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中國古代軍旅詩歌是以軍人、軍營生活、戰爭場面為主要描寫對象的詩歌題材。它在不同歷史階段的意旨和風貌各不相同,但是都蘊含著遒勁的情感力度,充溢著豪邁的尚武精神。此類詩歌抒寫同仇敵愾的凌云壯志,描摹波瀾起伏的戰斗場景,彰顯堅定赤誠的家國情懷。它們構筑了獨特的語匯系統,著意營造緊張的戰爭氛圍,不斷拓展雄奇浪漫的情意空間,從而形成了慷慨沉雄的風格特征和藝術張力。深刻解讀中國古代軍旅詩歌中的尚武精神,對于弘揚民族精神文化傳統、提振現代軍人的戰斗意志,乃至鑄造國人堅強勇毅的人格品質,都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 軍旅詩歌 尚武精神 歷時遞嬗 詩意表達 藝術張力
高峰,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一、尚武精神的歷時遞嬗
尚武精神是一種絕不忍受壓迫、敢于反抗不公的精神,它彰顯著戰勝敵人、克服艱險、鋤強扶弱、自尊自強的崇高氣節,成為民族頑強不屈的脊梁和國家長治久安的保障。中國古代軍旅詩歌集中抒寫了中華民族古已有之的尚武精神,并且由于不同時代的戰爭形勢,體現出此類精神的意涵嬗變。
1.先秦:雄渾古拙先秦時期的軍旅歌詠,主要反映在《詩經》《楚辭》當中?!对娊洝返能娐迷娸^多描寫周宣王數次征伐的戰事。嚴狁,是活躍在西北地區的兇悍民族,對華夏民族構成了很大威脅?!缎⊙拧げ赊薄分蟹磸完愂觥懊沂颐壹遥瑖泪裰省啊必M不日戒,嚴狁孔棘”,都是追憶士兵艱苦的軍旅生活,以及“豈敢定居,一月三捷”的激烈戰斗場面?!缎⊙拧こ鲕嚒匪啤昂蘸漳现伲瑖泪裼谙濉啊焙蘸漳现伲瑖泪裼谝摹?,歌詠周宣王討伐嚴狁取得勝利,頌揚了統帥南仲的英明神勇和赫赫戰功。荊蠻,是周人對荊楚土著的蔑稱?!缎⊙拧げ绍弧访枥L周宣王卿士、大將方叔為威懾荊蠻而發動軍事演習,表現“四騏翼翼”“伐鼓淵淵”的雄壯聲勢,盛贊其治軍的卓越才能。末章猶如一紙討敵檄文:“蠢爾荊蠻,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丑。戎車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嚴狁,蠻荊來威?!弊掷镄虚g充滿了無堅不摧的自信心和威懾力,正如方玉潤所評:“振筆揮灑,詞色俱厲,有泰山壓卵之勢。”[1]
如果說《詩經》里的軍旅詩大多描寫軍隊士氣高昂,歌頌主帥才能、君王盛德,那么南方楚國屈原的《九歌·國殤》則真實記敘了楚軍抵御強秦入侵的一場失敗戰爭,作者頌悼為國捐軀的楚國將士的犧牲精神,同時也借此激發起洗雪國恥的斗志。汪瑗評之云:“此篇極敘其忠勇節義之志,讀之令人足以壯浩然之氣,而堅確然之守也?!盵2]
2.六朝:亂世悲歌六朝時期的軍旅詩大致可以分為三國曹魏作家的寫實性作品與此后文士的虛擬性作品。
東漢末年,軍閥割據,中原板蕩,以曹操父子和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文人團體遍嘗兵燹之災,創作了許多憂時愍亂的詩文,彰顯了雄健遒勁的建安風骨,恰如劉勰所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盵3]曹操在多年的戎馬生涯中,“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4]。在《苦寒行》《卻東西門行》等詩中,曹操歌詠士卒們行軍、征戰之苦,慨嘆系之:“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他以周公自擬,表達出深切的悲憫之情,深得《詩經·豳風·東山》之旨。因此,鐘嶸評曰:“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盵5]然而,這兩首詩中又時見壯語,如“神龍藏深泉,猛獸步高岡”“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等,悲哀之間仍顯英雄豪氣。
曹植“生乎亂,長乎軍”[6],從群雄逐鹿的時代大潮中激發出建功立業的遠大志向,其《白馬篇》塑造了一位武藝超群的愛國游俠形象。他“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周身散發出靈敏矯健之氣;一旦邊城告急,胡騎來襲,立刻馳騁沙場,屢建奇功:“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詩歌最后揭示游俠的內心世界,詩人亦借此流露出自己的報國雄心。
建安之后,描寫軍旅題材的詩家代不乏人。正始時期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第三十九首別開生面,“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贊揚壯士的遠大雄心;“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歌頌他們勇赴國難、為國捐軀的高尚氣節。方東樹評之曰:“原本《九歌·國殤》,詞旨雄杰壯闊,自是漢、魏人氣格?!珊献咏ā栋遵R篇》同誦。”[7]西晉詩人張華《壯士篇》同樣描寫壯士的立功行為和英雄氣概:“慷慨成素霓,嘯吒起清風。震響駭八荒,奮威曜四戎?!鳖}旨明顯來自阮籍的《詠懷詩》,但是相較于阮詩的簡約樸素,后者顯得更加鋪張揚厲。
南朝宋代文人鮑照《擬古八首》其三“幽并重騎射,少年好馳逐”,表現出了少年豪俠的尚武精神,絕似曹植《白馬篇》。其《代出自薊北門行》描寫抵御北魏南侵的激烈戰斗,詩中所寫宋軍跋山涉水的路途艱難、邊塞荒寒,筆觸深沉悲涼,與曹操《苦寒行》堪稱同調,故而沈德潛評曰:“明遠能為抗壯之音,頗似孟德?!盵8]鐘嶸《詩品》稱鮑照戍邊之作為“五言之警策”[9],他的這些詩作成為唐人邊塞詩的濫觴。
齊梁時期,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鮑參軍照戎行》效法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描寫豪士從軍征戰生活,抒發志在四方的慷慨氣魄。虞羲《詠霍將軍北伐》借歌詠漢代大將霍去病擊敗匈奴的故事,抒發建功立業的壯志豪情,又為杜甫前、后出塞詩所祖。吳均曾經跟隨臨川王蕭宏北伐,其歌詠游俠、壯士的詩作源出于曹植、鮑照,又協以左思風力,顯得慷慨雄壯。
值得注意的是,南朝梁代倡導宮體詩風的簡文帝蕭綱曾經擔任雍州刺史,并且發兵進攻北魏,取得過局部勝利,在其內心深處仍有收復中原的骨鯁之氣。他也創作了《從軍行》《隴西行》《度關山》等邊塞題材詩歌,體現出與宮體詩迥異的藝術風格?!堆汩T太守行》其二通過對一次邊塞戰爭的描寫,歌頌戍邊將士的高尚品節和獻身精神,為后人擬作該題提供了題材、格局的依據,尤其對李賀的《雁門太守行》產生了直接啟發,正如王琦所云:“梁簡文帝之作,始言邊城征戰之思。長吉所擬,蓋祖其意。”[1]
建安以來的六朝軍旅詩,相較于曹操等人的創作,主要表現出三個方面的變化:一是虛擬化。大多數詩人并無從軍經歷,他們的創作只能是借鑒前人詩作而虛擬懸想,借此營構出一種強健的精神境界。二是仿古性。不僅許多詩人使用《代出自薊北門行》《戰城南》等樂府古題,而且諸如鮑照《擬古八首》、范云《效古詩》、江淹《雜體詩三十首》等作品也頗多仿擬之意。三是借代性。東晉以來,南北政權對峙,恢復中原的夢想終難實現。民族意識強烈的士大夫不由得追懷昔日大漢帝國的赫赫聲威,于是他們撫今追昔、倒轉時空,把自身代入數百年前的邊塞征伐,歌詠漢朝的軍事勝利,贊美霍去病、李廣、張騫等等建立功勛的英雄人物。詩人借此感慨當今形勢的無奈,同時也寄托自己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
3.唐朝:盛世弘音唐朝是古代軍旅詩歌發展的黃金時期,涌現出以盛唐邊塞詩派為代表的創作高峰,而且也呈現出各自不同的主題取向和創作風貌。
唐朝立國后,東討高句麗,南征南詔,西伐吐蕃,北滅東突厥,先后發動了多場對外戰爭。安史之亂及其后的藩鎮割據中,也是戰事頻仍,由此滋生了許多描寫邊塞戰爭和平叛戰事的詩作。初唐四杰中,楊炯《從軍行》描寫書生從軍邊塞的經歷,最后抒發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壯志豪情;駱賓王創作了不少格調蒼涼悲壯的軍旅詩歌,例如《從軍行》“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如此的高昂情調,既反映出初唐時期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又表現了詩人建功立業的強烈愿望。
盛唐詩人大多喜作軍旅詩。王維曾奉命出塞,擔任河西節度使判官,先后創作了《隴西行》《老將行》等軍旅詩作。李白的《塞下曲六首》其一“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形象展現軍旅生活的緊張;“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更加斬釘截鐵地表達出唐朝將士勇往直前、斬取敵酋的報國激情。杜甫的《后出塞五首》其二敘述唐朝軍旅生活的真實圖景,“其時、其境、其情,真橫槊間意,復欲一語似此,千古不可得”[2]。盛唐軍旅詩歌最大的成就,是涌現出以高適、岑參等為代表的盛唐邊塞詩派。林庚在《唐詩綜論》中將盛唐邊塞詩歌的特色全面概括為:“悲壯的豪情,異域的情調,遼闊的視野,邊防的信心。”[3]高適側重描寫現實,頗多蒼涼悲壯的慷慨悲歌。他的《燕歌行》記敘一次唐軍戰事的完整過程,既歌頌了戰士們視死如歸的英勇氣節,也通過“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鮮明對比,揭露了將領們的卑劣,顯示出深刻的主題。岑參的邊塞詩則充滿“好奇”的特點,往往劍走偏鋒、出奇制勝,造成了陌生化、驚異化的表達效果。他愛用瑰麗的筆觸描寫帶有異域情調的新鮮事物或奇特風光,又好以出乎尋常的奇特想象來抒發豪情,充滿了浪漫色彩和強勁力度。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蕭瑟的嚴寒化為絢麗爛漫,散發出蓬勃濃郁的盎然春意。方東樹贊嘆道“:‘忽如六句,奇才奇氣,奇情逸發,令人心神一快。須日誦一過,心摹而力追之?!盵4]相較于高適邊塞詩的蒼涼悲壯,岑參詩則更多瑰麗雄奇的風格,因此王士禛指出:“高悲壯而厚,岑奇逸而峭。”[1]此外,王翰的《涼州詞》其一“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既表現出邊塞將士的豪放胸襟,也反襯了他們感傷、悲涼的復雜心理,正如沈德潛所說:“故作豪飲之詞,而悲感已極?!盵2]
中晚唐軍旅詩歌以盧綸、李益、李賀為代表。盧綸的《塞下曲六首》其二《林暗草驚風》通過富有緊張感和戲劇性的畫面描寫,表現將軍的英武神勇。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從軍北征》等詩常常通過孤寂、清冷的月色和嗚咽、凄厲的角聲、笛聲,渲染出悲涼的氣氛,抒寫邊塞戰士思念家鄉的痛苦。李賀每以“壯士”自稱,歌詠意氣昂揚的詩篇,抒發“收取關山五十州”(《南園十三首》其五)的壯志豪情。不過從軍旅詩歌的基調來看,中晚唐時期國勢的衰微在詩人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軍旅詩風的演化也折射出時代精神的嬗變。
4.兩宋:還我河山宋王朝采取重文輕武的政策,導致師老兵疲、軍力孱弱??v觀宋朝的軍事史,就是一部不堪回首的屈辱史。但在民族危難之際,涌現出范仲淹、岳飛、辛棄疾等一批英雄壯士,也留下了許多歌詠軍旅生涯、抒寫報國豪情的詩詞佳作。
范仲淹在北宋仁宗年間抵御西夏侵略,取得卓越功績。他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詞描繪邊陲蕭瑟蒼涼的景物,抒寫守邊將士悲壯的情懷,意境極其開闊豪邁。夏承燾認為范詞“是五代以來婉約柔靡的詞風轉變的開端,是蘇軾、辛棄疾豪放詞的先驅”[3]。
靖康之難后,抗金名將岳飛數度率軍北伐,戰功卓著,并在《滿江紅·怒發沖冠》詞中用慷慨激昂的情調,抒發出還我河山的豪情壯志:“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背錆M著蕩平敵寇的必勝信念。陳廷焯稱之“何等氣概,何等志向,千載下讀之,凜凜有生氣焉”[4]。
陸游一生積極主張北伐,曾于乾道七年(1171年)入四川宣撫使王炎南鄭幕府,草擬驅逐金人、收復中原的戰略計劃,并到大散關巡邏。他在《書憤》詩中所寫“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深情地追憶自己從戎軍旅的豪情;《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詞也回憶自己在南鄭“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的游獵壯舉,以及“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的豪放生活。俞陛云評之曰:“人當少年氣滿,視青紫如拾芥,幾經挫折,便頹廢自甘。放翁獨老猶作健,當其上馬打圍,下馬草檄,何等豪氣!……此詞奮筆揮灑,其才氣與東坡、稼軒相似?!盵5]
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被陳廷焯贊譽為“詞中之龍”[6]。他的詞中充滿著英雄主義的豪情壯氣,以及對偉大理想與冷酷現實之間矛盾劇烈的深沉感嘆。他總以英雄自許,立志要收復中原,如“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萬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破陣子》)、“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調歌頭》)等,充滿著英雄主義的悲憤色彩。正如陳廷焯所云:“稼軒詞仿佛魏武詩,自是有大本領大作用人語?!盵7]
在南宋后期的抗元戰斗中,涌現出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安如山的長篇敘事詩《曹將軍》描寫抗元將軍曹友聞不凡身手和赫赫戰功,尤其詳細刻畫大安戰役的慘烈與曹將軍的壯烈犧牲。詩人既為其為國捐軀無限感慨,又對“腐儒秉旄鉞”“肉食無遠謀”的昏聵無能而憤恨不已。愛國詩人張琰在元兵破城后奮力抵抗,壯烈犧牲。他的《出塞曲二首》上繼漢魏以來征戍詩作的優良傳統,生動再現以身報國、有膽有識的英雄形象,格調慷慨悲壯。
5.明清:抵御外侮明朝邊患頻仍,前有韃靼、瓦剌,后有東倭侵擾、建州女真入寇。明朝的邊防力量較之兩宋有所加強,先后發動了多場對外戰爭,歌詠軍旅題材的詩歌大量涌現,也顯現出尚武好殺的傾向。
明孝宗弘治十三年(1500年),戶部主事李夢陽奉命犒榆林軍,創作了七律《秋望》。尾聯“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呼喚唐朝大將郭子儀式的英雄再世,抒發對于力挽狂瀾、安邊為國的良將的向往。傅汝舟的七古長篇《從軍行》以酣暢淋漓的筆墨記錄了壯士從軍塞上,在腥風血雨中奮勇殺敵、立功封侯的過程。詩風粗豪恣肆,多用非常狠重的字句,刻意渲染戰斗的殘酷性,彰顯出鐵血英雄的尚武精神,在歷代軍旅詩歌中獨具風采。
戚繼光一生戎馬倥傯,解除了東南沿海倭寇邊患后,又被調至北方,鎮守薊州,修筑墻堡,訓練軍隊,使得邊防面貌為之一新。他在《馬上作》中展現了自己轉戰南北、保衛國防的英姿雄風:“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痹娭兴鶎懮铑H具岳飛《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況味,然而作者樂觀開朗、襟懷坦蕩,一個“笑”字不但自我解嘲,而且更加突顯了一代儒將灑脫爽朗的豪情。
明末易代之際,重臣孫承宗自請督師山海關,整頓軍伍,筑寧遠等城,還經常出關巡視,多有建樹。其《臨江仙·曾記錦川川北去》詞上片描繪塞北關外軍旅生活的壯闊畫卷;下片直抒胸臆,“百二河山曾入夢,玉鐔還倚長空”,表達出對祖國河山的執著深情,并且以倚天長劍象征自己克敵制勝的凌云壯志。充溢于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正是作者豪壯人格的形象寫照!
清朝前期,通過雅克薩之戰、清緬戰爭、廓爾喀之戰等,先后擊敗朝鮮、沙俄、緬甸、安南等軍事力量,實現了大清王朝的統一格局。但是康乾盛世以后,國勢日益衰頹。在民族危難之際,涌現出林則徐、關天培、陳化成等一批愛國將領,許多詩歌都熱情歌頌了他們英勇不屈的戰斗精神。
朱琦的《關將軍挽歌》忠實記敘愛國將領關天培的死難過程。面對敵軍來犯的嚴峻形勢,關天培精心部署,堅守虎門的咽喉險道。然而清廷妥協投降,導致戰事一潰千里。危急關頭,“將軍徒手猶搏戰,自言力竭孤國恩”?!翱蓱z裹尸無馬革,巨炮一震成煙塵”,關將軍在敵人的巨炮聲中化為灰燼,就連“馬革裹尸”也無法實現,悲壯色彩更增一層。詩人為此表達出深切的哀悼、祭奠之情:“猿鶴幻化那忍論,我為剪紙招忠魂?!?/p>
縱觀中國古代的軍旅詩歌,由于時代各異,描寫的對象、環境、意旨各有不同,然而無論是歡呼勝利的喜悅,還是悲悼失敗的英雄,都蘊含著沉雄遒勁的情感力度,洋溢著慷慨豪邁的勇毅之氣,這正是中國古代傳承千古的尚武精神本質。
二、尚武精神的詩意表達
1.同仇敵愾的凌云壯志古代有許多軍旅詩歌創作于邊關塞外,詩人筆下往往描摹邊塞蕭瑟蒼茫的自然風光和征人艱苦的生活環境。在這些詩歌中,抬頭仰望,是落日、冷月、黃云、朔風、煙塵、飛雪、塞雁、白楊;低頭俯視,是黃沙、白草、霜雪。描寫南國征戍的詩歌,更多對“川原饒毒霧,溪谷多淫雨”(駱賓王《從軍中行路難》)、“海氣蒸鼙軟,江風激箭偏”(李洞《送曹郎中南歸時南中用軍》)這些惡劣環境的描寫。李陵《答蘇武書》云:“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軍旅詩歌中呈現的邊聲,包括凄厲的馬嘶、畫角、胡笳、羌笛、蘆管之聲。當這些樂器吹奏出《行路難》《關山月》《梅花落》等凄涼曲調時,自然勾起了戍邊將士無盡的思鄉之情。
古代邊塞士卒所處的環境非常惡劣,生活條件格外艱辛。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云:“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形象地描摹出邊地苦寒的景象。在此環境中,戰士們只得就地取材,堅韌自守,如韋應物《送孫征赴云中》詩所云:“敲石軍中傳夜火,斧冰河畔汲朝漿?!痹谛熊娡局?,更得忍饑挨餓,艱難跋涉,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鮑參軍照戎行》中所云“戎馬粟不暖,軍士冰為漿”“云陰籠白日,大谷晦蒼蒼”,即真切表現出了嚴寒中行軍征戰的艱苦。此外,范云《效古詩》“寒沙西面平,飛雪千里驚。風斷陰山樹,霧失交河城”、虞世基《出塞》其二“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烽黯無色,霜旗凍不翻”等詩句,也都以粗放之筆勾勒出塞外嚴寒的凜冽,征人道途行軍的艱辛,更加反襯出他們的戰斗意志。
在這方面最典型的詩作當屬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開頭兩句“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交代出征時碰到的黃沙彌漫的惡劣天氣。“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具體渲染狂風的猛烈,烘托軍隊出征的艱難。詩人抓住典型環境和細節,描寫唐軍將士英勇無敵的颯爽英姿:“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奔葘懗隽颂鞖獾膰篮址匆r出唐軍勇敢無畏的精神。陳羽的《從軍行》也著意刻畫惡劣環境中的堅毅之美:“海畔風吹凍泥裂,梧桐葉落枝梢折。橫笛聞聲不見人,紅旗直上天山雪。”詩歌通過對惡劣環境的描寫,映襯從軍將士無所畏懼的精神風貌,視聽結合,色彩對照,展示出一幅壯美的風雪行軍圖。
尚武精神的一個重要內涵,是戰士們在艱苦征戰中守望相助,建立起生死與共的兄弟戰友情。《詩經·秦風·無衣》就是歌詠秦人抗擊西戎入侵的著名詩篇?!柏M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澤”“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展現軍隊當中兄弟般的互助友愛,流露出秦地男子尚武好勇、豪邁爽朗的剛烈性格;“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修我戈戟,與子偕作”“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則表達了他們同仇敵愾、渴望勝利的壯氣豪情,“英壯邁往,非唐人《出塞》諸詩所能及”[1]。
明朝“后七子”領袖王世貞長期擔任青州兵備副使、南京兵部尚書等軍職,積極募兵訓練,籌謀強軍之策。他結識名將戚繼光,并且在《戚大將軍入帥禁旅枉駕草堂賦詩贈別》詩中夸贊其“倘寫云臺須第一,如論國士總無雙”。隆慶二年(1568年),戚繼光以寶劍相贈,王世貞遂作《戚將軍贈寶劍歌二首》,追憶戚將軍轉戰東南、斬鯨滄海的抗倭壯舉。“毋嫌身價抵千金,一寸純鉤一寸心”,借助寶劍相贈,表達出惺惺相惜的高情厚誼、志同道合的英雄意氣。
2.波瀾起伏的戰斗場景中國古代軍旅詩歌描寫戰斗過程,主要注重刻畫戰前準備、戰斗場面、戰事結果。
早在《詩經·小雅·采薇》中,“我出我車,于彼郊矣。設此旐矣,建彼旄矣”,描寫恢宏的牧郊誓師;“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再敘軍容之盛,表現野外行軍之壯觀。杜甫的《后出塞五首》其二則采用速寫的手法,描寫唐朝軍隊出征、宿營的畫面:“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辈粌H顯示了軍情的緊急、環境的蒼涼,而且體現出軍勢的莊嚴、軍容的整肅和軍紀的嚴明。戚繼光的七絕《曉征》更富詭秘的味道:“霜溪曲曲轉旌旗,幾許沙鷗睡未知。笳鼓聲高寒吹起,深山驚殺老阇黎?!遍_頭寫軍隊夜間銜枚疾走,以沙鷗的未知突出無聲,以此來反襯行軍的神出鬼沒。后面寫破曉時分,隊伍突然出現,笳鼓聲起,猶如平地一聲雷,驚壞了深山寺廟里的老僧,在無聲與有聲的轉換、“未知”與“驚殺”的對照中,凸顯出戚家軍的嚴明軍紀和雄壯聲勢。
關于戰斗場面,早在屈原《九歌·國殤》中就非常真切地描寫出楚軍將士與秦軍短兵相接、殊死搏斗的慘烈場景:“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辈贿^,中國古代軍事文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將戰爭作為政治、外交謀略的延續,而盡力避免直接刻畫血腥、慘烈的戰斗場景,像《國殤》當中的細致描摹實屬少見。
更多的戰斗是采取夜襲的方式。蕭綱《隴西行三首》其三“減灶驅前馬,銜枚進后兵”,記敘大軍深入敵境,先頭部隊日減鍋灶,故意示敵以弱,而主力部隊銜枚急行、奔襲敵虜,渲染出詭秘而又緊張的戰爭氛圍。有些短詩在表現夜戰場景時,巧妙地采取類似蒙太奇式的畫面疊印的方法,表現迅雷不及掩耳的速戰效果。例如盧綸《塞下曲六首》其三:“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前兩句寫敵軍乘夜倉皇逃遁,后兩句轉寫唐軍及時察覺,當即準備踏雪追擊,由此就構成了一個扣人心弦的緊張畫面。唐憲宗元和九年(814),唐朝將領李愬雪夜入蔡州,生擒割據淮西的叛臣吳元濟。王建的《贈李愬仆射二首》其一即描寫這一英勇事跡:“和雪翻營一夜行,神旗凍定馬無聲。遙看火號連營赤,知是先鋒已上城?!遍_頭兩句表現極端惡劣天氣中軍隊不畏艱辛,“馬無聲”突顯了軍紀嚴明、訓練有素。后兩句強調兵貴神速,沒費什么氣力就一舉剿滅敵巢。這樣的寫法張弛有度,舉重若輕,非常形象地彰顯出李愬軍隊的果敢神勇。
古代軍旅詩歌中也不乏對戰敗、犧牲場景的描寫。屈原《九歌·國殤》“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展示出戰場上肅殺慘烈的氣氛,被殘殺的將士橫尸遍野。詩人謳歌他們為國捐軀、洗雪國恥的強烈渴望,即如林云銘《楚辭燈》所云:“三閭極力描寫,不但以慰死魂,亦以作士氣、張國威也?!盵2]李白的《從軍行》則另辟蹊徑,刻畫一位失敗的英雄:“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這位身經百戰、傷痕累累的將軍在身陷重圍的危難絕境,射殺敵軍主將,率領殘兵奪路而出。詩歌敢于描寫敗仗,而且又從失敗中顯出豪氣,給人以格外強烈的精神鼓舞,這正是昂揚豪邁的盛唐格調的形象寫照。
3.堅定赤誠的家國情懷中國古代軍旅詩富有雄壯氣概,歌頌強烈的愛國激情和英雄“贏得身前生后名”的理想抱負。
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描寫邊塞生活的艱苦,但是結尾音情突變:“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北磉_出慷慨激昂的報國之志。岳飛的《滿江紅·遙望中原》中“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同樣表達出肅清敵寇、平定中原的強烈愿望。戚繼光《盤山絕頂》尾聯直抒胸臆:“勒名峰上吾誰與?故李將軍舞劍臺?!膘Яw昔日英雄竇憲、李靖的赫赫戰功,流露出自己建立不朽功勛的豪情壯志。此外,張孝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顧炎武《京口即事》“祖生多意氣,擊楫正中流”,都化用了祖逖擊楫中流、銳意北伐的故事,表達了慷慨激昂的報國意氣。
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英勇的戰士往往表現出為國捐軀的無私胸懷。屈原《九歌·國殤》在悲悼楚國死難將士的同時,更加贊揚他們精神不滅、氣貫長虹:“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弊掷镄虚g充斥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陽剛之氣。受此影響,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最后也抒發了赴邊將士為國捐軀的誓言:“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薄笆盏搅⒐澬е?,偏以不吉祥語,顯出無退悔心,悲壯淋漓?!盵1]金人鄧千江《望海潮·云雷天塹》詞歌頌守邊將帥的英雄業績,將祝捷歡宴與祭奠英靈結合起來寫,結末所云“招取英靈毅魄,長繞賀蘭山”,更顯錚錚有力的凜然豪情。此外,何遜《見征人分別詩》“且當橫行去,誰論裹尸入”、李益《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分別化用了西漢伏波將軍馬援“馬革裹尸”和定遠侯班超“但求生入玉門關”的典故,更加表達了義無反顧、不求回報的忠貞情懷。
在義和利的關系上,許多詩歌并不諱言立功邊塞、求取功名的強烈愿望。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五即云:“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他準備帶上吳鉤,馳騁塞外,建立“收取關山五十州”的卓著功勛。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在“送君萬里西擊胡”的酒宴席上也發出感慨:“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币灿性S多詩歌表達出為國效力、不求回報的高尚氣節。曹植《白馬篇》謳歌愛國游俠的崇高精神:“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彼赂皣y、視死如歸,卻絲毫不顧及兒女情長和個人私利。江淹《雜體詩三十首·鮑參軍照戎行》中描寫豪士“徇義非為利,執羈輕去鄉”,表明他重義輕利,從軍上馬,遠離家鄉,甘愿為國獻身。蕭綱《雁門太守行三首》其二也表達了戍邊將士的心聲:“非須主人賞,寧期定遠封?單于如未系,終夜慕前蹤?!北砻魉麄冞h征苦戰,并不是為了個人的利益,而是出于忠君愛國的熱忱。這樣的豪情在此后邊塞詩中屢有表現,如“氣高輕赴難,誰顧燕山銘”(王昌齡《少年行》)、“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高適《燕歌行》)、“會當保國恥,豈必懷封侯”(陳子龍《出自薊北門行》)等等,都彰顯出邊塞將士更加純粹的從軍意愿和不惜犧牲的崇高氣節。
三、尚武精神的藝術張力
1.獨特的物象系統中國古代軍旅詩歌中著意選取刀、劍、弓、馬等冷兵器時代常用的工具物象,以及霍去病、郭子儀、岳飛等英雄人物,構筑成獨特的語匯表達系統。
劍被稱為“百兵之君”,是將士們奮勇殺敵的利器,歌詠寶劍的詩歌可謂汗牛充棟。古代詩人往往通過對寶劍的歌詠,展現將士的英雄壯氣。吳均喜愛寶劍,其《胡無人行》寫“劍頭利如芒,恒持照眼光”,將詩人殺敵立功、銳意奮起的精神意氣突顯了出來。辛棄疾在《破陣子》詞開頭詠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边@里的寶劍,就是詞人精神意志的象征和寄托,渲染出威武雄壯的英雄氣概。
有的詩歌借助寶劍寄托邊關將士的報國情懷。李賀《雁門太守行》歌詠道:“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唐軍將士為國捐軀的豪邁氣概溢于言表,以死作結勢,結得決絕險勁。陸廣微《吳地記》稱:干將鑄成二劍,“進雄劍于吳王,而藏雌劍,時時悲鳴,憶其雌也”[2]。后世常以雄劍鳴響指代意欲建功立業。張琰《出塞曲二首》其一所寫“腰間插雄劍,中夜龍虎吼”,即以雄劍的中夜吼叫襯托出佩劍將軍殺敵守土的壯志。
古代軍旅詩歌詠戰刀,同樣充滿著陽剛勇毅的精神。盧綸《塞下曲六首》其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蘇祐《塞下曲》“觱篥無聲河漢轉,露華霜氣滿弓刀”,既寫出環境的苦寒、軍營的凄寂,更彰顯了將士奮勇追敵的豪邁氣概、堅韌不拔的意志品質。此外,王昌齡《出塞》“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陸游《出塞曲》“佩刀一刺山為開,壯士大呼城欲摧”等詩句,又通過對激烈戰斗場景的逼真描摹,渲染出將士奮勇殺敵的堅強精神。
古代軍旅詩中擅長描摹弓箭物象。王維《觀獵》開頭“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特寫將軍搭弓射箭,造成了情節的緊張感,正如方東樹所云:“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1]盧綸的《塞下曲六首》其二“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首先渲染緊張的氣氛,留下懸念;后兩句“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足見將軍射箭臂力之大,顯示出他的英武神勇。
戰馬常常成為軍旅詩歌中抒發理想抱負的絕好載體。杜甫的《房兵曹胡馬詩》借物抒懷:“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庇脗魃裰P刻畫出一匹神清骨峻的胡馬,展現其四蹄騰空、凌厲奔馳的雄姿,更是詩人自己雄豪情志的形象寫照。元人趙汸評析此詩曰:“公此詩,前言胡馬骨相之異,后言其驍騰無比,而詞語矯健豪縱,飛行萬里之勢,如在目中,所謂索之于驪黃牝牡之外者。區區模寫體貼以為詠物者,何足語此?!盵2]
古代軍旅詩中經常出現像西漢將軍霍去病這樣的英雄人物。虞羲《詠霍將軍北伐》即借歌詠霍去病擊敗匈奴的英雄事跡,抒發自己建功立業的豪情。王維《出塞作》“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宇昭《塞上贈王太尉》“嫖姚立大勛,萬里絕妖氛”等,也都借用霍去病的英雄事跡,夸贊當世將帥的卓著戰功。此外,對于唐朝救世英雄郭子儀的歌詠,一方面贊美他力挽狂瀾的絕世功勛,另一方面則抒發出世無英雄挽救危亡的感慨。
上述兵器、戰馬、人物語匯,與關塞、季候等等物象組接、連綴,共同營構出古代軍旅詩歌獨特的話語體系,彰顯雄渾蒼茫、勇毅剛烈、沉郁悲壯的情意格調。
2.緊張的戰爭氛圍為了突顯戰爭活動的緊張激烈,軍旅詩歌往往通過動詞連用、排比句式、頻繁換韻等方法,造成緊鑼密鼓的鏗鏘節奏。
曹植《白馬篇》描寫邊塞游俠的颯爽英姿,其中“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連用“破”“摧”“接”“散”四個動詞,將游俠敏捷的身手、高超的武藝表現得活靈活現?!对娊洝ご笱拧こN洹氛宫F周宣王軍隊的聲威:“王旅啴啴,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其中運用排比句式,串聯各種比喻和疊詞,飽蘸筆墨,歌頌王師。朱熹贊賞道:“啴啴,眾盛貌。翰,羽。苞,本也。如飛如翰,疾也。如江如漢,眾也。如山,不可動也。如川,不可御也。綿綿,不可絕也。翼翼,不可亂也。不測,不可知也。不克,不可勝也?!盵3]元人張憲《岳鄂王歌》歌頌抗金名將岳飛:“君不見,南熏門,鐵爐步,神矛丈八舞長蛇,雙練銀光如雨注!又不見,鐵浮屠,拐子馬,斫脛鋼刀飛白霜,貫陣背嵬紛解瓦!”將激烈的戰斗場面融入排比句式當中,氣勢磅礴,鏗鏘有力,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岑參善于根據不同的內容需要變化旋律,在不拘一格、參差錯落的節奏中追求聲情并茂的美感效果,使得詩歌格律的外在節奏與詩人情感的內在節奏完美統一。例如《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全詩句句用韻,三句一轉,促節危弦,勢險語絕,好似緊鑼密鼓,突現出詩歌激越豪壯的情調。
3.雄奇的情意空間中國古代軍旅詩經常采用對比反襯的寫法,在敵我雙方的尖銳矛盾中體現出力量的膠著與較量。王維《出塞作》前四句“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交代吐蕃獵手們在塞上驅馬馳騁、彎弓射雕,暗示邊關劍拔弩張的緊急情勢。面對敵人咄咄逼人的威脅,唐朝軍隊鎮定自若,攻防有度,“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以凌厲的氣勢一舉破敵。方東樹評之曰:“前四句目驗天驕之盛,后四句侈陳中國之武,寫得興高采烈,如火如錦,乃稱題?!盵4]
有些軍旅詩歌擅長運用極度的夸張,烘托戰場的氛圍。王維《隴西行》描寫邊境告急“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渲染出十萬火急的緊張氣氛,給人以極其鮮明的形象感受。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描繪北方邊塞的苦寒:“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更以極度夸張的筆墨勾勒出瑰奇壯麗的沙塞雪景,大筆揮灑,氣勢磅礴。
有些軍旅詩則通過夢境的描寫,浪漫地想象軍營生活。陸游晚年常常寄情于夢,重回關塞,例如《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詩人在深夜的風雨大作中,又夢回當年“鐵馬冰河”的沙場,以此來寄托收復失地的堅強意志。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也通過夢境的描寫,重回當年北方英勇抗金的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渲染出威武雄壯的軍營生活,豪情萬丈的英雄氣概令人心馳神往、血脈僨張。陳廷焯稱贊道:“魄力雄大,如驚雷怒濤,駭人耳目,天地巨觀也?!盵1]
4.沉雄的風格特征古代軍旅詩歌往往寓情于景,透過蒼茫之景抒寫悲壯之情,從而形成了慷慨沉雄的風格特征。范云《效古詩》描寫塞外嚴冬之景:“寒沙四面平,飛雪千里驚。風斷陰山樹,霧失交河城。”然而在這苦寒的環境中,正是戍邊戰士艱難跋涉的身影,更加彰顯出他們艱苦卓絕的戰斗意志。孫承宗《臨江仙·曾記錦川川北去》詞最后“覺來山月海門東。披襟向若,萬里快雄風”,遼闊浩渺的景致與詞人豪邁雄壯的心胸契合無間,正是作者英雄人格的形象寫照。
有的詩歌將景色、音樂、感情融為一體,創造出更為雄壯、爽朗的高妙境界。高適《塞上聽吹笛》寫道:“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痹娙藢⒖彰5娜庋┮够没癁闊o比絢麗的畫面,營造出極其遼闊的意境,充滿著雄強剛健的精神力度。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寫道:“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闭论圃u析道:“沙如雪,月如霜,上下交映,已覺苦寒;更聞蘆管之聲,益增凄惻。而征人觸動離愁,安得不望鄉以思歸也?”[2]
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詞上片寫景,采用視聽結合的方法,渲染西北邊塞的蕭瑟荒涼。下片抒情,表現了在“衛國”與“思家”的矛盾中守邊將士的真情實感。夜空當中悠悠的羌笛,大地之上慘白的秋霜,共同渲染出悲愴凄苦的藝術氛圍。整首詞以作者主觀的所感、所見、所聞、所思來統攝全篇,寫景闊大,情感深沉,風格悲壯蒼涼。陳廷焯評之曰:“塞外秋景,一一繪出,筆力雄絕古今,悲壯沉雄,唐人塞外諸曲無此沉著痛快也。悲而壯,一腔熱血,滿紙忠愛,想見文正生平。”[3]
古代軍旅詩歌不僅記載了古代軍事戰爭的豐富內容,而且表現出了雄壯的藝術風貌,蘊含著沉雄遒勁的情感力度,充溢著慷慨豪邁的尚武精神。此類詩歌構筑了獨特的話語體系,彰顯出蒼茫雄闊的情意格調,開拓出雄奇浪漫的情意空間,彰顯了慷慨沉雄的風格特征和藝術張力。
法國人若米尼在《戰爭藝術概論》中指出:“一個政府如果不培養人民的尚武精神,那么它為建立軍隊所采取的任何措施都是白費力氣。”“我的軍官必須堅信犧牲、英勇、責任感,是軍人的美德,沒有這種美德,任何軍隊都無法獲得榮譽和人民的尊敬。”[4]深刻解讀古代軍旅詩歌中的尚武精神,對于弘揚民族精神文化傳統、提振現代軍人的戰斗意志,乃至鑄造國人堅強勇毅的人格品質,都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責任編輯:清果〕
[1]方玉潤:《詩經原始》卷十下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5頁。
[2]汪瑗:《楚辭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頁。
[3]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07頁。
[4]陳壽:《三國志》卷一《武帝紀》裴注引《魏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8頁。
[5]鐘嶸:《詩品》下品,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54頁。
[6]陳壽:《三國志》卷十九,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28頁。
[7]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91頁。
[8]沈德潛:《古詩源》卷十一,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17頁。
[9]鐘嶸:《詩品序》,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6頁。
[1]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頁。
[2]楊倫:《杜詩鏡銓》卷三《引劉辰翁語》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3頁。
[3]林庚:《唐詩綜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
[4]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248頁。
[1]王士禛:《師友詩傳續錄》,丁福保輯:《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63頁。
[2]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九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39頁。
[3]夏承燾:《唐宋詞欣賞》,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頁。
[4]陳廷焯:《云韶集輯評》卷四,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3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500頁。
[5]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2頁。
[6][7]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0頁,第22頁。
[1]吳闿生:《詩義會通》卷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3頁。
[1]吳喬:《圍爐詩話》卷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69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09頁。
[2]陳本禮:《屈辭精義》卷五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頁。
[1]張玉榖:《古詩賞析》卷十七下冊,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419頁。
[2]陸廣微:《吳地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頁。
[1]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十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510—511頁。
[2]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一引第1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頁。
[3]朱熹:《詩集傳》卷十八,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91頁。
[4]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389頁。
[1]陳廷焯:《詞則輯評·放歌集》卷一,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4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40頁。
[2]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卷六,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3頁。
[3]陳廷焯:《云韶集輯評》卷二,葛渭君:《詞話叢編補編》第3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30頁。
[4]若米尼:《戰爭藝術概論》,唐恭權譯,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頁、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