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鴻
(江西中醫藥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江西 南昌 330004)
中醫藥文化與產業的深度融合,涉及文化和產業、歷史和當下、傳統和現代、中醫文化傳承者和產業企業家等多對范疇。一方面,探討范疇之間的相互關系,對于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的定位調整非常重要;另一方面,達到深度融合的路徑和互動過程,也正是組織動力學能夠提供洞見和指南的領域。以下就實現深度融合的相關范疇、路徑和互動過程做出組織動力學方面的探討和詮釋。
產業經濟學認為,產業是由提供相近商品和服務,在相同或相關價值鏈上活動的企業共同構成的,具有某類共同特性的企業的集合。產業還可以界定為具有使用相同原材料、相同技術、產品用途相同或銷售渠道趨同甚或推廣傳播關聯的企業的集合。根本上,“產業經濟學作為應用經濟理論,對‘產業’邊界的界定立足點,與其說是理論上的嚴密性,還不如說是現實的可用性”[1],產業邊界不在于人為提前界定,而是以實踐視野的不斷擴展而更新。中醫藥產業邊界的界定也應考慮現實可用性,隨著中醫藥相關實踐的不斷深化而擴展更新。例如牛素珍等(2020)[2]提出基于“中醫重視陰陽調和,具有支撐健康產業發展的理論基礎”“中醫重視養生預防,符合健康產業的目標定位”“中醫典藏豐富,傳承體系健全,文化影響力大”等有利因素,中醫藥文化和健康產業相互深度融合是涉及健康產業發展和傳統文化傳承發展的兩全之舉。
產業的產生、形成和發展同社會分工和社會關系等文化現象密切相關。馬克斯·韋伯認為“持久的文化傳統影響著今天的各種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行為”,“我們應從更廣泛的經濟繁榮的決定因素來理解文化的作用”[3]。最初的產業是指私有財產,東西方文化皆然,如《韓非子·解老》記載“上內不用刑罰,而外不事利其產業,則民蕃息”,而西方的《圣經·詩篇》用產業來類比兒女——“兒女是耶和華所賜的產業,所懷的胎,是他所給的賞賜”。產業不僅是一種文化現象,李約瑟甚至提出“將科學作為一種文化征象”的觀點[4]。可以初步做以下理解:如果單純地討論中醫藥文化是什么,的確可以做出或廣義或狹義等類似的區分和選擇,但是當目標放在中醫藥文化與產業深度融合,就必須以立足這個目標來詮釋和描述中醫藥文化的內涵及外延,就像“產業”邊界必須具備現實可用性一樣,“文化”的邊界在這里也可以現實可用性為依據來賦予現實的彈性。
人類學家克魯伯和克拉克洪在寫于1952年的《文化:關于概念和定義的檢討》中給出的文化定義可以說是較具“現實可用性”,他說“文化是包括各種外顯和內隱的行為模式;它通過符號的運用使人們習得及傳授,并構成人類群體的顯著成就,包括體現于人工制品中的成就;文化的基本核心包括由歷史衍生及選擇而成的傳統觀念,尤其是其價值觀念;文化體系雖可被認為是人類活動之產物,但也可被視為限制人類做進一步活動的因素”[5]。國內文化學界提出的數種立體層次說中,層次最多的為四分法——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行為文化。道德拉斯·C.諾思認為:“文化不僅是不同種知識的混合,還包括對行為標準的價值判定,而行為標準(社會的、政治的或經濟的)被用來解決交換問題。在所有的社會里,都有一種非正式框架構建人類的相互作用。這種框架是基本的“資本存貨”,被定義為一個社會的文化”[6]。以上的文化定義中,“人工制品中的成就”“物質文化”“交換”都涉及產業活動,或者說在產業活動中,文化不僅是給定的東西,也是通過產業活動不斷生成和創新著的東西。產業中有文化,文化中也有產業,人類文化生活尤其是高速發展的人類文化生活也以相關產業活動為必要部分。
從科學是一種文化征象的立場,以及考慮科學在產業發展中的關鍵作用,那么產業的發展也可以看作文化的征象。因此,中醫藥文化和產業的深度融合,就涉及科學技術、歷史傳承、社會人文之間的相互作用。通過細致體會分辨其中相互作用比較強烈的區域,可以對兩者的深度融合找到關鍵著力點。
健康管理和養生旅游是中醫藥文化和產業深度融合比較先行的兩個部分,從中可以看出融合的組織復雜性。關于健康管理,中醫藥自古以來就有“治未病”的理念和實踐特點,“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健康管理體系,可以‘治未病’工程為框架、以信息資源管理及共享平臺為依托,以多種中醫藥預防保健工程為補充,充分調動和利用社會各種健康管理資源,構建具有中醫藥特色的健康管理工程”[7]。關于養生旅游,國家在《中醫藥健康服務發展規劃(2015—2020年)》中要求“利用中醫藥文化元素突出的中醫醫療機構、中藥企業、名勝古跡、博物館、中華老字號名店以及中藥材種植基地、藥用植物園、藥膳食療館等資源,開發中醫藥特色旅游路線。建設一批中醫藥特色旅游城鎮、度假區、文化街、主題酒店,形成一批與中藥科技農業、名貴中藥材種植、田園風情生態休閑旅游結合的養生體驗和觀賞基地。開發中醫藥特色旅游商品,打造中醫藥健康旅游品牌。支持舉辦代表性強、發展潛力大、符合人民群眾健康需求的中醫藥健康服務展覽和會議”。“中醫藥文化養生旅游示范基地的主體框架可從資源、文化和服務三方面進行標準建構”“必須充分挖掘生態資源,夯實養生旅游基礎;凸顯養生文化,豐富旅游產品內涵;加強養生服務,提升養生旅游品質”“實現旅游、度假、休憩、療養、科普、文化娛樂一體化發展”[8]。以上關于“治未病”健康管理體系和養生旅游的政府政策和學術研究均表明了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具有組織復雜性和多變性的特點。
現代科學與傳統文化是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中一對必須要重視的范疇。基于現代科學具有不斷證偽、充滿利益競逐和不斷更新淘汰的過程特征,失去中醫傳統文化情感和智慧的中醫藥產業最終只能很快成為過時的東西,是走不遠的。在現代社會中傳統文化和傳統技藝如何走得長遠的問題值得重視,例如李夢琪等(2020)[9]從咖啡豆的烘焙過程與中藥炮制的“炒制法”具有高度一致性中得到啟發,指出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不同方向來全面闡釋炮制作用,是一個化解中藥炮制傳承與現代研究矛盾的方法。舉一反三,在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中的科學活動,也不能局限于生物醫學科學領域的研究,而需要和廣泛的自然科學和社會人文科學領域進行結合,這才能夠真正達到傳統文化中“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賁卦·彖傳》)對“文化”的認識高度。“中國獨具的中醫藥學的復興與發展,無疑是健康文化產業的科學基礎與動力源泉”[10],因此中醫藥文化在文化與產業融合過程中要體現文化自覺,要實現文化復興與文化發展,進而引導和牽動相關的科技活動和產業發展。
借用適合度景觀的概念[11],可以把中醫藥文化和產業融合的現實可用性比作山峰與山谷交錯的景觀,那么山巒的高廣和其生態地圖即是隨著中醫藥文化與產業不斷融合而不斷變換的風景。深度融合的成功就意味著擁有盡可能高的山峰和盡可能廣的山巒,以及其中有盡可能高級的生態,而每一個參與者的目標就是站在山巒的高處或成為其中富有生態優勢的一環。因為深度融合這個山巒的整體圖像是不斷變幻的,所以沒有絕對的高地和山谷,無論文化的或者產業的參與者主體影響有多大,他所能做的就是繼續帶著自己的目標參與有關活動,并積極地與潛在具有合作標的的各方進行廣泛的接觸,進行相互交流學習和磋商,逐漸深入地理解和接納對方。正是在這種持續的、目標性的局部交流中,深度融合才能得以實現。
正因為深度融合是一個產業活動和形態都有著變幻莫測的特征的過程,各個參與者主體更要從宏觀角度把握中醫藥文化和產業融合未來的趨勢。在20世紀之前,養生和衛生的內涵是相一致的,但是由于近代歷史中出現了“衛生及疾病概念的斷裂和重塑”等歷史現實[12],導致了中醫藥文化乃至整個傳統文化在近百年都受到了嚴重的遮蔽,相應的相關產業活動也一蹶不振,這種影響一定程度上一直持續到現在。從近代直到最近的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中醫藥在醫療衛生和健康促進相關產業的可能定位和潛在價值被低估,例如“許多傳統養生經典在當代社會話語中處于相對沉默或者還原式理解、片段化利用的狀態,其中必然有像《傷寒論》等一樣歷久彌新、生機盎然的實踐體系,可以在今天發揮整體價值”[13]。因此,當下需要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醫藥和養生的價值在當代重新為世界所承認等嶄新的宏觀歷史趨勢下,暢想并參與創新性的實現中醫藥本來應有的面貌和發展格局,包括暢想并創新性的實現中醫藥文化和產業的未來。
在《中醫藥健康服務發展規劃(2015—2020年)》中,政府提出了要“充分激發并滿足人民群眾多層次多樣化中醫藥健康服務需求”,通過科普創意作品、文化精品等,利用新興文化業態,“培育知名品牌和企業,逐步形成中醫藥文化產業鏈。”并提出將中醫藥知識納入基礎教育,為中醫藥文化的鮮活提供源泉。在產業層面,要在養生保健、“治未病”、規范管理、社會資本舉辦傳統中醫診所、特色康復服務、中醫藥健康養老、健康產品研發制造和應用、中藥資源可持續發展、中醫藥服務貿易、發展中醫藥旅游產業方面有所作為。在2022年3月發布的《“十四五”中醫藥發展規劃》中國家提出“中醫藥文化大力弘揚” “加強中醫藥文化研究和傳播”“推動中藥產業高質量發展”“做大中醫藥文化產業”“推動中醫藥海外本土化發展,促進產業協作和國際貿易”“促進中醫藥文化海外傳播與技術國際推廣相結合”“引導社會投入,打造中醫藥健康服務高地和學科、產業集聚區”等中醫藥文化、產業方面的目標和導向。創新理論認為“經濟發展主要在于用不同的方式去使用現有的資源”產生的新的組合,創造新的需求。新組合的出現需要有利的條件,政府的政策扶持和條件創造使得新組合的實現成為可能,同時也明確了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所要依據的宏觀環境和國家目標。
中醫藥文化的傳承者是中醫藥文化與產業深度融合的關鍵主體之一。在傳承者的成長方面,歷史上師徒傳承占據著比今天重要得多的地位。隨著媒介革命,不斷出現新的形式和相應的要求。媒介變革已然通過對新一代傳承者的身心塑造影響著文化傳承的理想模式[14]。
隨著中醫藥知識納入基礎教育,以及中醫科普等文化產業的成果推廣,普通人群將會對中國傳統文化、中醫藥文化有更系統的了解和合理的運用,中醫藥文化在全民健康中將發揮更顯著作用,在飲食、起居、心理、藥膳甚至職業規劃等與個體健康相關的各種生活領域中產生影響。廣義而言,每一個感受中醫魅力和作用的個體都是中醫文化的傳承者。這種層面的傳承還需要進一步提升質量,而“提升的路徑及其標準就是費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覺’,本質上看,中醫學的‘文化自覺’一定要落實到‘健康自覺’上面”[15]。通過人民群眾的“健康自覺”和“文化自覺”,可以使得廣大人民群眾即消費者的行為朝向創新的理想狀態,以此成為產業投資者和企業家等主體的決策線索。
熊彼特把新組合的實現稱為企業,職能是實現新組合的人們稱為企業家。例如養生旅游中的“實現旅游、度假、休憩、療養、科普、文化娛樂一體化發展”[8]在一定時期內就可以看作是這種新組合的典型,這些新組合被稱為創新發展。
熊彼特指出[16],企業家稀缺的原因:一是新事物的影響難以估量,更多是依靠直覺,而不可能在事先完成證明,不在于事實的詳盡程度,而在于對事物本質的把握,在于放棄對事物徹底掌握的誘惑。二是企業家的個人心靈方面,“需要有新的和另一種意志上的努力,以便在日常領域、范圍和時間內的工作和牽掛中,去為設想和擬訂出新的組合而搏斗,并設法使自己把它看作是一種真正的可能性,而不只是一場白日夢。這種心靈上的自由是以超出每天需求的巨大剩余力量為前提條件的,是一種特殊的并在性質上稀少的東西”,企業家的生活,從享樂主義看是不理智的,因為商品的消費是以閑暇為基礎;夢想和意志、權力和獨立是企業家的深層動機。三是社會環境:權威、舒適區、習俗對創新的威脅,其次在于難以找到必要的合作,最后在于難以贏得市場,產品的價值是人們長期體驗的結果,具有很強的主觀構建性,新產品的價值只有經過一段時間并在更為深刻的體驗壓力下才能得到認可。所以,企業家最重要的貢獻是超越環境束縛和自身慣性的意志和行動,不僅在于找到或創造新的事物,還在于把這些事物在社會中留下深刻印象,從而創造跟隨者,即使跟隨者將會稀釋掉企業家創新的經濟利益。
產業投資者是經濟層面的風險承擔者,新的生產方法的采用、新組合的出現,即創新發展。具有創新意識的企業家將資本引向新的生產方向,從而滿足了創新發展所需要的資金支持以及風險承擔。
在文化的角度來看,投資于中醫藥文化及產業并不是投資者的天然偏好,所以一方面需要政策的引導;另一方面投資者自身的傳統文化包括中醫藥文化素養也對其投資偏好和投資眼光起著心理現實方面決定性的作用。最初的投資者都是具有一定中醫學素養的,由具有一定醫療系統管理經驗的實業者轉變角色而來的。從文化自覺的角度來看,傳統文化包括中醫藥文化的復興、相關產業的企業家、產業投資者在內的集體所共有的夢想和意志,任何人能在這些層面有所成就一定會給社會留下深刻乃至久遠的光輝印跡。
深度融合不僅涉及中醫藥文化的產業化,也涉及中醫藥產業的文化。“中醫藥文化通過滲透、轉換和提升等機制作用于中醫藥產業,產生了中醫藥產業文化,從而驅動中醫藥產業優化升級,提升競爭力”。“產業文化是文化滲透在產業上的反應,是文化產業化的發展的提升和升級。產業文化是指同一屬性的經濟活動中所蘊含的人文精神的概括,即產業在多年產品生產的歷史過程中,一種產品對人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的文化塑造”[17]。本質上,產業即是文化的有形承載,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最代表時代特征的。產業的興旺代表了文化的鮮活,文化的精神為產業的發展提供了動力源泉。當今科技時代,融合的根本是在科技發展的物質基礎上體現傳統文化的價值觀,體現價值觀傳播規律的科學內涵,滿足了人們的身心健康和持續發展需要。
雖然產業的目標往往更考慮經濟的現實性,而一定程度上支配著中醫藥文化(及中醫藥科技)能夠普遍惠及人民群眾的程度,但搞清楚各方的內在邏輯而不考慮實際障礙還是有意義的,因為經常地把理想同當下的現實相比較,會促使決策更具成熟的理性,因而定位在達到理想的可能性途徑上。隨理想而來的愿景、使命、價值觀就是產業文化。植根于中醫藥文化的天然屬性,中醫藥產業文化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哲學基礎,與講求自然無為的道家哲學和講求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儒家理想不可分割。同時,相反的一面,產業本身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有自身的哲學基礎,在學術層面,產業的理論偏于競爭——產業競爭理論即是其中的典型,而尚未有“產業文化理論”的一席之地。同時,產業文化必須根據具體的環境進行特殊化以滿足現實的需要,對于其中的參與者而言,“成功的戰略依賴于監督、解釋、主動、機會主義和即興發揮的能力”[18]。作為產業創新者角色的企業家,在文化傳承與產業融合時就不可避免地存在處于不同需要的張力和沖突之中,并通過創造性的緩解張力、調和沖突而實現文化與產業的融合。
管理學家格雷納關于組織成長生命階段的模型可以提供一種啟發,他把組織成長分為五個階段:通過創新而成長、通過方向而成長、通過授權而成長、通過協調而成長、通過合作而成長。格雷納著重描述的對象是企業,一定程度上也適用于中醫藥文化與產業深度融合。在融合發展的初期,重要的是保持創新的彈性。通過創新來呈現各種可能性,充分的可能性展現,會給組織提供可供不斷嘗試漸進明晰的可能性空間。在不斷的嘗試后,最終整個可行性空間的圖像得以呈現,再完成對目標的聚焦,即通過方向而成長,漸次的經歷授權、協調和合作,組織通過不斷的生命周期循環而保持生命力。
組織在創造它們自己的環境而不是簡單地適應環境。僅僅保持對環境的線性適應,一種看上去理性的戰略選擇,是不能保證成功的。成功的組織致力于提升資源能力,用創新來使用自己擁有的資源,以實現看上去通常不太應該期望達到的目標。在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的過程中,最初的階段也應以創新為主,企業家在這個過程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企業家創造新的資源組合,就意味著打破事物之間已有的常規聯系和關系,從而新的可能性被揭露出來,提前的縝密計劃會扼殺交流的自發性和創造過程。無論如何,在中醫藥文化與產業融合的大潮中,以“秉承文化引領經濟、知識賦能健康的宗旨”[19]為基礎,企業家、產業投資者總是有機會在各個細分產業中找到創造性突破的空間,也有機會在產業活動和文化歷史中被認可其活動價值。
可以想見,在不斷的探索和嘗試中,在文化和產業的持續碰撞中,在中醫藥文化傳承者和企業家創新精神的持續交流中,中醫藥文化與產業的融合會日漸深入,中醫藥文化的復興和中醫藥產業的持續興旺會同步實現,最終達到“中國文化醫學時代的開創和來臨”[15],傳統的中醫藥文化將會活化為當代生活中的時尚,傳統文化的復興和社會新發展逐步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