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碗茶（下）

張雨荷

03

陸續有茶客離開，老茶館關店的時間也比往日提前了不少。等到茶客都走完了，清平才有勇氣去收茶錢。

“怎么都沒喝完？這茶真有那么難喝？”清平很是疑惑。將所有茶碗收好、洗干凈后，他給自己泡了一杯茶。

“我就不信有那么難喝。”清平端起茶碗給自己鼓勁兒，可才喝了一口，就把茶吐了出來，真是又燙又苦又難喝。

但當爺爺奶奶問起時，他又對今天的事避而不談。

奶奶說，爺爺要針灸一段時間。

爺爺不在茶館的這些天，茶館生意慘淡，平日里常來的茶客，好多都去了別的茶館，這讓清平心里很不是滋味。雖然奶奶安慰清平“人少是因為天氣太熱”，但真正的原因，只有清平自己知道。他獨自在老茶館堅守3天后，還是將這些天茶館人少的原因告訴了爺爺。

“就這事？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爺爺很淡定。

“這……不算大事嗎？”清平試探著問。

“算，也不算。”爺爺回答，“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您知道？”

“鎮子就這么大，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做茶館生意久了，到處都是朋友，你那點兒事早就傳到我耳朵里了。”爺爺說著，稍顯得意。

“那您既然都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沒必要啊，說了你就會學著泡蓋碗茶嗎？”

“我……不知道，應該不想學。”清平猶猶豫豫地說。

“對嘛，既然你不想學，我說了有什么用。”爺爺不再往下說。

爺爺不說，清平反而不自在。他悶著頭吃完飯，就回房間做作業了。可是一想到爺爺說的話，他就心有不甘。

“不過是泡蓋碗茶，能有多難學，爺爺怎么就斷定我不想學也學不會呢？”清平越想越不服氣，做完一道數學題后就放下鉛筆，打開房門，沖到了爺爺跟前。

“爺爺，我……想給您泡碗蓋碗茶。”

“什么？大聲點兒，你不知道我耳朵不好使呀！”爺爺說。

“哎呀！”清平咬咬嘴唇，不再多說，直接去廚房，翻出爺爺常用的蓋碗和茶葉，為爺爺沖泡了一杯蓋碗茶。

他將茶遞到爺爺跟前：“這是我泡的蓋碗茶，您嘗嘗。”

爺爺端起蓋碗茶，揭開茶蓋，便有濃濃的水汽沖出來。他看了一眼，搖搖頭，將茶蓋蓋回去：“不喝了，放在一旁，待會兒涼了澆花。”

“您還沒喝呢！”雖然知道自己泡的蓋碗茶很難喝，但爺爺的舉動還是讓清平有些不服氣。

“不喝就知道這茶不好喝，還有喝的必要嗎？”爺爺盯著蓋碗茶，“看這茶碗和茶托，外面都沾有黃色的茶湯，你泡茶的功夫真的很一般。”

“老頭子，孫子好不容易泡一回，你好歹喝一口。”奶奶看不過。

“不喝。”爺爺搖頭，態度堅決。

“我喝。”奶奶說著就要端茶碗，卻被爺爺攔了下來。

“清平，你突然泡蓋碗茶給我，是不是被我批評了，不服氣？”爺爺看出了清平的心思。

清平點點頭，說：“我又不是學不會泡蓋碗茶。”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教，你就能學會？”爺爺反問。

“對！泡蓋碗茶有何難，我就不信學不會！”

“哦！你覺得泡蓋碗茶不難？”爺爺左手撐腰，緩緩起身。

“你要去哪兒？”奶奶著急地問。

“泡茶。”說完，爺爺就朝廚房走去。

04

在爺爺心里，泡蓋碗茶不難，難的是把茶泡好。這和泡茶人的心性有關。爺爺在清平泡的蓋碗茶里看出了急躁和敷衍。

走進廚房，爺爺做的第一步，便是燒水。等到水沸，爺爺才拿出蓋碗，將沸水注入茶碗之中。接著，爺爺轉動茶碗，用沸水將茶碗洗凈。然后，他扭住茶蓋，一側倒入沸水，轉著圈將茶蓋也過一遍沸水。

“這叫溫杯，讓茶蓋和茶碗在使用的時候保持溫熱的狀態，這樣能夠激發茶葉的香氣。”爺爺說。

做完溫杯的動作，爺爺取出適量茶葉放入茶碗中。

“接下來是注水。”只見爺爺提著裝滿沸水的燒水壺，以繞圈的方式將水注入茶碗內。

“為何不直接把水倒進去？”清平不解。

“因為這樣可以讓每一片茶葉都得到充分滋潤。”爺爺解釋著，注水的動作緩慢又細致，可注入的水還沒裝滿茶碗，就停止了。

“怎么又停下來了？”

“水不能太滿。”爺爺指著碗壁說，“有七八分的水就夠了。如果裝滿了，倒茶的時候就很燙，無論任何時候，都要保護好自己。”

清平點點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爺爺的腰。

“接下來，就是泡茶了。想要茶葉在水里更舒展，可以先翻動一下。”爺爺用食指和中指夾起茶蓋上的小托輕輕翻動茶葉，“然后蓋蓋。”

“要等多久才能上茶？”清平問。因為他都是蓋上茶蓋，就把茶端出去了。

“上茶？”爺爺看了看他，“難怪你泡的蓋碗茶難喝。”

“我……”清平想辯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好了，這頭道茶應該泡好了。”爺爺用中指和大拇指拿起茶碗，食指輕輕壓在茶蓋中間。隨后，他將茶碗提起，稍微向前傾斜，徐徐將茶湯倒了出來。

“都泡好了，為什么又要將茶湯倒出來？”

“你爺爺這是在洗茶。”奶奶說。

“洗茶？為什么要洗？”

“因為頭道茶的茶湯里難免會有雜質。”奶奶笑嘻嘻地說，“看你爺爺泡了幾十年的蓋碗茶，這點我明白。”

“洗完之后呢？”

“重新注水后就可以喝了。”爺爺將泡好的茶遞給清平。

“哦！”清平小心翼翼地接過蓋碗茶，左手托茶托和茶碗，右手扭住碗蓋，輕刮茶碗，緩緩地將熱茶湯送入口中。

茶味甘甜，茶香清淡，只喝了一口，清平就找到了和自己泡的蓋碗茶的差別。

05

清平記下了爺爺泡蓋碗茶的步驟。雖然來茶館的次數依舊很少，但清平的心靜了下來。心靜之后，他給自己泡了十幾碗茶。

這天逢場，許久不來的林爺爺突然來到老茶館。

“清平，來，給爺爺泡蓋碗茶。”林爺爺說。

“林爺爺，我……”清平吞吞吐吐，“我泡的茶難喝，您要不還是去別家喝吧！”

“去別家？那不可能，從我30歲喝茶開始，我就認定了你爺爺泡的茶，所以我從來沒去過別家。”

“這么說您已經在我們這兒喝了快40年了？不會膩嗎？”

“不會呀，你喝過你爺爺泡的蓋碗茶沒有？”

清平點點頭。

“那就行了呀，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你爺爺泡的蓋碗茶如何吧，醇厚甘香，喝不膩的。”林爺爺回味著喝茶的感覺，將手背在身后。

“要不您明天來？爺爺今天結束治療，明天就能泡茶了。”

“明天？我可等不了，我想這碗茶想得厲害。你快去泡，難喝一點兒我都認，快。”林爺爺走進里屋，催促著清平。

架不住林爺爺所說，清平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廚房，開始泡蓋碗茶。

“林爺爺，請喝茶。”蓋碗茶泡好，清平躡手躡腳地端了出來。

林爺爺搓搓手，開始品茶，清平則在一旁小心等待。看到林爺爺喝了第一口后沒有吐掉，清平握緊的拳頭才松開。

“怎么樣，林爺爺，茶好喝嗎？”

聽清平這么一問，林爺爺趕緊又喝了一口。喝完后，林爺爺抬起頭，盯著清平微笑：“你爺爺指點過你了？”

清平點點頭，期待著林爺爺的評價。

“比之前好喝那么一點兒。不對，是好那么兩三點兒。”

“真的？”

“那還有假，我喝了40年的蓋碗茶，能品出好壞。”說著，林爺爺又將蓋碗茶遞到了清平面前，“快，茶水見底了，添水。”

“好嘞！”清平激動極了，大喊一聲，沖進了廚房。

等他燒好水走出來時，茶館里又來了幾位茶客。

打烊時，茶客付了茶錢走了，唯獨林爺爺站在店門口等著清平。

“林爺爺，還有什么事？”清平小跑著來到林爺爺跟前。

“我只是想問問你，明天你爺爺回來了，你還來嗎？”

“我……”清平猶豫了一下。

本來盼著爺爺早點兒好，自己好離開茶館，可林爺爺真問起來，清平又有些舍不得了。

“男子漢，回答問題要干脆利落，一句話，來不來？”

“來！”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可以。”林爺爺拍拍清平肩膀，“那明天我還來。我和你爺爺都相信，總有一天，你泡蓋碗茶的手藝會超過他的。”

“謝謝林爺爺！”清平笑笑，不好意思地跑遠了。

清平突然覺得給叔叔爺爺泡蓋碗茶還是挺有意思的，泡好蓋碗茶也是值得驕傲的。畢竟泡蓋碗茶是一門學問，一門關于茶湯清亮、平心靜氣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