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歷史目的論及其價值

【摘要】德國哲學家康德在其晚年發(fā)表的數(shù)篇論文中涉及了“歷史目的論”這一觀點，他假設歷史的發(fā)展方向就是在自然的安排之下人類理性稟賦的不斷進步和完善。雖然康德的主要意圖是鼓勵道德實踐，并沒有把它上升為歷史哲學的高度，然而這一思想中包含的人本主義精神以及解釋歷史一般規(guī)律的嘗試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關鍵詞】康德；歷史哲學；目的論

【中圖分類號】B51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1-007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24

康德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建立了恢宏博大的先驗哲學體系，他的成就也成了西方哲學夜空中的耀眼星辰，而康德關于歷史領域的論述可謂是他的哲學理論的一個縮影。在論述中，康德充分強調(diào)通過有限的歷史事件不可能獲得關于一般歷史規(guī)律的知識，他關于歷史的合目的性的討論只能建立在個人的反思之中，歷史的終極原因是超出人的認識能力之外的。因此，康德的歷史觀并未達到承認存在客觀歷史規(guī)律的高度，他仍未跳出對個別歷史事實的實證性考察的窠臼；但他關于歷史領域的論述畢竟是對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有益探索，而這項任務也為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黑格爾所繼承，并且直至馬克思和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才第一次科學地總結了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本矛盾和一般規(guī)律。

一、目的論緣起

在康德之前，目的論已然有著悠久的歷史。阿那克薩戈拉曾說：“萬物都在混沌中，然后有心靈出，對萬物加以安排。”[1]67亞里士多德第一次較為清晰系統(tǒng)地提出具有目的論意味的四因說，即一切事物的產(chǎn)生和存在都有質(zhì)料因、形式因、動力因和目的因這四種原因，而且他認為：“自然是一種原因，一種為一個目的而活動的原因。”[1]269古羅馬教父哲學的代表人物奧古斯丁則區(qū)分了“圣史”和“俗史”，將各個民族和國家的歷史稱之為“俗史”，一切“俗史”的盛衰都服從于上帝的旨意。這一神學目的論的觀點在宗教氛圍濃厚的中世紀大行其道。隨著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等運動將人們的思想逐漸從神學的藩籬中解放出來，自然科學蓬勃發(fā)展，眾多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都秉承著機械論的圖式去看待世界，認為一切事物都處在彼此相互作用的嚴格因果關系之中，目的論因此往往被視為荒謬的說法，失去了它曾經(jīng)的輝煌。值得一提的是，哲學家維科在這一時期的歷史哲學研究中取得了重大突破，提出歷史是人創(chuàng)造的、階級斗爭在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以及歷史的規(guī)律性等劃時代見解。[2]由此可見，“歷史目的論”絕非康德首倡，而是本身就有著綿長的理論淵源；但康德也并不僅僅是對這一觀點的簡單重復，而是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和獨到之處。

二、康德歷史目的論的基本理路

康德的先驗哲學的主要成就是調(diào)和了科學認識和道德實踐二者之間存在的矛盾。他認為在認識方面是知性為自然立法，通過先驗范疇和感性直觀的結合從而獲得有關對象的客觀知識；而在道德實踐方面，超感性的先天自由概念為了純粹實踐理性的運用就必須被視為實在的。因此，科學認識的關注點在于自在之物所呈現(xiàn)出的表象，道德實踐考慮的卻是人作為自在之物因而不受表象束縛的自由本性，同時康德通過反思判斷力作為溝通二者的橋梁：反思判斷力同樣遵循著一條先驗原則，即從自然中的特殊上升到普遍的能力，盡管它只是作為調(diào)節(jié)性而非規(guī)定性的原則起作用。基于這樣的認識，在康德一方面提出“當每一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心意并且往往是彼此的互相沖突地在追求自己的目標時，他們卻不知不覺地是朝著他們自己所不認識的自然目標作為一個引導而在前進著，是為了推進它而在努力著”[3]2這一目的論觀點，并在多處舉例表示人類歷史和文明的合規(guī)律性和進步性時，另一方面又表明自己無意“以這種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一條先天線索的世界歷史觀念來代替對于具體的、純粹由經(jīng)驗而構成的歷史的編撰工作”[3]20-21。由此可見，康德的歷史目的論是嚴格限制在主觀的界限內(nèi)去討論人類充分發(fā)展和實現(xiàn)自身理性稟賦的合目的性，他并不認為這種“目的性”是呈現(xiàn)為表象的客觀事物所具有的規(guī)定。在他的先驗哲學體系內(nèi)人的認識與人的行動處在并行不悖的狀態(tài)，反思判斷力的存在使作為自然物的受制于各種主觀好惡和感性欲望的人向作為本體的自由的人的過渡成為可能，然而反思判斷力作為調(diào)節(jié)性原則只能讓認識主體以自身主觀的合目的性原則去把握無法窮盡的對象，因此康德的歷史目的論與他的先驗哲學具有一致性。

三、康德考察歷史的視角

康德在看待人類歷史時，主要不是為了從人與人、社會、自然之間的現(xiàn)實關系出發(fā)去總結人類發(fā)展的總體規(guī)律和未來趨向，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解釋為何看上去充斥著混亂與罪惡的人類世界有可能達到以至善為依歸的目的王國。在康德看來，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往往呈現(xiàn)為憂慮悲哀的狀態(tài)，“一個人對于生命的評價必定會理解得很差，假如這個人還要希望生命可以比它實際上所持續(xù)地再延長一些的話；因為這就只不過是延長一場純粹是永遠在與艱難困苦相角逐的游戲罷了。”[3]76可見，康德清楚地認識到個體生存的困境，并且這種困境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我們自己就意識到，那種被希望的東西是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有份的……總而言之，是一種無憂無慮地只在閑情逸致之中優(yōu)游或是在天真無邪的嬉戲里面卒歲的純粹的享樂。”[3]77因此，把實現(xiàn)個人幸福當作自然的目的將永遠與經(jīng)驗世界發(fā)生矛盾，因為自然施加給人的災難和痛苦是如影隨形的，由此可以得出個體存在的真正目的就是通過種屬的延續(xù)以保證不斷向著理性王國邁進，否則整個人類作為自然的目的將會是不可理喻的，戰(zhàn)爭、勞作等加之于個體的苦難也可以被視為對于種屬而言的自然合目的性的智慧安排而加以驚嘆和贊美。在康德眼中，歷史應該是在自然的種種巧妙設計下人類從蒙昧中逐漸走向理性的永無止境的過程，個體生活的悲慘與痛苦可以被看作是自然的有意安排的種種表現(xiàn)，然而作為擁有理性因而是自由的存在者，人對于自身所遭遇的各種不幸應視為自己的主動選擇而非歸咎于命運，從而加強自律以順應自然所設定的目的。可見，康德對歷史的觀察主要集中在人的道德自律的進步方面，并以此串聯(lián)起歷史發(fā)展的脈絡，而人類的這種進步往往是受到“天意”所安排的外力推動的，人的主體性僅限于遵從理性的普遍法則，而運用屬人的智慧和力量去改造自然、維持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人的能動的生產(chǎn)實踐活動被視為人受自然的驅(qū)使而不得不從事的被迫勞作，只是作為理性的襯托而被考慮的。

四、歷史是不斷抑惡揚善的發(fā)展過程

康德認為，在人類從蒙昧野蠻逐漸過渡到理性開化的狀態(tài)的漫長過程中，各種邪惡、災難與種種艱難困苦反而在客觀上促進了人類理性的運用和發(fā)展以及人類文明的進步，“因而，在人類目前所處的文化階段里，戰(zhàn)爭乃是帶動文化繼續(xù)前進的一種不可或缺的手段。唯有到達一個完美化了的文化之后——上帝知道是在什么時候——永恒的和平才對我們是有益的，并且也唯有通過它永恒的和平才是可能的。”[1]75-76可見，康德雖然清楚地認識到諸如“自由”“平等”“和平”等人道主義理念作為人類的永恒追求的實現(xiàn)程度是衡量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標準，然而對于這些理念的反面“專制”“不公”“戰(zhàn)爭”等給人類價值追求造成阻礙的消極因素也同樣視之為人類發(fā)展的必要條件，其中顯然含有辯證法思想，雖然他仍然將這種矛盾關系歸附于自然的安排，而不是事物自身內(nèi)在固有的、推動事物發(fā)展和變革的源泉。簡言之，康德對于歷史規(guī)律的認識通常是從目的論的原則出發(fā)去演繹社會歷史現(xiàn)象的意義，并且這種對歷史的解讀更多的是為了鼓勵道德信心、促進道德自覺，起到由理論理性運用向純粹實踐理性運用過渡的作用。是以他無意去進一步發(fā)掘這些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根源以找到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本矛盾和一般規(guī)律，而只是把人主觀所意識到的這種自然的合目的性安排視為連接主體由受主觀欲望好惡而行動向作為擁有自由意志的人遵從道德律行動的橋梁。因此其歷史觀仍然滲透著作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思辨氣息，人的本質(zhì)被剝離成經(jīng)驗受動和超驗自由兩面，并且強調(diào)后者相較于前者的重要性，其后黑格爾則把這一點推進到了極致。

五、后續(xù)哲學家對康德觀點的繼承與超越

康德雖然囿于自身的理論體系和時代局限性，沒有能夠真正找到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和奧秘，但是他在對歷史進程的反思中所取得的理論成果卻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被譽為“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的黑格爾繼承了康德從理性原則出發(fā)以試圖解釋歷史的目的性這一嘗試，并將康德歷史觀的思辨特質(zhì)帶到頂峰。他批判了康德所設定的自在之物以及為知識可能性劃定的界限，提出精神才是世界的本體，認為它既是永恒的實體，又是包含著內(nèi)在矛盾性的能動的主體，并提出了“理性的機巧”，認為理性：“一方面讓事物按照它們自己的本性，彼此互相影響，互相削弱，而它自己并不直接干預其過程，但同時卻正好實現(xiàn)了它自己的目的。”[4]358因此歷史的真正主體只是精神，而一切看似人類自覺為自身利益而進行的活動不過是精神借以達到自身目的的手段，從而將人類歷史解釋為精神自我運動的外在表現(xiàn)，歷史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xiàn)精神向絕對精神的發(fā)展。“新康德主義”的代表人物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則加固了康德歷史觀中特殊現(xiàn)象和普遍規(guī)律之間的壁壘，強調(diào)自然科學和社會歷史科學的方法和目的的不同，社會歷史科學研究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個別、特殊的歷史事件的價值并對之做出評價，而找出一般規(guī)律則是自然科學的任務。“新康德主義”的另一代表人物柯亨則循著康德把人類道德素質(zhì)的提升視為衡量歷史進步的標準這一思路提出了倫理社會主義，認為道德是推動社會發(fā)展、衡量歷史進步與否的關鍵所在。在馬克思看來，歷史不是自然的預先安排或是精神自我運動的外在表現(xiàn)，“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5]519他糾正了過往哲學家們所持有的將人類歷史及其目的歸結為某種抽象原則的作用或認為歷史是由思想、利益各異的人們的偶然活動造就等歷史觀各自存在的誤區(qū)，主張從現(xiàn)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及其生產(chǎn)、交往方式出發(fā)去考察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以此科學地劃分了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及其相應標志，并揭示資本主義由于其內(nèi)在矛盾必然走向覆滅而為社會主義所取代的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從而為全人類的自由和解放規(guī)劃了藍圖、指明了道路。

六、康德歷史目的論的理論價值

在康德的“歷史目的論”中，無論是歷史還是目的論都不是他的主要著眼點，他真正想要強調(diào)的是人的理性本質(zhì)。作為理性的忠實擁護者，康德主張人有公開運用理性的自由，作為共同體的一分子有權就公共事務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對不適宜的舉措進行批判，反對“固定不變的，沒有人能夠（哪怕在一個人的整個一生中）公開加以懷疑的宗教體制”[3]27，并且認為君主的“立法威望全靠他把全體人民的意志結合為他自己的意志”[3]28。同時，“理性從其最高的道德立法權威的寶座上，又要斷然譴責戰(zhàn)爭之作為一種權利的過程，相反地，還要使和平狀態(tài)成為一種直接的義務”[3]112，對康德而言，戰(zhàn)爭作為出于人類私欲的、顯而易見的不義行為只有隨著理性的逐步實現(xiàn)才有可能趨于消失。可見，對康德而言，在人類的歷史中理性處于關鍵地位，理性的發(fā)展就是人類進步的標志，而諸如宗教寬容、統(tǒng)治開明、永久和平等則是這種進步的具體表現(xiàn)。這種對理性的認同和肯定、反對教條和專制、呼吁永久和平的精神無疑有助于社會的開明與進步。并且康德不像盧梭那樣認為人類的歷史就是道德逐漸墮落敗壞的過程，人類若從未從自然的原初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反而更好。康德承認雖然脫離自然狀態(tài)的“第一步，就是道德方面的一場墮落；而在物理方面，則這一墮落的后果便是一大堆此前所不知道的生活災難，故而也就是一場懲罰。”[3]68但是從整個人類歷史進程來看，這些不幸也在客觀上推進了人類文化的覺醒和發(fā)展，因此應該認為歷史“這個進程并不是由善開始走向惡，而是從壞逐步地發(fā)展到好”[3]78。同時康德強調(diào)作為理性存在者的人類自身的目的性，認為人類承擔著通往“目的王國”的使命。在康德的眼中，人類從動物界中脫穎而出的關鍵在于理性使人類“理解到（不管是多么模糊地）他才真正是大自然的目的，大地之上所生存著的沒有任何一種東西在這方面可以和他匹敵。”[3]65因此，人類優(yōu)越于其他物種的原因正在于人擁有理性。“他不可以對任何人這樣地說話，而是應該把別人也看成是對大自然的恩賜的平等的分享者……這對于社會的建立而言，要遠比感情和愛情更為必要。”[3]66同樣地，理性卻不是單純滿足人各種傾向的工具，因此人也應當將他人同樣視為目的來尊重，所以理性也是人類得以建立社會并和諧共處的基石。可見在康德哲學中浸潤著人本主義精神，人類雖然高于其他不具有理性的種屬，但人類彼此之間卻應該是平等的，因而對同類負有道德義務。這種人本主義原則在現(xiàn)代社會其影響將日益擴大和代代傳續(xù)。

七、結語

康德的歷史目的論是他的先驗哲學的一種表現(xiàn)，歷史目的性作為一個超驗概念僭越了先驗范疇的合法運用而無法成為知識，唯有在反思判斷力中才能找到它的形式，而這種合目的性卻只能作為一種主觀的理念，主要起著溝通理論理性和純粹實踐理性的作用。簡言之，康德的歷史目的論是依據(jù)其整個理論體系演繹的必然結果。作為一個里程碑式的哲學家，他在解決傳統(tǒng)哲學爭端的同時其理論的內(nèi)在矛盾性也推動著西方哲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和飛躍。雖然康德對歷史的討論主要是為了突出人的自由本性、鼓勵道德實踐，并且存在著將人視為表象和自在之物二分的傾向，然而他對理性的推崇、對自由的頌揚、對歷史進步性的承認以及對實現(xiàn)永久和平的設計映照著人類共同的人道主義理想，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并將持續(xù)地產(chǎn)生影響。時至今日，人們?nèi)阅軓膶档碌难芯恐胁粩嗟赝诰虺鼍哂袝r代意義的理論成果，因為其深刻的思想即使跨越兩個多世紀也仍然能夠葆有卓越的品格，并值得我們源源不斷地汲取和闡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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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曦則，男，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吉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外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