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講給今天的小青年聽,他們肯定不能想象。那年初夏,我和妻子去黃浦區婚姻登記處辦理結婚登記,然后就滿心歡喜地到南京東路燕云樓去吃烤鴨。二樓店堂的散席設計成當時流行的火車位,特別適合情侶邊吃邊聊。根據巴金同名小說拍攝的電影《寒夜》,許還山和潘虹有一場在咖啡館的對手戲,可能就是在燕云樓拍的。
那天,我們兩人喜滋滋地品嘗著北京烤鴨、植物四寶、糟熘魚片,特別是烤鴨的腴香無與倫比。這時,服務員過來跟我們商量,門口等位的客人太多,其中兩名客人急著趕火車,能不能在我們的座位上擠一擠。我們正吃到興頭上,卻要和別人擠一張桌子,我當即皺起眉頭,妻子看看周邊的座位都已經加塞了,只能朝里挪了挪身子,默默應允。
一對同齡人在我們旁邊坐下,男士與我坐一排,女士與我妻子坐一排,氛圍確實有些尷尬。男青年向我們致歉,還拿出火車票給我看,我倒不好意思起來。他們來自河南商丘,這天清晨排了許久的隊才買到火車票。男青年紅著臉說:“大上海真繁華,就有一點不好,什么都要排隊,在外灘拍個照也要排隊。”他的女友或妻子輕聲跟了一句:“我們游客把大上海擠壞了。”
他們喊來服務員,說:“跟這兩位吃一樣的吧,趕時間。”不一會兒,我和妻子先吃完,但還有一杯啤酒沒動,啤酒的泡沫已歸于平靜。我猶豫了一下跟旁邊的那位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這杯啤酒……”他爽快地接過去,喝了一大口:“上海的啤酒也與眾不同。”
那天的經歷歷歷在目,拼桌也算一次有趣的經歷。計劃經濟時代,餐飲店的營業面積一般都不大,拼桌就不可避免。吃早點肯定要拼桌,一般的小館子中午和晚上也要拼桌。小館子里的長條凳并不是每一張都四平八穩,如果一個人突然起身,椅子可能會“蹺蹺板”,這樣的事情不常發生,一旦發生肯定狼狽不堪,我就曾見識過這樣的狼狽。
在“新雅”“杏花樓”“老正興”“老半齋”這種名氣響亮的老字號吃飯,也免不了拼桌。直到20世紀90年代,飯店紛紛開始擴大店堂、改善環境,拼桌的情況就少了。但是在黃河路、乍浦路這樣的美食街上,拼桌仍是一道風景。而且私人館子恰恰因為保持了一點兒老上海的市井氣,讓懷舊的上海人倍感親切。這一點,在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里有生動描寫。
有一年,我出差到南京,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飯店里吃晚飯。我才舉起筷子,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我對面落座,從相貌上看像是北方人。當時店堂里顧客并不多,他為何偏偏看中我這張桌子?陌生人并不在乎我的冷淡,他先自報家門,告訴我他是長春郊縣一家鄉辦企業的推銷員,第一次來江南,再問我從何處來、有何公干。說話間,他把一盆鹽水鵝推到我面前,我矜持地點點頭,并不動筷。看到我點的魚圓湯上桌,他表情夸張地瞪圓了眼睛:“南方人就是細巧,會做魚圓,我們那里人不會做,我也想來一碗。”受他情緒的感染,我說:“就吃我的吧。”他咧嘴一笑,馬上拿起一只小碗打撈魚圓。后來,我們就談得比較放松了,我也夾了他的幾塊鹽水鵝。酒足飯飽后,我們走出飯店時互道珍重,儼然是一對忘年交了。我從此再沒見過這個人,但那頓晚餐的氣氛卻像一片橙色的燭光一樣溫暖著我的異鄉記憶。
后來我又跑過許多城市,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感覺。有一天我和一個外地朋友到淮海中路的大同酒家吃午飯,不巧店堂已經客滿,我看到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只有一對年輕人在用餐,我想我們可以去拼個桌,可服務員把我們引過去時,卻遭到了男青年的堅拒。鄰桌的一對老年夫婦向我們發出邀請:“來來來,我們這里可以擠一擠。”我在飯店用餐時,看到外面有人等位時常會主動向服務員建議,我們這張桌子倒可以再擠兩個人。但這番好意屢屢被謝絕,服務員總是說,有檔次的飯店,要讓客人獲得最好的體驗度。
“體驗度”是一個時髦用語,但它的內涵讓我頗費思量。有位文藝評論家說,現代文明發展到今天,城市人越來越希望處于一種“隱名狀態”,所以常在熟人面前保持社交距離,在陌生人面前反倒容易暢所欲言。如果這個觀點成立的話,那么拼桌就很容易被理解,也應被視作常態。也有人覺得,人與人的隔閡越來越明顯,人們看重隱私,對私密空間的占有也可以看作一種對權利與資源的消費。我倒覺得,奔波在都市的人不妨以更寬容友好的姿態面對拼桌,將其視為一種有人情味的生活體驗。
【原載《解放日報》】
插圖 / 拼桌吃飯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