并沒怎么聊過天,未曾涉及“大姐”“大姐夫”等詞匯,盜號的人,無法根據“大姐”“大姐夫”來編織一段緋聞故事。
“老三,你真是個好演員。”帶著情緒,我敲擊下這行文字,卻遲遲沒有發送出去。最終,手指按住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刪掉了。
7
線上,老三的QQ頭像沒有再亮起來。線下,老三的表現依舊完美,用顯微鏡都找不到瑕疵。
反倒是我,情緒一天比一天壞。好幾次,我都抑制不住地想打電話提醒大姐,讓她提防身邊的某個人,這個人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了她最寶貴的東西。大姐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當然是幸福。所謂賊眉鼠眼,并不適合形容老三這樣的盜竊高手,她做了賊,卻可以和被竊者成為好朋友。作為知情者,也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我有責任揭穿竊賊的真面目。可是,一個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幸福被竊取,還渾然不覺地幸福著,這時有人站出來,告訴這個人真相,是不是非常殘酷?知道真相的大姐,嘴角的微笑會不會凋零,眼睛會不會不再明亮?答案是肯定的。肯定的答案,讓我心生不忍。我揭開真相,說不定正是竊賊所期盼的。竊賊已經把刀遞到我手上,想通過我的手,斬殺大姐的幸福。一個賊,而且還是一個想拉我下水的賊,不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又不甘心。
“主持人好,有一件事讓我非常為難,想讓您幫我出出主意。”
“您說。”
“我有兩個女性朋友,其中一個和另外一個的老公有特別的關系。當事人好像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您說,我告訴另外這個朋友嗎?”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你怎么這么擰呢,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個以粗暴聞名的電臺DJ果然很粗暴,未等我的話說完,便掐斷了我的熱線。本來我想咨詢他,朋友主動告訴我真相的目的是什么。換了家里的座機,換了一種嗓音,再次撥打粗暴DJ的熱線。導播轉過去,不等粗暴DJ發問,我便爆了粗口:“你以為你很了不起,狗屁都不是。”然后掛斷電話,逃之夭夭。
想著DJ無辜躺槍,氣得要爆炸的樣子,我暗自發笑。其實他說得很對,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不給DJ打熱線,“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是我最好的選擇。只不過,經過DJ的確認,我更加堅定了內心的選擇而已。
8
今晚,是大姐值夜班的日子,我有機會單獨和老三遛彎兒。在這個機會里,說不定她會向我透露更多和大姐夫的細節。或許,還有如何終結這種尷尬關系的具體措施。
遛彎兒時間又將近。廚房里的碗筷抹布洗潔精,所有的物件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密密匝匝地捆綁住我,不給我身體內部的手生長的空間,更別說與它們掰扯。我一動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錯過遛彎兒的鐘點。那些捆綁住我的家伙,見時間安全了,才將我松開。奇怪的是,在松開的剎那,從身體內部伸出來的無數只手,和綁架我的家伙們握手言和了。它們和它們,居然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集體嘲笑我:“哪有什么機會,只是你一廂情愿的猜測而已。哈哈,你什么都不知道。”
連我自己都嘲笑自己,看來我真是個笨蛋。我決定退出三人遛友團,徹底終止所有的糾結。第二天是周六,我去了一趟聯通大樓,辦理了手機卡掛失后,又另外申請了一個新號碼。然后,給除去大姐和老三之外所有的人發了一條消息,告知我更換電話號碼的事情。“你又作啥妖呢?”家里的一對父女收到我的信息,回了我相同的一句話。
我的廚房,我做主。我的遛彎兒時間,我也做主,把遛彎兒更換成了讀書。換號碼后的第一個讀書時間,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書頁上。大姐和老三給我打電話了嗎?如果打了,聽到停機的消息,她們是怎么想的呢?一個晚上過去了,兩個晚上過去了,許多個晚上過去了,我真的慢慢養成了讀書的習慣。每天上班下班,我都要看一眼靠近小區大門口的那棵香花槐。從夏末看到秋天,從秋天看到冬天。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紫色的槐花便一串一串地掛滿了枝頭。春風一吹,甜蜜的香氣往鼻孔里漫灌。晚上,大姐還會面帶微笑,在這棵樹下,等與她一起遛彎的人嗎?
香花槐的花期很短,枯萎的花瓣借著風力紛紛揚揚。忽然,一種隱隱的擔憂襲來,大姐嘴角的微笑莫不會也如香花槐這般凋零了吧?香花槐枯萎的花瓣落盡時,我見到了大姐。弟弟打電話告訴我小侄子急性腸胃炎,住進了醫院。我匆匆趕往醫院兒科病房,一個頭戴護士帽的護士,正彎腰給小侄子扎針。她花樣式地逗著小朋友,轉移小朋友的注意力,然后手里的針頭又穩又準地扎進了小朋友腳丫上的血管。“真棒,小男子漢,一聲都沒哭。”在護士的夸獎下,小侄子果真表現得很勇敢,含在眼里的淚花生生憋了回去。
大姐。給小侄子扎針的,是大姐。
端著盤子的大姐,與我在病房門口相遇。“老二,咋會是你,來看病人?”大姐笑盈盈地問我。我上下左右打量大姐,知性的低馬尾在,清亮的眼神在,嘴角的微笑在。曾經熟悉的,曾經擔心的,哪一樣都不缺。“老二,還有個小朋友要扎針,有時間再聊。”
大姐說罷,便端著盤子走了。她什么都沒有問我。老二,咋突然不遛彎兒了?老二,電話咋打不通了?諸如這樣的問題,一個都沒問。大姐為什么不問我,我不知道。甚至,大姐是否還和我住在一個小區里,我也不知道。看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