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幽默相輝映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先生在比佛利山莊買下房子，一家四口搬進去之后，我便發現了一個問題：不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知道我住那兒后，總是對我住的地方比對我這個人更有興趣，常問長問短地想了解那些名人鄰居，以及這個充滿傳奇的城市。這城市對我而言，無意中扮演著一個讓我學習的角色，尤其對于幽默概念的體會與實踐。

其實我那時傻傻的，不知道將面對的是怎樣的世界，當初買那房子只是因為先生加州大學UCLA拿到計算機博士后，想為孩子找好學區，而附近最好學區就是比佛利山莊。這里房價貴地產稅高，地稅百分之十給了地方教育，他們有經費付學校老師更高的薪水，因著這緣故我們選擇在此定居。

記得剛搬家時，敞開著車房整理東西，一輛很搶眼的紅色奔馳跑車從面前駛過，又轉回來停住，下得車來的是一位比我大二十歲的摩登婦人，說她叫潔姬，是我們的鄰居，過來打招呼，還差人送來一壺咖啡，以及剛出爐的小餅，算是歡迎新朋友。

對這個被稱為“躲在櫚樹幕后的富豪之都”“世界上最講格調及品味的地方”“影迷的麥加”“西部的華爾街”“美國人最高夢想”“美國平均房價最高的地區”，我也充滿了好奇。看起來每個人都很驕傲的樣子。令人驚喜的是潔姬對我隨和親切，更令人興奮的是，知道她是一位作家，我怯生生地說我也寫作，竟然聊得很投緣。她寫那些“好萊塢的妻子們”式的羅曼史在美國很是暢銷，比佛利山莊的各種社交場合里，經常可見她的身影，她家也經常開Party，是個愛熱鬧的人，和這城市所有的名人一樣，都有過好幾次婚姻。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單身五十來歲，身旁總是圍繞著許多追求者；獨居豪宅，有成年孩子在外地，難得的是家中書房四壁都是書。

潔姬對我很照顧，我們成了忘年交，許多場合她總帶我當小跟班，讓我長見識，在她家的宴會中，在羅迪歐大道的名店內，在肯尼迪總統與瑪莉蓮夢露偷情的比佛利旅館大廳，在她交往的明星家里，我認識了好幾位專為名藝人寫腳本、對白、笑話的專職文字工作者，他們自己不出名，但都相當有才華，因著為錢寧卡森、鮑伯霍普、伍迪艾倫等當寫手，賺的錢也夠多到能住在這山莊里。

我隨著她去落日大道上的脫口秀俱樂部、喜劇明星聯誼會、笑話工廠等處，看那些初出道還沒出名追求明星夢的人表演，那種場合人人笑得開心。潔姬像導師一樣提醒我要仔細體會觀察，一再推崇美式幽默的特色。她說自己寫小說時常把海明威的理念擺在心中，認為“寫作的技巧，最重要的是要有同情心和幽默感”。幽默是一種技巧，能為文學藝術帶來化龍點睛的特殊效果。偉大深刻的作品里，不一定以幽默為主旋律，但都少不了以喜劇的手法來表達其中的含義。笑里藏“道”是作家成熟的標志，這觀念開拓了我寫作的視野。

在美國住的這些年里，我體會最深的就是美國人的幽默感。這是一個泛幽默的國家，認為幽默是一種正向能量，生活的必要，一種修養作為，厚積薄發的機智幽默是為人處世良方，生活在這塊土地上，都希望把這門功課修好，以期達到所謂的“Live well，laugh often，and love much（活得好，笑得常，愛得多）”的境界。美國人可以不做個優秀的人，但絕對不可以做個不懂幽默的人。幽默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情懷；不論職場還是生活中，任何人都必須學習幽默，它能增加人與人之間的親密度，笑聲傳遞關懷，笑意溫暖人心，笑法掌控局面。

如果說老美平時談話是“不幽默無以為歡”，一點也不算過分。他們總是隨時備戰，考驗自己的智慧，希望適時能迸出一句足以引來笑聲的話，如此才能算一天沒有白過。即使在不認識的人面前，也不忘秀一下，不必先宣示“我要講一個笑話給您聽”。一堆人在等電梯時相遇，總有人要說個笑話開個玩笑，如果真有人笑了，他就得意非凡，深深覺得已經make my day，一天過得有意義了。

那時我在學區做義工，見過還沒有出道的安潔莉納裘莉（Angelina Jolie），厚厚嘴唇漂亮性感又有主見，后來嫁給英俊男星布萊德彼特（Brad Pitt），如今婚姻起了變化。布萊德彼特曾說過一句名言：“幽默感比性感更重要”。也有人取笑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幽默感，也不性感，更沒有感性，那就只有感到很不幸了。”

除了西方幽默的影響，我也喜歡中國古籍中大量的寓言故事、民間笑話，這些作品中充滿對日常生活現象的風趣諷喻，體現了中華民族特有的質樸含蓄、言簡意賅、不動聲色的幽默傳統。從《詩經》到諸子百家，雅俗文學都能找到幽默的證據，還有俏皮話、相聲、戲曲，打油詩、謎語、童謠、順口溜、歇后語、對聯等，尤其是庶民的幽默，苦中作樂，用幽默來表達對生活的不滿，有時越艱辛的環境越能產生曼妙的幽默，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訛和不通情理之處，話不直說，曲徑通幽，用最通俗的語言，來個轉彎令人拍案稱奇，矛盾中見協調，也許這就是中式幽默。

想起“五四”時梁實秋和人打筆仗，有人說：“您這樣說是罵人啊。”梁先生的回答是：“我從來不罵人，我罵的都不是人。”中國人可以做到“罵人不帶臟字，損人不失格調，諷人不加顏色，捧人不覺虛偽”的另一種幽默境界。

我那時也常常去拉斯維加斯取經，從旁觀察一般人對幽默的反應。買了票去看每一場脫口秀，發現美國觀眾笑點很低，很容易被逗笑，我們不認為好玩的事，他們能笑得花枝亂顫，不像華人一臉嚴肅地板著臉，好像是說：“你有本事就來把我弄笑。”記得去看某位喜劇明星的專場，主題是開夫妻玩笑，他只開口說了：“有一位先生，一位太太……”臺下已經大笑起來了，他們相信每個家庭都會鬧笑話。

日常生活中，我時時觀察也總記下好玩的事。譬如附近一位美國媽媽，她喜歡做些好玩可愛的事，給兒子打毛線手套，故意在右手上繡一個“左”字，再在左手上繡一個“右”字，惹得兒子哈哈大笑，因為他小時候穿鞋常常出這樣的錯，只有媽媽和他記得這好笑的事，而現在他戴著手套出去，人人見了都哈哈笑，因此人緣特別好，他說是媽媽給的最好禮物。

美國有一個說法：“如果你沒有幽默感，其實你是什么感都沒有。”有幽默感的人能把不好的感覺，變成好的感覺，生活也許暫時是悲劇，懂得把暫時的悲劇轉變成永久的喜劇是聰明人。

有著東方血脈和西方營養，加上女性經驗本身有取之不竭的題材，我在美國學得幽默的精髓，時常在報上抒寫著各式人生經歷，潔西帶我出入各種場合的學習，也給我很大影響。于是我就擁有了更開放的自由情懷，熱情地綻放笑臉，瀟灑地發揮笑聲，融會貫通并善于應用幽默的表達。多年來，我已出版了五十多本有自己特色的幽默書籍，給讀者以快樂的享受是我樂意做的事。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在各種場合，我常被問及幽默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的，就像所有的才華一樣，要有先天的興趣，后天的努力，觀念的改變，才能加強幽默的正能量，做個快樂幽默的人。因此工作越忙、壓力越大，就越需要幽默。我想快樂的幽默，何嘗不是人生的一帖良藥？

【作者簡介】吳玲瑤，西洋文學碩士，海外華文女作家第十屆會長。已出版《女人的幽默》《比佛利傳奇》等56部作品。其中《美國孩子中國娘》，入選美國中文暢銷排行榜第一名。《幽默酷小子》被推薦為臺灣教育部好書。《笑眧藏道》獲林語堂幽默散文獎。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