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 淇水（節選）

一

太久遠了。那時候，

歲月剛剛從一粒微小的胚胎里獲得了存在。

時間讓出了滄桑。海水讓出了大地。太行山在北方停止了漂移。長長的峽谷，出現了坡度，為流水讓出了河床。

巨鳥掠過了山頂。有神秘的大手，在人間劃出了四季。

比巨鳥更大的溫暖擁抱了山的連綿。那一定是春天，

山脈內心的冰，散了。流水找到了塵世的出口，找到了

沉睡太久的河床。

這條河，是太行山的孩子。

當它放下山的姿態，繞過所有高拔的事物，低下身子，成為不可抗拒的流動。

流動是一種永恒。所有想改變流水的事物，都被流水所改變。

這一條河流，流到了現在，仿佛沒什么改變，依然是初時的模樣。

二

最早看見河流的人，并不知道河流的名字。

他一定看到了露出寬背的鯽魚。他沒有網，無法網住流水里漂泊的事物，無法網住

帶著寬背游向遠方的魚。

魚背上，陽光碎開。時光紛紛，在蒼蒼的蘆葦上，在悠然的閑云下，在他扔下的已經鈍去了鋒芒的石斧上，慢慢散開。

那是七千多年前的時光。先人們在河岸的草棚里住著，學著種瓜，學著種豆，學著養蠶，學著織布，學著

把抓不到的魚摁在燒紅的陶罐上，讓整個河流睡在黑黑的泥土里。

多少年。又多少年后。他們的子孫用淇河①命名了這一條河流。

陶罐破碎，而河流在陶片上復活。斑駁的紋路里，仍然流著不肯消失的淇水的靈魂。

三

誰會在斷開的陶片里，讀出流水的偉大。

站在大伾山②頂，最早看到流水偉大的人，看到了流水低下頭顱，和高大的事物和解。流水不會改變堅定的方向，多少阻擋流水的事物都已經坍塌。

那時候，匯入黃河的淇水，清澈，澄明，默默地靠在黃河一邊，仿佛是黃色的衣褂上一塊青色的補丁。

黃河滔天。浪霧蔽日。在大伾山頂撥開迷霧的人，懂得了淇河的細小，也懂得了黃河的博大。

他伸出了大禹的手掌，撥開阻攔河流的事物，把低處讓給流水，把田野交給隆凸著泥土一樣肌肉的民族。然后，踩過給流水讓路的萬物，走向了遠方。

心懷遠方的人，用腳步丈量更遼闊的版圖，他需要為一個民族找到生活的大地。

只把腳印給淇水河岸，留給河岸上躬耕勞作的子孫。

淇河被一個叫曹操的人引入了衛水，那是后來的故事。衛水河畔，莊稼豐碩，牛羊成群。河上的船帆迎風起展，升起，落下，多少的朝代，都被帶到了時光的深處。

只有大伾山上的石佛，用慈悲鎖住了風霜，伸著大禹沒有縮回的手勢，鎮住了北中原大地上的所有悲歡。給只留下背影的大禹，留下了熱愛泥土的兒女，留下了淇水兩岸生生不息的

煙火。

四

最早的霧，是從淇河起身的。輕盈、祥和、干凈，要撕裂它的風暴還在遠處。

云夢山③，正被這樣的霧，一遍又一遍擦去早春落下的雨珠。

鬼谷子王禪從山洞出來的時候，眾神已經歸位。朝歌城內，有了新的繁忙。鹿臺閣，大火已滅。廢墟上的碎片，紛紛揚揚，真實的故事已被傳說抽空。

遠處的山峰，正在燃起狼煙。戰爭已經起于人心。一部兵法，冊頁上，密密麻麻的字，像無數的骨牌一片片展開。

背過身去的鬼谷子，一定聽到了弟子下山的倉促。軍事家、縱橫家，都是符號，塵世紛亂，他們無法挽住拉著戰車奔跑的快馬。

易水在北。淇水在南。

起風了，風正在撕開壯士的衣袍。一碗酒，喝盡悲壯。江山濃縮在一幅地圖中，展開的人更容易把風景取走。

揣著淇水擦亮的匕首，背著地圖的荊軻，已經走到秦國大殿。

版圖有限，匕首已被卷刃，無法穿透歷史大勢，只留下短暫的驚心動魄。

戰車踏過了兩條河流。壯士未歸。絕塵的蹄煙不散，兩千多年，在云夢山的骨頭上，血肉模糊，終被雨打的桃花盡掩，只剩下一些名字，被上山的人拾起，放進石頭的深處。

我錯過了無數的桃花綻放，就像錯過烽煙彌漫的歷史。在云夢山，我看到石頭里的名字，被無數的戰爭打磨，模糊，遙遠，正被和平的陽光擦去最后的血跡。

殘損的戰旗已經落下。它還在歷史斷裂的戰車上招魂般晃動。沒有人為它沖鋒了。

遼闊的北中原，到處是希望的麥田。野花凄迷。不聞槍聲的小鳥起起落落。包著頭巾的姑娘，正亮出黑黑的長發。拔草的老人，挺直了彎了很久的腰。這些場景，荊軻展開的圖，沒有。

江山正在滄桑，現在是最幸福的時光。

五

采桑歸來的女子，一定看到了衛懿公放逐的鶴，收攏了江山的翅膀，在岸邊，等待

黃昏。

太行山低下了巍峨，被風吹開的缺口，正傳來戰馬的嘶鳴。

一頁歷史，就像淇水拐了一個彎。曾經的繁華，在河岸盡失。只留下一個村莊，石砌的小院里，那些啃光了桑葉的蠶，從千年的繭殼里飛出，成為

蝶。

我。在千年之后，看到了那些采桑的女孩。她們在樹上蝶一樣跳動，葉子上的綠，成為她們微笑的理由。

此時，貪吃的蠶蟲，在小院葉子上，發出嬰兒吮奶般的囈語。

仿佛，一切才剛剛開始。

飄過來的白云，被淇水打濕，仿佛要起飛的蝶，在水里

打開輕輕的翅膀。

這時候，桑樹上，有一些小鳥在等待青澀的桑葚成熟。

如同，這個桑園④小村，幾千年來，一直等待著土地上拔高的

秋天。

六

沉在湖底的村莊，生活著悠然的魚群。不安分的小鯽魚，吹著泡泡躍出水面，仿佛多年前爬上樹梢，去鳥巢里掏取秘密的孩子。

流水走得更遠。因為太行山的坡度，它們永遠無法回到出發的故鄉，仿佛遷向城市的村莊。

水岸的雙塔，依舊蒼老著隋時的表情。洞里的蝙蝠，守著流水帶不走的夜色。這些幽靈，或許記得久遠的香火前，祈福的人雙手敬香的模樣。

湖水里的花朵，在山坡上開著。蝴蝶的翅膀，還沒有形成風暴，一些愛情的夢，散落在草叢中，等待風的到來。

起風了。云在水面上破碎。更碎的陽光，在漁船的后面散開，從網眼里漏著，被驚恐的魚，拖向深處。這時候，只有安靜的鶴，保持著翅膀的完整，她的飛，讓整個湖水，看到了天空的高度。

黃昏從更高的空中落下來，和起伏的山巒抱著在水面上晃動。淡淡的薄霧從水面上起身彌漫，成為最后的風景。岸上，已經走遠的人，不會知道最后的景致。沒有走的人，已經永遠留了下來，他們的墳和村莊一樣，成為湖中的秘密。

我是知道的，天空是最大的湖。月光無聲流下來，像一個湖對另一個湖的擁抱。不沉的星斗，在水面上眨動，成為千鶴湖⑤夜晚不閉的眼睛。還有一些眼睛也在睜著，它們看到，除了石縫中正在拔高的野草，所有的生靈都在夢中。

這些眼睛看到了我的孤獨，也看到了山色中更為豐富的神秘，不會說出。

就像我不會說出這些帶著靈魂的眼睛，千鶴湖，它是北方最后的干凈。

①淇河，屬海河流域。淇河鶴壁段，歷史悠久，文化燦爛。2014年，中國詩歌學會把鶴壁淇河命名為“中國詩河”。

②大伾山：大禹治水經過地。現在河南省鶴壁市浚縣境內。

③云夢山：現在河南省鶴壁市淇縣境內。

④桑園：古村落。現在河南省鶴壁市淇濱區境內。

⑤千鶴湖：淇河中游水庫。現在河南省鶴壁市淇濱區境內。

郝子奇，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河南散文詩學會副會長，鶴壁市文聯副主席，鶴壁市作家協會主席。有作品入選《中國散文詩90年》《60年散文詩精選》《河是時間的故鄉》《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精選》《讀者》等。著有散文詩集《寂寞的風景》《悲情城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