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擲

〔美〕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

埃爾·布萊克當警察已有相當長時間了。每天24個小時，他一直處在工作狀態。

今天休息，布萊克坐在電視機前看橄欖球賽。按說，這是他的放松時刻，可潛意識里，他還在工作。因為布萊克看見他了。

布萊克長得高大魁梧，高中時打過橄欖球。他一直以來的愿望就是接受大學教育，然后當一名職業橄欖球運動員。然而，他未能如愿，成了一名警察。當然，他是一名出色的警察。一開始，他在交通科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前，他都要看看失竊汽車名單，尤其是其中的關鍵信息——汽車型號和車牌號，這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他不過是新手，可發現的失竊汽車比誰都多，因為他記憶力驚人，對于名字、號碼和面孔，幾乎過目不忘。他現在還記得自己約會的第一個姑娘的電話號碼，記得服兵役時的一系列編號，記得逮捕的第一個嫌疑人的面容。

離開交通科后，他經常去警察局圖像部查看通緝犯的照片。他每年都會發現幾個通緝犯——在街頭，在人群中，在游藝室，在電梯里，以及買熱狗時，他從沒看走眼過。

一

此前，布萊克只從一張遠距離的照片上看過他一眼。這一次，他愿意冒險，把賭注押在加時賽上。

下了樓，他一頭鉆進汽車，隨即打開收音機，一邊收聽比賽實況轉播，一邊向體育館疾馳而去。比賽已接近尾聲，但仍是平局。那人不會提前離場的。布萊克了解，他是一個狂熱的橄欖球迷。

一個半月以來，整個東海岸的警察都在搜尋那個人，唯一的依據就是那張模糊的照片。他是那種最難捕獲的罪犯，一向獨來獨往，沒有前科，沒坐過牢，沒有指紋記錄。他要么運氣非常好，要么是精心籌劃過，做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大買賣。

綁架進行得非常順利，贖金也很快談妥了，甚至在支付贖金前，受害人就被釋放了，地點在一個偏遠的森林里。贖金一到手，綁架者就溜之大吉。警察唯一得到的線索就是，望遠鏡照相機在他收取贖金那一刻拍到的模糊照片。綁架行動干凈利落，這是布萊克見過的最出色的一次，讓他嘆服不已。

布萊克手持證件一揮，徑直來到FF區觀眾席邊的過道。加時賽開始了，大家非常激動，全都站了起來。布萊克緊挨著最近的一排座位站著，盡量混在人群中。

布萊克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他時還是感到震驚。那個人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他身材修長，面容普通，并無特別之處。這對罪犯而言，非常有利。他穿著一件藍大衣——很普通的那種，里面是藍西裝；手上戴著一副皮手套——顯得很興奮。看上去，他應該是橄欖球運動員。

一方的進攻奇跡般地成功了，比賽結束。從余光中，布萊克看到，那個人正要朝出口走去。布萊克搶在那人前面走向出口，迅速進到自己的車里。只見那人快步走向停車場，然后上了一輛小卡車，朝出口車道駛去。布萊克也發動了汽車。居然沒有其他車行駛在他們兩車之間。今天運氣不錯，布萊克看上去鎮定而自信，覺得平生第一回做事如此順風順水。

他這一生有諸多不順。一直練習橄欖球，可高中畢業后就止步了，前功盡棄。進了警察局，只得從頭干起，慢慢學習，慢慢向上爬，竭盡心力，卻沒能爬到頂峰。如今又年齡不饒人，職業生涯已經到頭了。再過三個月，他就要退休了。

在一個安靜、樸素的住宅小區，那人把車停了下來。

布萊克緊跟著停了，下了車，朝他走去，同時打量著公寓門牌號，好像在找某個號碼。當他走上人行道時，布萊克正好跟他面對面。

“別動！”布萊克突然把他推到汽車邊，“你被捕了。”

二

那人想掙脫，但布萊克一只手用槍頂著他的肋骨，另一只手抓著他的手臂。“不許動！”他說，“否則就斃了你。”

布萊克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沒人注意他們。“快進大樓！”布萊克說。

他們快步走進走廊，布萊克的大手緊緊抓著那人的手臂。“你住哪一層？”

“五層。”他回答。

“你是警察？”他問道。

“對，”布萊克說，“我是警察。”

電梯門開了，他們走上過道，過道里空無一人。來到七號門前，他們停下腳步。

“里面有人嗎？”布萊克問。

他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我一個人住，”他說，“屋里沒人。”

“開門。”

他緩緩伸手到口袋里，拿出鑰匙，打開門。

他試圖用門撞擊布萊克，卻被一拳打倒在地。他翻了個身，呻吟著，然后坐了起來。“你想干什么？”他問。

布萊克不理他，徑直探過身去，把他拎起來，猛地搖了幾下，然后掏出手銬，把他銬上了。隨即，布萊克退后幾步，直直地盯著他的臉。“錢在哪兒？”布萊克問。

“瞧！”他提高音量說，“你的舉止可不像警察，你是……”

“我是警察。”布萊克平靜地說，“是個干了三十年的警察。但是，我不想把你帶到局里去。”

那人吃了一驚，布萊克自己也是一驚。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他的那一刻起，這想法就一直在布萊克的內心深處涌動，現在終于脫口而出了。有生以來，布萊克一直在尋找發財的機會。起初，他以為能在橄欖球運動中找到；后來，他以為能在警察這一行當里找到。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念頭和欲望逐漸湮沒在日常生活中，湮沒在一個好警察的驕傲中，湮沒在他出色的記憶中。

原本以為過去的野心已然消失殆盡，就像當年做職業橄欖球運動員的理想一樣，雖然未能如愿，但還是喜歡看橄欖球比賽，也喜歡閱讀有關運動員賺取巨額薪水的報道。

那人長長吸了一口氣，面容和態度都換了個模樣。“我明白了。”他緩緩地說。

布萊克微微一笑，說：“你那次行動非常出色。籌劃了很長時間，是不是？就像一場橄欖球比賽，精心設置，周密行動。你沒有前科，第一次出手就玩了個大的。我很佩服你。”

“謝謝。”他冷漠地回答。

“現在，我需要那筆錢。”

布萊克突然間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人們都以為他這輩子就這樣完了，但并沒有。三個月后，當他退休時，他會覺得這么多年的辛苦和失望都是值得的——最終他還是勝利了，打敗了比他官運好的那些人。

不承想，那人聽后搖了搖頭。布萊克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別跟我頂嘴，小子！”他咬牙切齒道。

“你到底是什么警察？”

“我是個好警察。”布萊克說，“我一直是清白的——從不接受賄賂，從不搞歪門邪道。”

那人點點頭。“現在，你找到了一個發財的機會。”

布萊克也點點頭。“就像你一樣，小子。你從約翰尼那里索取的五百萬，現在是我的了。”

“瞧！”他回道，“我花了五年時間籌劃，尋找合適的時機。當我發現他陷入困境時，當即抓住機會綁架了他。那些錢，是我辛苦掙來的。”

“我也等了很久。”布萊克說，“我等待的時間，比你想象的要長得多。錢在哪兒？”

那人還是搖了搖頭。

布萊克把他推到一把椅子上，探過身去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頭，怒視著布萊克。布萊克環視房間，發現一張桌子，然后走過去，打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本通信簿。翻看通信簿之后，布萊克看向他。“羅納爾德·奧斯廷！”他說，“你是不是打橄欖球的？”

“沒錯。”布萊克繼續說，“幾年前，你是中西部隊的左邊鋒，打得非常好。”布萊克停住腳步，看著奧斯廷，“我也打過橄欖球。”

奧斯廷抬頭看著他，聳聳肩，說：“你說得對。我的確在那兒打過橄欖球。”

布萊克仔細打量著奧斯廷，說：“打橄欖球不是很賺錢嗎？你比我運氣好，我連大學都沒上成。”

“我體重太輕，當不了職業橄欖球運動員。”奧斯廷說，“畢業那年，我試圖成為職業運動員，但被淘汰了。”

“于是，你就去尋找其他發大財的機會？”

“對。”

“錢在哪兒？”

“我不會告訴你的。”

“你會告訴我的。”布萊克平靜地說，“就在這屋子里嗎？”

奧斯廷沒回答。布萊克用手銬把他銬在床柱上，然后，開始有條不紊地在屋里搜尋起來。

“別想著你能熬住！”布萊克說。

“喂，”奧斯廷說，“你為什么不把我帶到警察局去呢？這樣的話，你會成為英雄。對你來說，那也很不錯……”

布萊克搖搖頭，說：“不，我要是個年輕人……但我不是。”他走向奧斯廷，“好了，我們開始吧。”

他的手勁兒非常大。奧斯廷咬緊牙關，痛得直哼哼。奧斯廷昏過去時，他住手了，喝了一杯水，又拿著滿滿一杯水回來，潑在奧斯廷臉上。奧斯廷呻吟著醒過來了。

布萊克盯著奧斯廷。奧斯廷是條硬漢，很少有人受得了布萊克這一套。

“你是個了不起的小伙子！”布萊克說。

奧斯廷嘴角歪了一下。“謝謝。”

“你這么硬挺著，有什么意義呢？”布萊克說。

奧斯廷從地上爬起來，身體一動，臉就痛得亂扭。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看著布萊克。“我不會放棄那筆錢的。”他說，“我費了太多的精力，我非常需要……”

布萊克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好吧，我跟你平分。”

從奧斯廷臉上，布萊克看得出來，他是下定決心了。

“錢在哪兒？”布萊克問。

“在一個保險柜里。”

“鑰匙在哪兒？”

奧斯廷微微一笑。“它在一個信封里，放在樓下我的信箱中。”

“那樣的話，我們得明天才能拿到錢了。”布萊克說，“銀行已經關門了。”

“對。”

“我們得等了。”

“你能整夜不睡覺？”奧斯廷說，“一有機會，我就會殺了你——你知道這一點。”

“我可以整夜不睡。”布萊克冷冷地說道。

在一片狼藉的公寓中，他們等待漫長的黑夜過去。

三

第二天，布萊克沒給警察局打電話，雖然該他值班。不過，頂頭上司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認為他或許發現了線索，一個人去查了——上司非常信任布萊克。

布萊克打開奧斯廷的手銬，看他穿上大衣。

奧斯廷看著布萊克，說：“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布萊克笑了。“我對臉有特別的記憶力，過目不忘。”他說，“交付贖金時，警察拍到了一張你的照片。昨天看電視時，我在人群中發現了你。”

“你要不是橄欖球迷，我抓不到你。”布萊克說，“當然，我要不是橄欖球迷，也抓不到你。”

接著，他們肩并肩走進銀行。奧斯廷和銀行職員打開保險箱，布萊克在一旁看著。奧斯廷把里面的盒子抽出來。布萊克貪婪地看著他伸手進去，取出一摞摞厚厚的鈔票。布萊克接過奧斯廷遞過來的鈔票，放進從公寓帶來的手提包里。

鎖好保險箱，他們并肩走出銀行，鉆進汽車。

事情進展得異常順利。

當回到奧斯廷的公寓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此時，他們就像深陷危難的伙伴，而非對手。

“好了，我們成功了。”奧斯廷說，“你仍然愿意與我平分嗎？”

“當然。”布萊克說。他把手提包放在椅子上，拉開拉鏈，凝視著里面的錢，不禁屏住呼吸。

突然，他的余光瞥見奧斯廷向他撲了過來，連忙一閃。不過，太晚了！

奧斯廷抱住他，把他絆倒在地。手槍從布萊克的手中甩了出去，奧斯廷壓在了他身上。布萊克一拳把奧斯廷打倒在地。

“我們拿到錢時，我決定殺掉你。后來又決定不那么做。但現在，我知道我必須殺掉你。你會追殺我，奪回這筆錢的。”這些想法非常清晰地在布萊克腦海中回響著。

布萊克轉過頭去。這樣，他就看不到自己雙手的動作了。最后，他從軟綿綿的尸體上站起身，讓呼吸恢復正常。

布萊克哭了。長大成人后，他再沒哭過。他呆呆地看著錢，知道這些全是他的了。

四

突然，傳來哐哐的撞門聲。他猛地轉過身去，就在這時，門被撞開了。布萊克伸手去掏槍，可槍已不在那里了。

這時，他認出了來人。進來的是警察局的人，站在后面的是他們的上司。

“聽到你們在搏斗，我們盡快趕來了。”上司對布萊克說，“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你發現線索了？”

“聽到我們在搏斗？”布萊克茫然地重復道，“你們安裝了竊聽器？一直在監視這個地方？”

上司笑了。“是聯邦調查局告訴我們的。他們做了很多細致的工作，認定案件是一個運動員干的。所以，他們開始在報紙上尋找拳擊手和橄欖球運動員的照片。我們昨天才開始跟蹤和監視他，希望他能引著我們找到那筆錢。沒有你的話，我們得等很長時間。”

布萊克看到，一個矮小的年輕人正在查看手提包。他肯定，那就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

特工對一個警察打了個手勢。“看好這些錢！”特工說。

然后，他轉過身來看著布萊克，眼里充滿懷疑。“你和他走進公寓時，我們真是大吃一驚。”他說，“但你的上司堅持說，你一定是想從他手中騙出那筆錢。”

“這位聯邦調查局特工認為，你是真的想要這筆錢。”上司說，“他想要沖進來，但我沒讓他那么干。我知道你這么做的目的。不這么做的話，就找不到這筆錢。我告訴這個特工，我們完全相信你。”

五

上司拍了拍布萊克的肩膀。“你做事總是非常仔細，”他說，“連最細小的問題都要搞清楚，這就是你的風格。振作起來，伙計。你把他殺了，這真是太遺憾了。不過，你現在成了英雄，記者會帶著攝影師到警察局采訪你的。布萊克，這是你破的最大的案子。這就是我讓你一個人干的原因。這樣的話，所有的榮譽就都歸你一人了。成為英雄，感覺怎么樣？”

“太棒了！”布萊克說，“真是太棒了！”布萊克疲倦地笑了笑。“退休后，”他說，“我可以坐下來，一遍一遍地閱讀關于我的所有報道。”

布萊克走出公寓。現在，他要回家好好睡上一覺。明天，記者們將蜂擁至警察局，他將面對所有記者。

（阿 建摘自新世界出版社《希區柯克懸念故事全集》一書，本刊節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