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嘯 李 倩 牟泉霖
(1.陜西歷史博物館 2.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院 3.赤峰學院歷史文化學院)
魚形壺,是我國古代制作的一種特殊的壺形器皿,其造型從大類上說屬于仿皮囊壺,多有雙系或四系用以穿帶背挎。從材質上說以陶瓷器為大宗,偶爾也見銅、銀等材質。器型整體模仿豎置的魚的形態,并裝飾有表現魚身特征的紋飾。漢代魚形壺一般為鯉魚形象,通常有單魚與雙魚兩種,雙魚的也稱雙魚瓶或雙魚壺。這與唐宋時期流行的摩羯形壺同屬扁壺,但文化淵源、價值理念和傳播演變路徑并不相同,互相沒有直接的演變發展證據。本文主要研究對象即漢代一類魚形壺。
目前所見時代最早的魚形壺屬漢代,有陶制①(圖一)與銅制兩種,兩者之間形制有一定差異,但共同點是皆做魚形、肩部設雙穿耳,可能有互相借鑒和承繼關系。本文重點介紹并探討漢代銅魚形扁壺的造型特點、分布地域及文化屬性等相關問題。
漢代銅魚形扁壺所見不多,在此逐一介紹。
1. 上海博物館藏銅魚形壺,該魚形壺著錄于《中國青銅器全集》(秦漢卷),高31.8、腹橫23.9 厘米,時代定為西漢早期(圖二)。該魚壺總體呈扁體壺形,圓口方唇,長直頸,溜肩,扁腹。肩部兩側各鑄一小鋪首銜環,腹部截面近棗核型。器身最寬處位于腹中部,下腹部內收,平底內凹,高圈足外撇。為表現出魚形的特征,壺頸部鑄出魚的頭部及口部,并陰線雕刻出魚的眼部。壺腹部以陰線刻菱形網格紋,網格中刻弧線紋,組合為魚鱗紋樣。圈足處以陰線刻斜線紋,作為魚尾鰭的紋樣。整體制作精細,藝術效果很強。關于這件器物,原著錄中說“魚是漢代常見的裝飾題材,象征豐穰”②,認為其用途可能是具有祈求豐產的吉祥寓意的實用器。
2. 內蒙古博物院藏銅魚形壺,時代為漢代,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康卜爾出土。該器整體造型與上海博物館藏銅魚壺基本一致(圖三),圓口,長頸,溜肩,扁腹,高圈足。頸部鑄出魚口。區別主要有兩點,一是內蒙古博物院這件肩部不設鋪首,以半圓小系各穿以大銅環;二是整器不以陰線刻畫魚紋細部。不過并不影響其為魚形壺的意義表達。
3. 鄂爾多斯博物館藏銅魚形壺,時代為漢代,傳出土于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川掌鎮。高35、腹徑24、口徑4、底徑18.5 厘米,重2250 克。這件銅魚形壺與上述上海博物館、內蒙古博物院所藏兩件銅魚形壺基本一致,壺頸部鑄出魚口,兩肩置鋪首銜環,通體不用陰線刻畫細部紋飾(圖四)。
4. 陜西榆林文物保護研究所藏銅魚形壺,榆林走馬梁墓地1999 年3 號墓出土,該墓為豎穴土坑墓,同墓出土銅鼎、銅熏爐、銅燈等器物,研究者認為該墓在整個墓地中屬于第三期,時代為西漢晚期③。該器通高35.5、腹深32.8、口徑4.8厘米,重2393 克。這件魚形壺與上述三件魚形壺在器型上有一定差別,主要體現在頸部較短粗,魚頭部、口部、腮部均為鑄出,下腹部沒有明顯內收,器身最寬處位于下腹部,矮圈足(圖五)。

圖五 榆林走馬梁3 號墓出土銅壺
除上述四件刻畫明確的銅魚形壺外,還有三件較為類似的銅扁壺可作比較,現一并介紹如下。
5.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皮囊形銅壺,傳為陜北米脂出土,1972 年入藏,高27、口徑5.2 厘米。此器器型與榆林走馬梁出土銅魚形壺更為接近。小圓口,短直徑,溜肩,扁腹,肩部兩側置小鋪首銜環,器身最寬處在下腹部,矮圈足(圖六)。
6. 鄂爾多斯博物館藏銅扁壺,高36.8、寬23.3 厘米。小圓口,口內帶銅蓋,子母口扣合。長直頸,溜肩,肩部兩側置半圓小系,以穿銅環,腹部一側平直,一側圓鼓腹,截面呈半橢圓形,下腹內收,平底,圈足略高。器身上還保留有當時以繩子‘米’字形捆綁攜帶的痕跡(圖七)。此扁壺造型獨特,一面鼓腹,一面平直,有點類似于清代壁掛的瓷壁瓶,當是為了便于攜帶而專門制作的。商周時期的銅器中也有類似做成一面平直的背壺。該器出土信息不明,但時代定為漢代當比較穩妥。

圖七 鄂爾多斯博物館藏銅扁壺
7. 甘肅秦安博物館藏“大李”銘銅扁壺,高29 厘米,出土于秦安漢代墓葬中,此器造型與前述幾種又略不同。整器顯得高挺秀美,小口,頸部極短,豐肩,肩部兩側置半圓形小系,扁腹。器身最寬處位于中腹部,下腹弧收,圈足外撇(圖八)。

圖八 甘肅秦安博物館藏“大李”銘銅扁壺
此3 件銅扁壺魚形特征不明顯,但扁體、細直頸、圓口等魚形壺的基本特征仍舊保留,我們將其歸為銅魚形壺的研究范疇內。上述7 件銅魚形扁壺,根據頸部、腹部變化,大致分為三個類型(因銅魚形壺出土數量有限,型式演變序列有缺環,部分型式變化及分期借助考古發掘出土陶魚形扁壺加以補充驗證)。
A 型 長頸、器身最寬處位于腹中部,下腹斜收。根據器物整體裝飾風格,可分三式:Ⅰ式即上海博物館藏銅壺,魚嘴魚鰭魚鱗等俱全,可以說具備魚類的所有特點,器物造型仿生性極強,時代為西漢早期,也是所見銅壺中時代最早的一件;Ⅱ式包括內蒙古博物院、鄂爾多斯博物館藏兩件銅壺,器物造型基本與Ⅰ式相同,但紋飾簡化,僅保留魚口的特征,肩部由上海博物館的鋪首銜環簡化為穿耳雙環;Ⅲ式為鄂爾多斯博物館藏“米”字形捆綁痕扁壺,形制更為簡化,已不見任何魚形裝飾。
B 型 魚形壺頸短粗,腹部加長、下腹內收不明顯。Ⅰ式走馬梁銅壺,魚頭部、口部、腮部均為鑄出,象生性強;Ⅱ式為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扁壺,魚形特征不明顯,呈現出簡化之勢。考古發掘的陶魚形壺的形制及演變序列,與B 型壺最為接近,放到此處一并討論,互為參考。陶魚形壺Ⅰ式以藍田支家溝漢墓出土陶壺為例,口較寬,溜肩鼓腹,腹部分劃出兩個區域,內填魚鱗紋④。Ⅱ式以鹽池張家場漢墓M8∶7 為例,寬直口,肩部附對耳穿孔⑤;Ⅲ式以鄂爾多斯三段地漢墓M21∶1為例,侈口,弧鼓腹,不見雙耳⑥。
C型 秦安漢墓出土西漢晚期扁壺,頸部極短,器體渾圓。
從上述分型、式可知,A 型出現時代最早,從西漢早期出現,可能延續至東漢時期⑦;B 型、C 型出現較晚。整體演變趨勢是,早段均寫實性強,魚的特征明顯,且多伴有中原地區流行的鋪首銜環耳,晚段漸趨簡化,從保留魚口特征到不見任何與魚相關的裝飾,強調實用性(表一)。

表一 銅魚形扁壺型、式分期表
以往人們談到扁壺,總是習慣性的想起流行于戰國至漢代的橢腹扁壺。孫機先生在《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榼、椑”條說“漢代將繭形壺、蒜頭壺、橫筩形壺、扁壺等盛酒器統稱為榼”,并進一步說“榼類器中最常見的是扁壺,扁壺的專名為椑。《廣雅·釋器》:‘扁榼謂之椑’”。“漢代有漆椑、銅椑和瓷椑。”“銅椑有素面的……還有做成魚形的。”并且專門用上海博物館這件銅魚形壺為魚形銅椑做了圖注⑧。孫先生的釋名非常準確,但同一名稱下,魚形扁壺和戰漢時期常見的橢腹扁壺等并不是同一來源。
橢腹扁壺的特征為圓口,直頸(或微束頸),腹部為近圓形或橢圓形扁腹,圈足,壺身兩側有對稱鋪首銜環或系耳⑨(圖九)。此類橢腹扁壺目前學術界或認為其來源于新石器時代以來的陶扁壺⑩;或認為其來自于春秋時期腹部較扁的雙系或三系銅壺?;或認為其與春秋時期秦文化的扁體銅盉有關?,總之,我們從其較為方折的器型結構可以看出,這種器型所模仿的應當是陶、木等質地較硬的材質制作的器物。

圖九 故宮藏戰國“魏公”銘扁壺
而上述魚形扁壺從壺體造型來說,模擬的是皮革質軟材質的壺,即皮囊壺。這種壺的形制來自于草原游牧民族,通常以兩片皮革縫制而成,雙系穿繩。由于其扁體不易滾動的特點,便于騎馬時背挎攜帶,因此這類皮囊壺在草原上流行的時間非常長,直到近代仍然在使用。鋼特古斯利用蒙古族傳統手工技藝對此類皮囊壺的制作進行了還原?(圖一〇),從圖中我們可以直觀看出兩者間密切的淵源關系。

圖一〇 蒙古族傳統皮囊壺制作過程
目前所見的仿皮囊銅扁壺并不多,經過科學考古發掘,有準確信息的更少。因此學術界在進行扁壺的考古類型學研究時往往只分析橢腹扁壺,而不將仿皮囊扁壺納入研究。但從上述幾件仿皮囊銅扁壺我們可以看出以下兩點:首先,此類銅扁壺主要流行于北方農牧交錯地帶。其分布的核心區域就在黃河幾字灣南北的陜北高原和鄂爾多斯草原,區位指向性明顯。其次,根據這批器物時代主要集中于西漢中期至東漢時期來看,當時,這一地區正是胡漢文化交融的前沿。漢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 年),經過漢初的休養生息,漢王朝國力已經大幅提升。漢武帝一改漢初對匈奴以和親為主的方針,改為主動出擊,“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在擊敗匈奴后,漢王朝先后在這一地區設立朔方、五原、西河諸郡。此后,漢王朝在此大力遷移人口屯田實邊。在占領河南地的當年,漢王朝隨即“募民徙朔方十萬口”?。六年之后的元狩二年(公元前121 年)秋,又“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地新秦中以實之”?。其后,由于黃河下游洪水泛濫,“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僅這三次就為河套地區帶來人口近百萬。整個河套地區由此開始了迅速的農業開發?。由于此地仍然處于漢匈對峙與交流的前沿,這種文化交流迅速在當地展開,并在文物中有所體現。銅魚形壺正是這種交流的體現。
前文已述,漢代銅魚形壺是胡漢交流的產物,其器型是模仿匈奴皮囊壺的造型。但通過對這幾件銅魚形壺的觀察可知,其鑄造工藝及文化淵源應當是來源于漢文化傳統。通過觀察,這幾件銅魚形壺都是以范鑄法鑄造成型,壺身兩側有范線,遍體可見墊片痕跡(圖一一),這是中原自三代以來發展出的范鑄傳統的延續,與北方草原以青銅兵器、工具、牌飾等小件青銅器為特色的“鄂爾多斯式青銅器”?不論從制作工藝、紋飾風格還是器類特征等都具有鮮明不同。

圖一一 走馬梁漢墓出土銅魚形壺底部部分墊片痕跡
而從文化淵源的角度上講,它也來自中原文化。魚紋在中原文化中有著悠久的歷史。早在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中就有著大量以魚紋為裝飾的彩陶,比如臨潼姜寨遺址出土的著名人面魚紋盆。至西周時期,寶雞 弓 魚 國墓地還出土有完整的魚形尊。戰國時期,魚紋更是大量流行,楚地彩繪的漆器上以紅彩繪制的魚紋簡約而抽象,卻又充滿動感。1988 年在四川什邡絲綢廠墓葬出土戰國時期雙魚形銅飾,長3.8 厘米,兩尾鯉魚口中被魚線勾起,打成個同心結,雙魚張口垂尾,兩兩相對,正如漁民捕魚后將魚提起的樣子?(圖一二)。魚形壺從造型上說,張口垂尾,也正像被捕獲后豎直提起的魚的形態。此類雙魚紋飾在漢代頗為流行,漢晉時期的雙魚紋銅洗流布極廣,當是漢人通過魚“余”諧音,祈祝吉祥及豐產習俗的充分體現。

圖一二 四川什邡絲綢廠墓葬出土戰國雙魚形銅飾
類似什邡戰國雙魚飾的紋飾在漢代銅鏡上也能見到。深圳博物館曾展出一件東漢“尚方作竟”銘六乳神人神獸紋鏡,該鏡直徑17.5 厘米,鏡背主體紋飾區六乳間夾六組神人神獸紋,其中兩乳間飾一羽人,羽人邁步前行,肩上扛一魚竿,魚竿上掛兩條肥碩的鯉魚?(圖一三)。魚形銅壺應該是兩漢時期匠人對提掛雙魚的生動模仿,巧妙設計,制作成壺。而銅壺用以裝水,魚戲水中、魚水兩歡,也是承襲商周以來青銅器器物功能與紋飾造型相匹配的傳統。

圖一三 “尚方作竟”銘六乳神人神獸紋鏡細部
而魚形扁壺從早期魚形特征生動明顯,到晚期簡化為穿耳扁壺,體現的是族群記憶與歷史的變遷。武帝時期開始,這些早期移民屯田來到北地的中原工匠,對家鄉傳統、風俗有深刻的記憶與保留,結合當地新墾農業的生活情景,借鑒當地草原民族皮囊壺等日常用器,創造性生產出魚形扁壺。到西漢晚期至東漢,朝局動蕩、邊地不穩,對一代又一代移民墾邊人來說,家鄉只是遙遠的記憶,他們早已融入到當地的生活與民俗中,生活生產方式趨向牧業化,魚形壺相應簡化,不再強調農業民族與增產、豐收相關的“魚”“余”含義,更傾向于實用性。
綜上所述,可知漢代銅魚形壺流行時代主要為西漢中期至東漢,產地集中于胡漢交錯地區的陜北高原及河套地區的鄂爾多斯草原。其造型雖然屬于扁壺,但與戰國至漢代流行于中原地區的橢腹扁壺不同,其形象來源于對匈奴人皮囊壺的模仿,而鑄造工藝和文化淵源則來自中原的傳統。銅魚形壺在上述地區流行的背后,反映的是漢王朝北擊匈奴,取得河套,設置朔方、五原等郡后,大量遷徙中原及南方漢人屯田實邊的歷史背景。據陜北吳堡縣《吳堡縣志》記載,“吳堡方言和江淮方言、吳方言是親屬關系”?。這里居住的人們或許就是歷史上大量由南方遷徙而來的“吳兒”的后裔。這些漢人背井離鄉,扶兒攜女跋涉千里來到北地,也將自己的鄉音、習俗帶到了草原之上。回不去江南,就把這里變成塞上江南。在與匈奴人毗鄰的環境中,漢人逐漸借鑒學習匈奴人的習俗,將他們的部分器用融匯到自己的生活中,與自己的審美愛好相結合,最終以器物的方式固定了下來。可以說,銅魚形壺是兩漢時期,中原工匠使用傳統青銅器鑄造工藝,結合北方草原民族生活習性而產生的融合性器物,其具有攜帶方便適于游牧生活的優點,又蘊含著中原傳統文化中祈愿多子多福、連年有余的樸素信仰,是陜北至鄂爾多斯高原地區民族融合的實物見證。
附記:本文在搜集資料過程中得到鄂爾多斯博物館李銳、趙婷,內蒙古博物院鄭承燕諸位老師的幫助,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