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君

白釉兔 唐 上海博物館藏

雙兔圖 絹本設色 明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說文解字》曰:“兔,獸名,象兔踞,后其尾形。”段玉裁注云:“其字象兔之蹲,后露其尾之形也。”中國的養兔史起碼可以上溯到3000多年前,殷墟的婦好墓即有玉兔出土,作奔兔之形。玉兔始見于殷商,商周時期較為流行。山西曲沃的晉侯墓出土有青銅兔尊,為西周時期作品。人類獵兔的歷史則更為久遠,并存續至今。唐代詩人王昌齡《觀獵》中有“少年獵得平原兔,馬后橫捎意氣歸”之句,描述的是獵人捕獲兔子之后意氣風發的樣子。
喜歡兔子的歷史名人屢見不鮮。漢文帝的兒子梁孝王就是個兔子迷。他在河南商丘建有兔園,枚乘特為之撰文《梁王兔園賦》。上一個本命年生日,朋友為我寫了一首兔詩:“碗花河畔渡迷津,少日歌謠此日真。紫陌相逢如隔世,玉衡散去劃前身。渾凝水月冰清氣,呵就湖山草木茵。千歲風華千歲白,一杯早倒玉壺春。”詩中涉及一些與兔子有關的典故。打破碗碗花兒,也叫兔兒草,估計是兔兒愛吃的;《春秋運斗樞》上說“玉衡星散而為兔”,認為兔子是天上星辰的化身。皎潔的兔子與水月、星云總是有聯系的;說到“千歲白”,因為《抱樸子》中稱“兔壽千歲,滿五百歲則色白”,表達了白兔的稀罕。

竹雀雙兔圖(局部) 絹本設色 114.3cm×56cm 遼 佚名 遼寧省博物館藏
原來,古代的野生兔子多見灰褐色,白兔只是變異品種,極為稀少,一旦見到,就要將其捕獲,載歌載舞地獻給朝廷。獻白兔時,大臣往往還要一同上呈表文,如東晉桓溫的《賀白兔表》、梁簡文帝的《上白兔表》等,頌揚時政的祥瑞氣氛,渲染白兔戲野、五谷豐登、耆老安享、天下太平之情狀。晉代張浚的《白兔頌》更把兔兒寫得神采飛揚:“資質皓朗,民之則也。被白含文,好無極也。”唐代權德輿的《中書門下賀河陽獲白兔表》中記載:“維此瑞獸,是稱月精。”稱譽白兔為月之精靈。
白兔在古代如此珍罕,而我們今天看到的數量眾多的白兔,是后來由地中海穴兔經人工馴化繁殖而來。赤兔在古代更為少見,被視為“大瑞”。這般美好的寓意還延伸到了呂布的坐騎上,估計古代的赤兔大概和傳說中的汗血寶馬一樣奇異吧。但赤兔確乎存在,它們生活在東非的灌木叢林中,毛色紅褐。兔子眼睛的顏色與其皮毛是相關的,也就是黑兔的眼睛為黑色,灰兔的眼睛為灰色,白兔的眼睛則是透明的。紅眼睛是眼球內血液所反映的顏色。那么,真正的紅眼兔兒該是赤兔吧。
無論白兔還是赤兔,因其乖巧的形象,總是教人歡喜憐惜的。元代袁桷有一首有趣的《舟中雜詠》:“家奴拾枯草,走兔來相親。生來不識兔,卻立驚其神……”這個可愛的家奴,看到奔跑來親近的小兔,猶如夢游仙境的愛麗絲看到三月兔一般,驚訝非常。他忘記了追逐,呆立而神往,正是相看兩不厭啊。同樣美好的畫面還有唐代詩人王建筆下的天子護兔:“新秋白兔大于拳,紅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殺,玉鞭遮到馬蹄前。”這玉鞭一擋,有著大悲憫之心,更勝于擊退千軍萬馬。

月中桂兔圖 紙本設色 99.3cm×43.5cm 清 蔣溥 故宮博物院藏
兔子身體柔軟,據說回頭時連自己的脊梁都能看到。那么美好柔弱,卻總不在掌握。守株待兔的成功幾率是很小的,亦有成語“動如脫兔”,形容其行動之靈活。和貓一樣,兔子很女性化,給人一種若即若離之感。據說兔子每天的睡眠時間只要120秒,而且不太喝水,只要飲食草葉上的露珠就能解渴了,如此不食人間煙火,或許真如那月中嫦娥一般,所處別有天地非人間吧。
《詩經》中的“有兔爰爰”,寫出了兔子逍遙自在的狀態。童衍方先生給屬兔的鵬舉師刻過一方“有兔爰爰”章,后轉送給我,我便以“爰爰”為畫名。曾填過一闋《鳳凰臺上憶吹簫》,正以此句作為開頭,寫松江的云間第一橋:“有兔爰爰,跨塘乘月,月生滄浪痕微。看萬籟蹤跡,風起云堆。浩蕩浮生怎許,渾漫與、筆底芳菲……”當是以兔子的意念神游萬里了。
李白的《草書歌行》,是寫大書法家懷素的。其中一句為“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只見一起一落,一黑一白,提按騰挪之間,天衣飛揚,兔走魚落。那種氣場竟與速度并存,隔了時空也撲面而來,如同舉重若輕的絕世武功。
筆飛墨舞之際,如同劍氣所指,一只兔子倏然倒地。懷素手中的那支筆,正是犧牲了一只中山兔而得來。中山,舊屬宣州。《太平寰宇記》云:“中山有白兔,世稱為筆最精。”王羲之也說到制筆“惟中山兔肥而毫長”。用兔毛做筆頭的毛筆稱為“紫毫”,中山草竹茂,泉澗清,兔美毫長,“中山紫白毫”名冠一時。我初學工筆之時,喜歡用朵云軒的“紫毫線條”,當時并不知道那是兔毛,因為印象之中兔毛該是纖細柔軟的,而紫毫柔韌勁健,很適合拖長線條。其實紫毫用的是秋天兔子換毛后的背上健毫,強韌有骨。筆工們精挑細作,一只肥兔也換不來幾支好筆。
我是屬兔的,不禁有兔死“胡”悲之感,不知是誰最先動起兔子的腦筋?溯其源頭,竟然可以追到大將軍蒙恬。據記載,公元前223年,蒙恬南伐楚國,路過中山,意外得到毛純質佳的兔毫,遂制造出第一批改良的秦筆。就像傳說中張飛也能繡花一樣,驍勇善戰的大將軍亦能制作柔軟的毛筆,確實讓人稱奇。后人便稱蒙恬為筆工之祖師。但考殷墟出土的甲骨片上所殘留的朱書與墨跡,系用毛筆所寫,可知毛筆在商代就已出現,而蒙恬實為毛筆之改良者。他的更大功績,可能是因為發現了中山兔毛這種優良的制筆材料吧。

三兔蓮花藻井(局部) 莫高窟第407窟 唐 敦煌研究院
曾經為朋友的書法寫過一首七律,其中有:“細草平沙心底住,驚鴻脫兔腕中連。物生有象風雷怒,大字無言斗筆懸。”也提到了兔子,寫到書法與自然萬象的關聯。懷素善于從大自然中體悟草書的筆意,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屋漏雨痕等,如同張旭觀公孫劍舞受到啟發一樣,這些都帶給他書寫時的一脈靈光。他用兔毫在箋麻素絹之上寫字,那時的紙常以五色染成,或砑光,或用金銀泥描上花樣,更不消說那些光彩奪目的素絹,配合他刀光劍影般的書寫,稱得上是一場視覺盛宴,難怪李白直看得“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了。
關于兔的神話最早見于《楚辭·天問》:“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詩人疑惑月亮為何要撫育一個兔兒在懷里?“菟”通“兔”,“顧菟”兩解,一曰兔性多疑,邊行走邊回顧;一曰天下兔皆雌,唯月中兔為雄,天下兔皆顧望稟氣而生養。在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帛畫上,左上方的月亮中就有兔子和蟾蜍的形象。
人們對精靈般的兔子充滿好奇。《木蘭辭》云:“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狡兔三窟,又難見其交尾,故雌雄莫辨。加以妊娠期短,繁殖力強,故至少在漢時,人們以為兔是彼此舔舐后頸上的毫毛而受孕的,生子亦從口中吐出。所以兔字讀音為“吐”。更有人認為兔子神異,孕婦食兔會導致孩子唇裂,《論衡·命義篇》中便有“妊婦食兔,子生缺唇”的記述。還有說法認為兔與孝道有神秘關聯,歷史上一些孝子為先人守墓時就常以白兔為伴。

三兔圖 絹本設色 67.3cm×40.6cm 宋 龔吉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雙喜圖 絹本設色 193.7cm×103.4cm 北宋 崔白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我在敦煌看到過描繪有耳朵互連、往同一個方向奔跑的兔子的“三兔圖”,這種形象真有一種追逐無盡的時空感。我也曾近距離地注視過北宋崔白的《雙喜圖》。淡淡的月光下,有風的山林中,兩只喜鵲與一只兔子邂逅。好奇的兔子,以一種優美的姿態,驚覺回頭。同樣,日本也有“回頭兔”的典故。傳說太子菟道雛郎子從河內國(大阪)前往宇治時迷路。此時有只兔子邊跑邊回顧,將菟道雛郎子帶上正確的道路。因此人們尊稱它為“回頭兔”,認為其可以護佑人走上正途。
除了帶路的兔子,我們更熟悉的是兔子輕松脫逃的形象。“免”的原義即“兔逃逸”,《說文解字·兔部》注:“兔不見獲于人,則謂之免。”后引申為躲過、避開災難等不利事件。
兔子也有著美好和團圓的寓意。12世紀的江南流行“四大南戲”,其中與月亮和兔子有關的就有兩出—《拜月亭》和《白兔記》。《白兔記》中就寫到咬臍郎因打獵時追趕一只逃跑的白兔,與正在井邊汲水的母親相遇,從而引出一個家庭大團圓的故事。

梅月嫦娥扇面(局部) 金箋設色 17.9cm×52.8cm 清 費以耕、張熊 故宮博物院藏
兔子最深入人心的形象則是拿著玉杵跪地搗藥。晉代傅玄《擬天問》說:“月中何有?白兔搗藥。”兔子還真的于醫藥有功。傳說有個長工不慎將主人的一只兔子的脊骨打傷,惶恐之下,把傷兔藏進了豆地。后來發現傷兔并沒有死,并且傷處漸漸痊愈,原來它經常啃食一種纏在豆秸上的野生黃絲藤。長工便用這種黃絲藤煎湯給父親喝,治好了父親多年的腰傷。這藥便被命名為“兔絲子”。由于是草藥,后人給“兔”字冠以草字頭,叫成“菟絲子”,其有“續絕傷、補不足、益健人”之功效。
更進一步,人們又賦予兔子因緣際會、舍生取義的佛緣。《清異錄》中記載,亳社吉祥僧剎中,有僧誦《華嚴》大典,忽有一紫兔自行前來,馴伏不去,隨僧眾聽經坐禪,只吃菊花、飲清泉,僧呼“菊道人”。佛經中還記載了一只叫舍舍迦的兔子,精誠向佛,矢志不渝。傳說有三位神仙化身為三個可憐的老人,向狐貍、猴子及兔子乞食,其他動物都各取食物接濟老人,只有兔子兩手空空,卻突然做出令人驚詫的舉動:它縱身跳往烈火之中,以身獻禮,“敢以微軀,充此一餐”。這大可媲美敦煌北魏254窟壁畫中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的故事了。
兔子貌似弱小,卻有如此心氣和能量。屬兔的朋友把自己的書房命名為“龍前虎后齋”,因為兔子在十二生肖中上承猛虎,下引蛟龍,隨日月行走,與草木共生,剛柔并濟。愿有兔之年,人與世界都溫柔敦厚、和順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