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南京云錦是我國傳統絲織工藝品中的典型代表,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云錦藝人通過不斷創新并總結經驗,將其凝結成云錦的獨特藝術基因。文章從模件化思維的角度探究模件化與模件體系在南京云錦中的具體應用以及所發揮的作用,以期為云錦在當代的活態傳承與發展提供思路,讓云錦在當代能夠繼續煥發生機,蓬勃發展。具體而言,通過溯源南京云錦的形成發展條件以展現在此過程中的模件化傾向,再從云錦的織造技藝、勞動分工以及云錦口訣三個方面分別論述模件化思維在云錦構成要素中的具體表現,最后結合時代背景闡述模件化思維對南京云錦的活態傳承所發揮的獨特作用。南京云錦在織造技藝、勞動分工以及圖案構成等方面所形成的規律性經驗總結和規范,以及依照該方式所進行的造物實踐,體現出一種模件化的思維方式:織造技藝由對應典籍所提供的工序步驟來展現、勞動分工由專屬機構和專人各司其職來完成、圖案創作依照云錦口訣中的相關內容來設計。這種模件系統幾百年來代代相傳,經過云錦藝人和接收群體的不斷調整與完善,使云錦這一古老民間藝術更加充實與豐富,彰顯出無限的變化與生命力。南京云錦在其漫長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存在模件化的思維方式,這種模件化及模件體系對云錦的圖案創作、生產織造以及勞動分工等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模件化并非完全固定不變,它會隨著時代發展生發新內涵,出現新變化,利用模件化思維是當代云錦創新傳承發展的一個關鍵方向。
關鍵詞:南京云錦;模件化;織造技藝;傳統造物
中圖分類號:TS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7-00-04
1 模件化與中國藝術
德國學者雷德侯在《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一書中指出,中國古代藝術活動中存在“模件化生產”現象。他認為,中國之所以能創造如此規模龐大且令人驚嘆的藝術品,是因為中國人發明了以標準化的零件組裝物品的生產體系,零件可以大量預制,并以不同組合方式迅速裝配到一起,從而利用有限的常備構件創造出變化無窮的單元[1]。在書中,他將這些構件稱為“模件”。
《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和其他同類型著作的不同在于,從內容編排結構來看,它不是將純藝術與工藝分開闡述或層層遞進,而是將它們有機結合,從開篇對漢字的模件化分析開始,到后面對青銅器、兵馬俑、瓷器等分章介紹。在筆者看來,全書結構也在遵循著一種模件化思維:漢字是典型且基礎的模件化作品,有“筆畫—偏旁—文字—文本”的模件組成方式,讓讀者初步領略模件化的生產過程,對模件化思維有一個基礎認知以后,再分章節從不同的藝術工種來論述模件化。全書章節的并列也如同模件化中的構件一般,以不同門類的內容作為基本要素,每個章節作為模件,最后八個章節組合形成全書體系,這樣的著書過程十分耐人尋味。另外,除了書中提到的八個方面以外,其模件化理論也可以延展到更多領域乃至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以模件化思維開闊文化藝術視野,從對模件的理性思考與規律總結中汲取方法論。
基于此,筆者以南京云錦作為切入點,南京云錦的織造技藝復雜,可以從模件化的角度分析宏偉壯麗、令人驚嘆的云錦藝術品,論述模件化思維在南京云錦中的具體表現,并結合當代設計實踐活動闡釋模件化如何在21世紀發揮獨特作用,以展現中國古代傳統造物的模件化思維方式與精神理想,為云錦的保護和傳承提供理論參考。
2 溯源:南京云錦模件化思維的形成條件
模件化的造物思維是民間手工藝在歷時性維度中積淀的經驗總結與規范,是手工藝人和接收主體在同一文化空間中的集體意識顯現與表達[2]。南京云錦模件化思維的形成可以追溯至更早的時期,因為南京云錦本身離不開絲織業的產生與發展、生產方式的變遷、織造工具的迭代以及其他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這些因素所包含的模件化傾向是后來云錦模件系統形成的基礎。
2.1 絲織業的產生與發展
絲織的材料源于桑與蠶,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飼養家蠶和繅絲制絹的國家,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陶罐上刻有蠶的連續圖紋、作為象形文字的甲骨文中有“蠶”與“桑”的文字,種種史實表明先民已經有了養蠶的經驗;而作為禮樂重器和地位等級象征的青銅器上刻有蠶紋與采桑圖,也證明了桑蠶業在當時占據重要地位。據考古學家的看法,戰國后我國絲織品生產在各地盛行,至漢代紡織業作為普遍的民間手工業發展起來,當時部分地區設有專門為皇室織造絲織品的官營作坊,招雇女工生產,此時已經出現了勞動過程分工的模件化趨勢,有負責監管之人和負責生產織造之人。后來明清時期繼續延續與發展這一方式,官方會專門設置對應機構如織局、衙署去組織生產云錦,不同部門的職能也不盡相同,各自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2.2 男耕女織的生產模式
以男耕女織為基本模式的家庭生產方式是中國古代農業經濟的重要表現之一。漢代畫像石中有一類題材便是“紡織圖”,早期的絲織業便是由婦女自織發展起來的家庭手工業,后來逐漸有了皇家織造,這是南京云錦發展的基礎。男耕女織的家庭式生產需要考慮成本等各方面因素,為了保證自給自足,在制作材料和人力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想要實現效率的最大化,就需要一個穩定且保守的模件化程式,這為云錦的模件化思維形成打下基礎。
2.3 織造工具的迭代發展
云錦織造使用的工具是花樓織機,在此之前,觀察漢代畫像石上的圖案可知,當時已經有了簡單織機用來織造較為簡單的紋樣圖案,且有可能是配合挑花棒織造復雜花紋。根據當時畫像磚所展示的圖案可以看出,由于使用的織造工具較為特殊,一個人難以獨自完成所有操作,同時也是出于對效率的考慮,操作織機的人員一般各自分工,通過配合共同完成整個織造活動,這里每個人負責對應的織造程序就是一種模件化表現。從簡單織機到用來織造云錦的大花樓織機,工具層面的迭代變遷強化了這種分工,大花樓織機因其本身操作原理就需要兩個人協力而作,拽手在上提花,織手在下投梭與盤織。
2.4 遠銷國外的出口需求
絲綢之路自開辟以來,便成為中西方經濟文化交流的商路。自西漢以來,絲織業十分發達,除了滿足皇室、官府以及百姓需要以外,還是外交時常見且重要的國禮,華麗的絲綢受到西方人的喜愛,更有甚者不惜以高價競購。面對大量的出口需求,我國需要提供更多的絲織品,因此需要提高效率,這也側面推動了云錦模件系統的形成。
3 南京云錦中模件化思維的表現
南京云錦由機具、線料、花本、配色、圖案、織造等要素構成,其中每個部分都包含模件化思維,它們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云錦織造這門古老而精湛的技藝,將云錦這門涉及多重內容的技藝看作一個整體,那么機具、花本等要素就是構成這一整體的具體模件。如果單獨看待每一個模件,每個個體的內部也蘊含著不同的模件化思維。
3.1 織造技藝中的模件化思維
3.1.1 織造工序中的模件化
關于織造技藝的記載可以追溯至明代《天工開物》一書,書中《乃服》與《彰施》兩個部分與云錦的紡織密切相關。《乃服》記錄了從蠶種到繅絲造錦的一系列工序以及不同類型的織物做法,共35節內容。《彰施》則記錄了染料及提取制作方法,共5節內容。有了織造技藝標準與工序對應的模件體系,手工藝人就可以據此學習和進行生產織造。《乃服》中提到“凡織帛,羅、紗筘以八百齒為率,綾、絹筘以一千二百齒為率”[3],這句話規定了織造不同種類的絲織品所需的經線數目,從事織造的藝人們可以根據具體的數值穿入恰當數目的經線。因此,人們可以依照規定內容計算用料、確定分工以及組織勞動,從而提高效率,強化標準化工序,使模件體系更加穩固,也促進了這一系統的普及、推廣與傳播。
3.1.2 挑花結本中的模件化
云錦的織造由經線與緯線相交編織而成,需要利用緞紋的方法織出豐富的花紋,如果沒有參照只用手撥動,使經緯相交進行圖案織造,就會導致圖案不準確且做工較慢。花本的出現有效解決了這個問題,在方格紙上標出經緯線的交錯關系,挑花時按照該圖將絲線和棉線等裝上挑花架,便能高效挑出所需圖案,形成原始花本,然后在此基礎上復制,即“倒花”。因此,一旦有了確定的花本,就可依據花本不斷倒花,進行批量化的生產。在上文所提到的挑花堂中,有專人負責制作花本,云錦織工便可根據不同花本對應不同的圖案樣式,需要某種類型的圖案,就根據所對應的花本來織造,這就是挑花結本中模件化思維的表現。
3.1.3 織造機具中的模件化
云錦織造所使用的機具如大花樓織機,在使用它進行織造活動時必須由兩個人共同操作,挽花工與織花工各司其職,互相配合,織機致使生產活動的機械化以及產品的復制批量化。同時,據《天工開物》記載,除大花樓織機以外,還有一種“腰機”,它的形制與大花樓織機相比小許多,用來織造巾、帽等形制較小的物件和較為輕巧的綢、絹等。因此,根據不同服飾材料、尺度、大小等要素使用具備不同功能的機具,也是一種模件化思維的表現。
3.2 勞動分工中的模件化思維
3.2.1 官營體系中的模件化
云錦的織造涉及官署和民間兩種渠道。首先,云錦勞動分工中的模件化思維體現在當時官方設置的專有部門之中。據《清會典》記載,“凡上用緞匹,內織染局及江寧局織造;賞賜緞匹,蘇杭織造”[4]。這表明官方對云錦織造的規范,開設了專門的云錦織造部門并且規定了各個部門的職責。也就是說,織造云錦必須在特定部門由專人開展,不同部門的人所負責的事項也不同。在清代,官辦的江寧織造局這一機構還專設挑花堂,負責設計紋樣與制作挑花結本。比如,宮廷需要一款為皇帝所用的龍袍,那么一般先由專人提供彩色紋樣稿,交由挑花堂進行挑花,而后交給織造工人負責織造,如此勞動分工明確的織造過程蘊含著模件化思維。
3.2.2 民營手工業中的模件化
除官營體系外,還有存在于民間的絲織業。在明代,出現了獨立經營的機戶,清代乾嘉時期逐漸發展壯大,至道光年間各類機臺的總數達5萬臺,這是南京絲織發展的鼎盛時期。民間的手工藝呈現出作坊式、家庭式和自給式的特點,制作材料和人力資源有限,且受到官方的嚴格管制,如需要繳納機房稅收、向織造衙門申請文憑并經批準以后才能開織,為保障經營利益最大化,同時也是出于節約成本的考量,其造物方式漸趨穩定與保守的模件化程式,進一步鞏固云錦的模件化思維。
3.3 云錦口訣中的模件化思維
觀察云錦圖案,可以發現其種類繁多,但內在邏輯有共通之處,這是因為云錦藝人創作云錦圖案時遵循云錦口訣,蘊含在口訣中的模件化思維影響著最終形成的圖案樣式。云錦口訣是充滿智慧的云錦藝人經過造物實踐后所總結出的規律,由于經過了漫長時間流轉以及云錦口傳身授傳承方式的局限,因此部分口訣遺失。現存口訣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包括配色口訣“妝花色譜”,圖案口訣“紋樣總訣”“花卉總訣”“具體畫訣”。
3.3.1 配色口訣中的模件化
鮮艷且大膽的用色是云錦的重要特征之一,云錦藝人常用間暈、邊色和地色三種方法來處理顏色。間暈是為了使顏色過渡、色彩調和,邊色常用金屬色來豐富畫面,地色則常用深色形成色彩基調,保障云錦色彩鮮艷的同時還變化多端。關于如何搭配顏色,“妝花色譜”中有詳細的說明,精簡為口訣的配色經驗分為兩色間暈、三色間暈以及邊色與地色三個部分,配色口訣所形成的模件體系使人們只需根據口訣提到的對應顏色進行搭配,就能產生明艷美麗又和諧的色彩。如此,試色出錯的概率降低,也降低了成本,使云錦的織造生產更加經濟。
3.3.2 圖案口訣中的模件化
在具體畫訣中,有關如何畫龍是這樣描述的:“頭大、頸細、身肥、尾隨意。掌似虎,爪似鷹,腿伸一字方有勁。”觀察不同圖案中龍的形態,可以發現其特征的相似之處,比如龍頭較大,龍口均為開張,顯得威嚴有氣勢,龍身肥碩蜿蜒,其周身一般有火焰、寶珠等圖案作為襯托。云錦藝人根據口訣的描述創作,其龍特征相似而具體細節又不盡相同。又如,云錦圖案中常出現的花卉題材,其中的花頭部分也有程式化的特點,觀察圖1所示的六種不同品種的花卉圖案,可以發現這六朵花整體造型輪廓都呈現飽滿的圓形,且六朵花的花瓣均為團狀,以中間花心為始向外交錯包裹。再仔細比較可以發現,牡丹、芙蓉與薔薇的花瓣呈現圓形,而繡蓮、香蓮和木筆的花瓣都是尖狀。諸如此類的圖樣還有很多,可以從中找到圖樣的相似之處,并且對應口訣了解其背后的編碼邏輯。云錦藝人創造圖案時,遵循口訣使圖案有其內在邏輯和規律性,規范了創作標準,提高了創作效率。值得一提的是,口訣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云錦藝人對口訣的理解與調整,口訣不斷變化,從而出現更多富有生機的云錦圖樣。
4 云錦模件化思維在當代的活態傳承
云錦的模件化并非全盤挪用,照搬照抄,而是依據具體情況有所變化。例如,上文提到的云錦口訣的傳承,云錦藝人從口訣中提取對應的模件,并將模件構成不同的云錦圖案和樣式。在這個過程中,藝人會靈活創造與即興改編,根據自身對圖案理解的差異以及時代的特性進行一定的調整,使南京云錦更符合當時的時代主題。不僅在古代是這樣的,在如今也依然靈活應用云錦的模件化思維。例如,南京云錦博物館在2023年初推出的云錦紋樣杯墊獨具特色。杯墊以玉兔作為主體圖案,玉兔周圍環繞著各類花卉、山石等,上方有四合如意云、明月和喜鵲紋樣,寓意平安喜樂、吉祥如意。值得關注的是圖案下方江崖海水紋的再設計,用可愛且富有現代感的胡蘿卜紋樣局部替換了原有的傳統江崖海水紋中的部分元素,設計師大膽進行再設計與創意轉化,使產品具有極強的個性特征及趣味性,更契合當代審美,提高了文創產品的附加值,也為云錦的傳承發展貢獻力量,開拓思路。
另外,模件化的設計構思可以對有限的內容進行無限的變異和組合[5]。可以依托數字化平臺創造更多可能性。比如,將云錦現有的骨架、圖案、配色等要素進行分類收集至線上庫中,通過控制對應參數生成新的序列組合樣式,并且可以通過線上平臺邀請更多人參與其中,為人們帶來豐富的文化體驗,讓更多人領略云錦的獨特魅力,從而更好地保護與傳承南京云錦。
5 結語
本文通過對南京云錦模件化的相關研究,總結云錦模件化思維的形成原因、表現形式以及在當代的活態傳承,為云錦在當代的創新發展提供新的視角與思路。南京云錦所蘊含的模件化思維在于云錦織造技藝、圖案以及勞動過程等方面,嘗試從模件化視角分析南京云錦的藝術基因可以發現其中所包含的內在符碼及邏輯規律,為云錦在當代的傳承提供思路,以期讓這門璀璨輝煌的藝術在世人面前展現更加蓬勃的生命力。
參考文獻:
[1] 雷德侯.萬物:中國藝術中的模件化和規模化生產[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4.
[2] 王星星.凝結的基因:民間手工藝模件化造物中的“圖”與“技”[J].美育學刊,2021,12(6):110-117.
[3] 潘吉星.天工開物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256.
[4] 張道一,徐颷.南京云錦[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46.
[5] 李鑫揚.基于模件構思的黃梅挑花圖案設計研究[J].美術大觀,2020(10):87-89.
作者簡介:緱彥哲(2001—),女,新疆昌吉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