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寫情書

文朱成玉

年輕的時光里，在愛情中出入頻繁，經常收到一些精致、小巧、美麗，小心翼翼封口，郵票貼得顛三倒四的紙片——被文藝范兒們稱為“情書”的玩意。而我自己也極擅長經營此道，如同孔乙己自詡能寫出四種茴香豆的“茴”字，我也能把情書寫出不同的花樣來，比如那年我用鉛筆給戀人寫的情書——鉛筆短了，愛卻長了。

我在信紙上袒露心扉，內容已不局限于情情愛愛，而是上升到關心發燒的社會肌體，體悟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層面上來。韓寒說過，很多人的撒謊體驗都是從作文開始的，而為數不多的認真話體驗，則是從寫情書開始的。這話同樣適用于我，一個外表沉默內心澎湃的“憤青”。也許是我這份激情令戀人平靜的生活生出一絲漣漪，她竟也開始用鉛筆給我回信了。

一封封情書把彼此間的思念變得很短，短到睜開眼時，記不得美夢的來龍去脈。又一支鉛筆，在白紙上奔跑了一夜，它身心俱疲，變成了粉末。而我，得以在它漸行漸遠的蹄痕里，收獲了我的愛情。

也并非所有的情書都是美麗輕松的，也有不愉快的時候。比如面對兩個人未知的將來時，想到一些阻力無力改變，便會將這壞情緒帶到信紙上，就像靜美的平原忽然刮起了大風，風里還裹挾著塵沙，迷了眺望明天的眼。一些令人黯然神傷的話便各自亮了出來，如同寒光閃閃的匕首，逼迫著彼此做出最決絕的了斷。

我的靜默終究凄婉成一地的鉛筆屑。我知道，我碎掉的心再也無法完滿地愈合，就像我無法將這只鉛筆還原成一棵小樹一樣。于堅在他的文章中寫過：“鉛筆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它會變化，會破碎。它不是一成不變，它可以更改。你可以慢慢來，錯了，再擦掉。它在變短而你的字跡在延長，你的精神活動成為一種物質形式。你留下了痕跡，而物卻消失了。或者說，物消失了，成為另一種東西，在你的紙上，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下去。輕巧的、沒有害處的死亡，美麗的死亡。一支鉛筆死去了，而另外的東西又在這死亡中誕生。一方面是縮短、消失，另一方面是誕生、延長。”

鉛筆是有大胸懷的，對一切模棱兩可都體現出寬容——你盡管寫，寫錯了我就用另一端的橡皮給你擦掉。鉛筆被放在筆筒里，似乎隔絕了一切，但它馬上會用一種叫“素描”的技能將一切還原：向日葵、桃花、美人、舊日門楣……都會被它畫出來。

人過中年，內心開始平靜，生命中一些耿耿于懷的不愉快，也開始漸漸地風干，才知道，什么都是渺小的，唯有時間是最偉大的。因為它能將恨從籠子里放出去，成為滿地跑的可愛的小雞小鴨；因為它能將疼痛藏起來，磨礪成價值連城的珍珠。

很多年后的一天，妻子問我，當初為什么總是用鉛筆寫信呢？我說，鉛筆能體現一種為愛獻身的精神，你看，它像不像一根看不見燃燒的蠟燭？它用它的嘔心瀝血，成全了我們滿紙的情意綿綿。還有，用錯了某個詞，或者說錯了某句話，我還可以改過來，鉛筆允許你犯一些小錯誤，告訴你，生命中可以有原諒，可以有回頭路，可以有重新走過的機會。只要，你在心里時刻揣著一塊叫寬容的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