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北京語言大學文獻語言學研究所,北京 海淀 100083;朝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遼寧 朝陽122000)
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的賡續(xù)傳承離不開古代官方藏書機構對書籍收藏、傳播、研究和利用的巨大貢獻。郭偉玲認為中國古代官方藏書作為文化與政治的交叉點,在歷史書寫中具有重要位置[1]。拋開其政治性不論,古代官方藏書機構將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書寫在傳世文獻中,并形成跨越時空的留存,其收藏、研究和利用古籍等各項功能,被近現代圖書館所承襲。
郭偉玲強調知識與圖書館、文獻、信息構成了圖書館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其中圖書館最為具象。文獻作為載體客觀存在,而信息與知識則是文獻的承載內容,尤以組織化、有序化的知識為本質,知識作為圖書館學研究的理論基礎,普遍為學界所接受[2]。由此可以看出,圖書館學研究的重點是對文獻承載的信息和知識進行組織化和有序化整理。其重中之重是專業(yè)人士對古籍的校勘和訂正,在便于讀者閱讀和研究者使用的基礎上,更利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準確解讀和傳播。清乾嘉學者王念孫的學術實踐,即是可深入研究的借鑒典范。
王念孫(1744—1832),乾嘉時期“考據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其治學理路是重點淹博于“小學”,把“小學”作為訓解工具,力圖“由小學通經學”,這對經典古籍的整理和研究具有先導性意義。其師戴震確立的思想和學術范式是“通過字(詞)、語言等古代語文學的途徑,以求了解先秦儒家及其他諸子之思想原義。……以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為代表,他們主要通過古代語文學的新工具,對儒家經典和先秦諸子、歷史著作中的字、句之訛錯進行細部的研究[3]。”劉師培評介“戴震之學亦出于永(江永),然發(fā)揮光大,曲證旁通,以小學為基,以典章為輔,而歷數、音韻、水地之學,咸實事求是,以求其源。于宋學之誤民者亦排擊防閑不少懈。……高郵王念孫所得尤精[4]。”因此,王念孫的文獻語言研究工作主要以經典文獻為研究資料,以“細部”的校勘學和古代語文學為具體研究方法,以“求實”和“求是”為主要研究目標。只有把古籍的語言文字搞清楚搞正確,才能為古籍研究提供信實的史料,然后再做深入的經學“義理”方面的闡釋工作。在此基礎上,文獻學和語言學研究所得的結論才能更趨近于真理。
王念孫的學術研究對古籍整理和研究具有深刻的指導性意義。其文獻語言研究成果主要是筆記體訓詁札記史料集《讀書雜志》以及釋義類纂集辭書《廣雅疏證》,兼及其他多種著述。這些著述為近現代圖書館古籍整理和研究鋪墊了堅實的基礎,更有利于圖書館文化傳承職能的發(fā)揮。張明涓認為,圖書館應在把握本館古籍資源特點和規(guī)律的基礎上,扎根傳統(tǒng)文化,加強古籍研究[5]。可見疏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古籍整理者使命重大,也給古籍整理和辭書編訂帶來了新的發(fā)展契機。
近年來,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越來越受到重視,古籍數字化建設日新月異。從紙質圖書到數字化圖書,古籍存儲空間和傳播媒介都發(fā)生了改變,知識和信息傳播的體量和速度均有較大發(fā)展。從古籍精品化的角度來看,數字古籍庫只解決了存儲空間的問題,受眾對于古籍內容質量的要求只會更高。無論是紙質還是數字版的古籍出版物,要想達到質量上乘,除了合理點讀文獻之外,更要梳理古代名家的著述目錄,選取最具代表性和典型特色的著述作品,制定符合古籍特點的編排體例。內容上則要對文獻難懂字詞進行疏解,恰切羅列前人典型的詁訓材料,同時以按語的形式呈現整理者的個人觀點,達到輔翼閱讀的目的。尤為重要的是,對古籍版本的考察、校勘的體例和材料的選擇要嚴密謹慎。王念孫的文獻語言研究實踐即是很好的啟示。
周少川在介紹20世紀中國古籍整理與歷史文獻學科建設領軍人物白壽彝的貢獻時就談道:“白先生的古籍點校,則充分體現了他對目錄、版本、校勘諸法的嫻熟運用。一是注意版本考察[6]。”王念孫生活的年代比其早了200多年,在學術實踐中,同樣選擇各科目中最典型的原始文獻,繼承戴震以“小學”通“經學”的傳統(tǒng),進行經史子集各部文獻校勘和解讀工作。宏觀上,整部《讀書雜志》疏解了《逸周書》《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管子》《晏子》《墨子》《荀子》《淮南內篇》;《余編》中又訓釋了《后漢書》《老子》《莊子》《呂氏春秋》《韓子》《法言》《楚辭》《文選》各若干條。因此,大型的古籍整理本身就是一部社會文化史,對待古籍整理和研究工作必須嚴謹而慎重。微觀上,王念孫對經久流傳、版本眾多的古代典籍,做足“優(yōu)選”功夫。且看其《淮南內篇雜志·書后》所介紹的成書情況:
《淮南·內篇》,舊有許氏、高氏注。其存于今者,則高注,非許注也。……《道藏》本題“許慎記上”,蓋沿宋本之誤。是書自北宋已有訛脫,故《爾雅疏》《埤雅》《集韻》《太平御覽》諸書所引已多與今本同誤者,而南宋以后無論已。余未得見宋本,所見諸本中,唯《道藏》本為優(yōu),明劉績本次之,其余各本皆出二本之下。茲以《藏》本為主,參以群書所引,凡所訂正共九百余條①。
通過考鏡源流、總體比較,王念孫認為《道藏》本為諸本中最優(yōu),故以案頭所據《道藏》本為底本,參以群書所引,撰著《讀〈淮南·內篇〉雜志》。今人在出版古籍時,應組建高素質的整理者隊伍,人員配置應以從事文獻研究的專業(yè)人士為主。整理者應通曉目錄、版本、辨?zhèn)巍⑿?薄⒕幾氲葘I(yè)知識,唯此,才能選定善本,推定版本流傳過程中出現的各種訛誤。
選定好的典型古籍作為底本后,應參照他本作為補充。在此基礎上,需堅守“合理性”原則校勘古籍。經典文獻在傳抄和刻寫的過程中,經常會出現一些訛誤和混用現象,這就需要使用對校、本校、他校、理校等校讎方法來糾正訛誤,考據出文獻原本,促進研治文獻語言的科學性。可見,校讎工作亦是文獻語言研究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環(huán)。王念孫在校讎文獻方面尤其善于“條例關照”“循理細校”,在校讎學方面取得豐碩的成果。其在《淮南內篇雜志·書后》概括的“校勘通例六十四條”縝密入微,是校勘方法和手段及其理據的一次大總結,堪稱王念孫在校勘史上的杰出理論貢獻。王念孫在總結“六十四條”后云:“凡若此者,皆三覆本書而申明其義,不敢為茍同,亦庶幾土壤之增喬岳,細流之益洪河云爾[7]。”校勘上的“土壤細流”,大大裨益于文獻研治方面的“喬岳洪河”。薛正興認為這種“最高妙”而又“最危險”的理校法,也只有如王念孫、段玉裁等第一流訓詁學大師,才能得手應心地純熟運用,左右逢源,并取得卓越的成就。訓詁是為了解釋古代語言,校勘的立足點也在于古代語言。在這一意義上,校勘與訓詁從一開始就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王念孫把校勘作為訓詁學的一種方法和手段,寓訓詁于校勘之中,使校勘為解釋古代語言服務[8]。可見,王念孫將自己的校勘實績納入到學術事業(yè)中,使自己在文獻語言研究方面作出不朽功績,從而實現古籍整理事業(yè)求真坐實的目標。
單殿元總結到:“王念孫校釋古籍,研究文獻語言,主要運用什么方法呢?學者從王念孫的著作中總結出來的校釋方法主要有五種:依據善本;洞悉古書的文例和義理;不輕下判斷,而是反復推理;盡力尋求內證和旁證;掌握古今音變的規(guī)律。在王念孫的著作中,這些方法是綜合運用的……古籍是古代文化的主要載體,要繼承源遠流長的中國古代文化,就必須讀懂古籍。王念孫父子對古籍的校釋,以及校釋古籍所總結出來的規(guī)律,研究過程中探索出來的方法,也是一筆寶貴的文化遺產[9]。”所以,借鑒王念孫的做法,采用科學的校勘方法,合理厘清文獻原貌,才能以最“優(yōu)本”的形式打造經典古籍的精品。
古籍整理過程中,需要堅守“適切性”原則附列前人的典型詁訓材料。王念孫在《劉端臨遺書·序》中言:
蓋端臨邃于古學,自天文、律呂,至于聲音、文字,靡不該貫,其于漢、宋諸儒之說,不專一家,而唯是之求。精思所到,如與古作者晤言一室,而知其意旨所在。……以視鑿空之談、株守之見,猶黃鵠之與壤蟲也。……其有功于周、孔之書者,如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則據《爾雅》之文;“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則據《內則》之文;《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則據“鐘鼓樂之,維以不永傷”之文;“師摯之始,關雎之亂”,則據《周官》《儀禮》之文;“入宮門以下”,則據《聘禮記》之文;“吉月必朝服而朝”“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則據《玉藻》之文。皆圣經之達詁,而傳注之所未及。其疏釋《儀禮》經文,毫發(fā)不爽。經所未言,皆能默會其意[10]。
王念孫關于劉端臨“古學”的贊賞本身就是其學術主張。這篇序言反映出王念孫給古書作注或疏證語言學文獻時選用適切的詁訓材料,力爭會通經意,作“圣經之達詁”。將這些前賢的整理成果納入古籍注釋,做精要且適切的釋解,才會保證古籍內容真實準確,才能保證古籍研究結論的可靠性。
大型辭書是按照一定的編排規(guī)則,將古人對詞語的釋義和書證材料整理纂集在一起的語文工具書。王念孫在這方面也做出了至今仍有重大借鑒意義的貢獻。
與古籍整理和研究一樣,大型辭書的編纂和修訂要以訓釋材料的真實性和典型性為基礎。沒有文獻用例材料作為支撐,大型辭書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失去了材料的真實性和典型性,辭書編纂和修訂的意義亦會大打折扣。王念孫文獻語言研究的史料學價值意義來源于其“實事求是”的科研精神、嚴謹的治學品質和雄厚的文獻基礎。祁龍威總結到:“他們(王念孫父子)的長期苦學的精神以及‘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與方法,足為后人所借鏡。他們在小學和校勘等方面的成就,在當時有繼往開來之功,到今天還是一份豐厚的遺產,對(為)我們(的科學研究)提供了有利的條件[11]。”在“求實”和“嚴謹”的治學品質下,王念孫對支撐自己文獻語言研究的材料進行了扎實的疏解,力爭使每一條材料都具備真實性和準確性的特征。將這樣研究整理過的材料應用到大型辭書,既提供了詞語精準釋義的文獻語用環(huán)境,又可以觀察某一時代該詞語的意義和用法,甚至還可以透過其讀音線索,尋繹其意義的源頭。
以《漢語大詞典》的編纂和修訂為例,即可以借鑒王念孫學術實踐中積累的大量翔實而可靠的釋義以及書證材料。劉精盛提到:“《漢語大字典》的義項不少取自王念孫的訓詁專著,茲不贅述。雖然如此,仍有遺漏,所以王念孫的《讀書雜志》《廣雅疏證》中豐富的語料,仍然有待于我們作全面、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把其有價值的說法收進辭書中[12]。”劉精盛認為,可以補充字典漏收的字;可以補充字詞典漏收的義項;可以補充詞典漏收的詞;可為辭書字詞的義項補充書證[12]。程泱認為:“以往的辭書編纂及修訂對王念孫校勘訓詁成果的吸收,還遠說不上充分。只就《讀書雜志》一書而言,便足以體現這一點。以《漢語大詞典》為例,盡管直接標明引用《讀書雜志》成果的詞條已多達549條,但《詞典》仍然存在很多因沒有充分利用王念孫的成果而導致的錯誤與缺漏[13]。”由于王念孫材料基礎扎實,所論大多可信,故而在大型辭書編纂和修訂時適當加以利用,可以使釋義更加完善,書證更為充實。如:《漢語大詞典》收錄“無原”一詞,釋為:“謂不可測的本原。《淮南子·本經訓》:‘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形萬殊之體,含氣化物,以成埒類,贏縮卷舒,淪于不測,終始虛滿,轉于無原。’高誘注:‘轉化歸于無窮之原本也。’《后漢書·馬融傳》:‘超特達而無儔,煥巍巍而無原[14]。’”其實,王念孫在《讀書雜志》中早已作出了糾正:
《讀書雜志·漢書第八·楚元王傳》“不可勝原,功無原”條:“棺槨之麗,宮館之盛,不可勝原”。師古曰:言不能盡其本數。念孫案:師古以“原”為本數,非也。原者,量也,度也,言其麗與盛不可勝量也。《廣雅》曰:量、謜,度也。“謜”與“原”古字通。宋玉《神女賦》曰:“志未可乎得原”,《韓子·主道篇》曰:“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列女傳·頌義小序》曰:“原度天道,禍福所移”,皆其證也。又《王莽傳》曰:“功亡原者賞不限”,“原”亦量也,有無量之功,故有不限之賞。《淮南·本經篇》“贏縮卷舒,淪于不測,終始虛滿,轉于無原”,“無原”亦謂無量也。師古曰:無原,謂不可測其本原,亦失之。高注《齊策》曰:度,計也。“計”與“度”同義,故“計”亦謂之“原”。《東方朔傳》曰: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謂不可勝計也。師古曰:原,本也,言說不能盡其根本,亦失之。
綜合考量上述詞條,王念孫《廣雅》“量、謜,度也”及《戰(zhàn)國策·齊策》高注“度,計也”的詁訓材料,發(fā)掘出“謜”與“原”古字通,則“原”有“量度”義。再輔之以宋玉《神女賦》《韓子·主道篇》《漢書·王莽傳》《東方朔傳》等文獻用例,證實了高誘之非和顏師古之失,“無原”訓“無量”義確鑿無疑。同時王念孫所據的文獻書證亦比《漢語大詞典》所用《后漢書·馬融傳》中用例要早,且在《后漢書·馬融傳》記載為:
方今大漢收功于道德之林,致獲于仁義之淵,忽搜狩之禮,闕盤虞之佃。……永逍搖乎宇內,與二儀乎無疆,貳造化于后土,參神施于昊乾,超特達而無儔,煥巍巍而無原。豐千億之子孫,歷萬載而永延。
可見在“方今大漢收功于道德之林,致獲于仁義之淵”語境背景下,“煥巍巍而無原”亦為“功勛顯赫、功德無量”之義。
據此,《漢語大詞典》應該吸收王念孫之說加以訂正。依照字典辭書的工具書性質,所釋義項應當言簡意賅,并附列以目見較早的文獻用例。故《漢語大詞典》修訂時此條注釋可更改為:
無原:無量,不可度量,不可計量。《淮南·本經篇》“贏縮卷舒,淪于不測,終始虛滿,轉于無原。”王念孫案:原,度也,量也,言陰陽之化轉于無量也。《漢書·王莽傳》曰“功亡原者賞不限”,王念孫案:言有無量之功,則有不限之賞也。
除為大型辭書提供可靠的釋義和書證材料外,王念孫還以《廣雅》為抓手,在辭書編排與內容之間的關系方面做出一定的探討。這方面王念孫雖沒有直接的理論闡述,但在其“疏證”實踐中卻透露出了自己的觀點。
4.2.1 “一分為二”地來排列詞條
《廣雅》中雖以一個詞條的形式來解釋一組同義詞,但經王念孫的疏證發(fā)現,其實是兩組意義相近的詞在文獻流傳的過程中,由于前一組的“釋詞”后邊的“也”字脫落,導致兩組詞混在一起。對于這樣的詞條,后世進行類似的大型同義詞詞典編纂時,應該將其“一分為二”,即列兩個詞條來編訂。如:
《廣雅疏證·釋詁》“?、燥……灱、(燎),干(也)”條:各本“干”下脫去“也”字,遂與下文“?、膊、昲、炕、煬、烈、暅、?、曬,曝也”合為一條。《集韻》《類篇》“焇、焪”二字注并云“曝也”,又“?、焟、燩、、、澽、烼”七字注并引《廣雅》云“曝也”,則宋時《廣雅》本已脫去“也”字。案:本條及下條俱有“炕”字,一訓為干,一訓為曝。若合為一條,則兩“炕”字重出。又考《眾經音義》卷十三引《廣雅》:“燔,干也。”《廣韻》“燩”字注引《廣雅》:“火干物也。”《集韻》“澽”字又音求于切,引《廣雅》:“干也。”則宋本尚有未脫“也”字者。又“燥、熯、焟、晞、熬、煎、、炕、暵、、熭、燩、焇澽、焪、灱”十八字,諸書并訓為干。今據以補正。
王念孫注意到“干也”“曝也”兩相鄰詞條均有被釋詞“炕”,若合為一條,則違背“同一被釋詞不應重出”的原則,故“干也”“曝也”應為兩詞條,“曝曬”的結果即為“干”。因此,兩詞條所統(tǒng)攝下的被釋詞就具備“系統(tǒng)性”的特點;王念孫通過《集韻》《類篇》反映出來的現象,則宋時《廣雅》本既有脫去“也”字的情況,又有尚未脫“也”字的情況;對校于諸書,王念孫拆分為兩條。在“以意逆志”的精神指導下,王念孫梳理了《廣雅》中“干義”詞群和“曝義”詞群的辯證關系。
4.2.2 “一析為二”地來疏釋詞義
《廣雅》中列兩組同義詞,但共用同一個“釋詞”。經王念孫的考證,發(fā)現其實應為兩組音義互不相同的詞,只不過“釋詞”是同一個“漢字(單音詞)”的書寫形式。對于這樣的詞條,關鍵在于在釋義的過程中一定要通過其內部的音義關系探討,將“釋詞”的意義“一析為二”,進而把兩組詞的意義離析闡說清楚。如:
王念孫注意到《廣雅》中分列的兩個“食也”詞條語法意義的不同。“啖、噬、湌、餔、啜,食也”中的“食”念“shí”,表達的是主動意義,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吃”,那么這組詞也都具備這樣的意義;而“、餌、餧,食也”中的“食”念“sì”,表達的是使動意義,相當于現代漢語的“喂養(yǎng)”,詞形也應該寫作“飤”。《廣雅疏證》中把這兩個釋詞同形的詞條意義離析清楚,給古籍整理中類似的辭書釋義工作指明了道路,同時也為古籍研究奠定了堅實的論證材料基礎。且看一則以此條“疏證”為基礎,討論漢語語法現象的例子。
張猛以漢語研究中一則公案句“一鍋飯吃了十個人”為例,探討了文獻訓詁的效用問題。他說:“句法的難題、語序的難題、語義語法配位的難題,一旦換位從訓詁的角度思考,往往可以化為尋常的詞義引申問題。”具體到公案句的解讀,他論析如下:
一鍋飯吃了十個人,相當于“一鍋食十人”。自古“食”字有二用:a.音shí。飯食;吃。b.音sì(飼)。給人吃;供養(yǎng)。“食”是文言動詞,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一般不獨立使用,它的功能由現代漢語動詞“吃”繼承。不過,“吃”常見的是繼承“食a”,罕見其繼承“食b”的用例。然而,“一鍋飯吃了十個人”的“吃”,恰恰用同“食b”。這個“吃”,不是“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經過咀嚼咽下去(包括吸、喝)”,而是“供養(yǎng)”。關于公案句“一鍋飯吃了十個人”,按訓詁的方法處理,只需一條注釋:“吃,供也。”(一鍋飯供了十個人)。作為“食”的繼承者,“吃”既然已有“食a”,那么“食b”的功能自然可以附著在“吃”上,如影隨形。這種情況類似生物的遺傳基因。一旦條件具備,“基因”便被激活。公案句中的“吃”顯示出“食b”的功能,正是因為語序發(fā)生了變化,導致“基因”被激活[15]。
對照張猛的解說和王念孫的疏證,可以看出王念孫以讀如“飲食”之“食”,對應張猛的“食a”;以讀如“上農夫食九人”之“食”對應張猛的“食b”,且確認其本形為“飤”,以“飤”之本形為線索,尋繹《眾經音義》所引《廣雅》“餧,飤也”之例證,將“食b”“供養(yǎng)義”所沾染的“使動關系”義素特征揭發(fā)出來。張猛所謂的激活“食b”義“基因”的條件,正是王念孫所謂的“上農夫食九人”的語用語境因素。在這一語用環(huán)境中,“上農夫”(這里雖表“人”的概念,但實指“上農夫所產的糧食”)和“一鍋飯”一樣,都不是“食(吃)”這個動作的施動者和受動者,而是該動作行為的“當動者”,即動作行為所憑借的對象。生活在乾嘉時期的王念孫能有此等的認識,并為漢語史的研究積累了如此豐厚詳實而又蘊含著如此真知灼見的語料,實屬難得。
王立軍認為:“任何語言的詞匯和詞義都是成系統(tǒng)的。在辭書當中,詞匯及其意義經過一定程度的整理和歸納,更易于呈現其內在的系統(tǒng)性[16]。”通過以上對王念孫《廣雅疏證》的典型釋例進行分析,可以看出王念孫在“疏證”過程中,能夠“一分為二”地來排列詞條,“一析為二”地釋解詞義,將詞義內在的系統(tǒng)性呈現出來,切實踐行著辭書整理和編訂的原則和指導思想。
王念孫的文獻語言研究對于古籍和大型辭書整理編訂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針對新時代古籍辭書精品化的要求,可以充分利用王念孫的學術研究中校勘、辨誤、詞條疏解等成果,充實到古籍疑難字詞的注釋和大型辭書的釋義書證中去。同時,也應汲取王念孫文獻語言研究方法和實踐的精神營養(yǎng),提升編纂和校勘等綜合素養(yǎng),切實為古籍辭書出版物精品化作出貢獻。
圖書館應發(fā)揮信息和知識聚集地優(yōu)勢,召集一批專業(yè)人才,對收藏的古籍和辭書進行卓有成效的整理和研究,打造古籍辭書精品,真正發(fā)揮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讀者的教育功能,實現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廣泛傳播。古籍是國家記憶建構過程和結果的重要呈現,社會對這一載體認識了解水平的整體提高,是加強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承的重要內容和途徑[17]。王念孫是乾嘉學派的重要學者,其對義類雅系辭書內在條例文理的闡發(fā),對當今大型辭書的編纂本身具有啟示意義,堪稱一筆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
注釋:
① 筆者所截取例證材料分別取自于201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徐煒君等校點的《讀書雜志》和2019年中華書局出版、張其昀點校的《廣雅疏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