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巍
涼山州坐落于金沙江以南,大渡河以北,是我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1]。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環境,養育出異常鮮明的民族文化特征。僅就民歌曲調而言,涼山彝族的“都火”(火歌)、“卓合”(舞歌)、“里惹爾”(哭嫁歌)以及“阿古合”(葬禮歌)在形式上均極具特色。
20 世紀50 年代,國家對涼山彝族文化的研究已顯露端倪,郭沫若等著名學者均曾圍繞文化發展、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等進行過論證;關于涼山彝族音樂的研究,肇始于1985 年郭萬春先生在《中國音樂》上發表的論文《涼山彝族音樂簡介》[1]。1986 年,學者曾令士先生在《音樂探索·四川音樂學院學報》發表《涼山彝族舞蹈音樂研究》,然后相繼推出《從“丫”看彝族民歌的深層結構及其共性特征》[2]、《涼山彝族民間器樂研究》、《彝族“都火”歌的文化和音樂特征》以及《彝族民歌一句式結構及其曲式意義》[3]等數篇關于涼山彝族傳統音樂的論文,帶動涼山彝族音樂的研究逐步走向專業化。1989 年,學者吉古夫鐵發表于《音樂探索·四川音樂學院學報》的論文《涼山彝族“義諾”地區民間歌曲初探》以及石宗仁發表于《西南民族學院學報》的論文《試析哭嫁歌》等,則從不同側面對涼山彝族民歌進行深入探索。
《阿依阿芝》的故事發生在400 年前的彝族奴隸制社會。這是個悲劇故事:姑娘阿芝在夫家飽受欺辱,思念故里,渴望回鄉探望父母,但是遭到夫家長輩的百般阻撓,她只能冒險逃離,雖然跨越重重阻礙,但最終命喪虎口。其內容涉及彝族歷史、民俗、信仰以及彝人的婚姻觀、價值觀,并且涵蓋了彝族人自古以來父權社會的“伙婚制”帶給女性群體的心理影響[4]。這個故事飽含著對封建婚俗的控訴、對親眷的思念和對陌生環境的擔憂,同時也展現出彝人勇于反抗的精神。
本文探討的敘事歌《阿依阿芝》起源于一首“非民間”的音樂作品。2016 年彝歷新年晚會上,由著名音樂人吉克曲布①吉克曲布,知名彝族音樂人,原老鷹樂隊樂手。改編,歌手海日烏芝演唱的彝族敘事歌《阿依阿芝》是直到今天仍然流傳甚廣的一首熱門作品,唱出了大涼山深處的苦楚,從歌曲的結構到旋律的創編既有彝族民間音樂的粗獷質樸,又具有流行音樂色彩性的藝術處理。雖然整個作品不長,但是其內容以“通譜歌”的形式,較為完整地概述了《阿依阿芝》的文本內容:

其歌詞大意為:
有位姑娘叫阿芝,在蕎麥播種之時遠嫁他鄉,如今蕎麥收割時節將至,她也未曾回過家鄉,可憐呀。
有位姑娘叫阿芝,在油麥菜播種之時遠嫁他鄉,如今油麥菜收割時節將至,她也未曾回過家鄉,可憐呀。
她收割完油麥菜又去拾漏粒的蕎麥,收割了大麥又要去撿漏粒的小麥,可憐呀。
阿芝撿拾三年,攢了三簸箕糧食,釀成了美酒三大壇,她盛了滿滿一碗酒,敬給公公喝。
她問公公呀,家里有沒有愛女遠嫁他鄉,遠嫁后可曾回家鄉,如果回過,阿芝也想懇請回家看爹娘。
公公說,家里也有女遠嫁他鄉,可是未曾回家來探望,阿芝聽了很心傷。
阿芝決定要回家探望年邁的父母,大雪紛飛她要走,傾盆大雨也要走,泥潭過膝也要走,可憐呀。
阿芝逃走了,她走啊走,翻過三座大山,遇到了三場暴風雪,狂風差一點把她刮落山崖,可憐呀。
阿芝逃走了,她走啊走,游過了三條大河,遇到了三次大風浪,急流差一點把她卷走,可憐呀。
阿芝走進了一片叢林,是什么在樹林間沙沙作響。
會不會是娘家的父母和兄弟來接她,會不會是公公婆婆帶著夫家親戚追來。
可是她遇到了餓虎三只,她沒辦法了,沒力氣了,淚如雨下,可憐呀。
阿芝被餓虎殘害了,頭顱、肚腸、殘肢拋灑林間,可憐呀。
可憐,可憐②本作品彝文歌詞及翻譯取自“酷狗音樂”。
涼山彝族民歌多以五聲調式為主,這首作品也正是以五聲羽調式音階為框架,旋律進行跌宕起伏,“級進”與五、六度“大跳”構成動機發展的主體。特殊節奏型和節拍的應用,原汁原味地體現出涼山彝族音樂的獨特律動:

譜例1:吉克曲布 編曲 《阿依阿芝》(部分)記譜:魏巍
譜例所記的是作品中第二句的主題旋律,在節奏方面大量的“后附點”節奏與“前十六 后八”節奏型連用,形成了作品重拍位移所帶來的持續不穩定性;幾乎每一樂句都會轉換拍子,單拍子與5/4 拍等“復拍子”的連續切換,構成彝族民間音樂最顯著的“變拍”特征。作品在中后部分的整體高八度音樂,以近似于“彝族山歌”的高腔處理,將女主人公深深的恐懼和內心涌動的悲憤展現得淋漓盡致,進一步將悲劇化的情節推向極致。
2018 年8 月,筆者參與甘肅拉卜楞寺“佛殿音樂”的調研后,曾造訪涼山州美姑縣,參加了被稱為“尼姆約莎茨”的“剪羊毛節”,在那兒真切地體驗到大涼山的“七月流火八月未央”③本次活動報道參考彝人網:美姑“尼姆約紗茨”彝族民俗活化石 涼山非遺并蒂花_彝族人網(彝人網)-彝族文化網絡博物館。,并且又一次邂逅了“阿依阿芝”。
在彝族婚俗音樂中有兩種歌曲類型,分別是“里惹爾”和“卓合”[5]。筆者在美姑縣領教了來自甘洛縣的歌手麻支八斤以“里惹爾”也就是“哭嫁歌”形式演繹的《阿依阿芝》。據她介紹,是媽媽教會她唱這首歌,以前的女孩子十一二歲就要學唱一些“哭嫁調”,這是“錯西結”(家支)[6]④“家支”是涼山州對于以奴隸制社會流傳下來的彝族家族為主體的社會化組織的別稱。的傳統。因為文本內容較為復雜,現在很多年輕的“阿咪子”(姑娘)都不太會唱了。近些年,她常被邀請到新婚的家庭去“幫唱”哭嫁歌。
麻支八斤所唱的《阿依阿芝》較為規整,與越西縣的非遺傳承人拉依五沙木[7]所唱版本的旋律比較接近:

譜例2:麻支八斤演唱的《阿依阿芝》(片段)記譜:魏巍(2018 年8 月)
這一曲調也以五聲羽調式構成,同樣多用“后附點”節奏型與“前十六”節奏型,但在節拍轉換上沒有做更多復雜的處理。整體結構上,接近于曾令士先生曾論證過的由“一句式”(單句腔)音樂結構[3]發展而成的“多句式”結構。關于歌詞內容,我請麻支八斤聽了前文提到的吉克曲布改編的版本,她認為歌詞內容和她唱的很接近,但是在一些“襯詞”的位置上有比較大的差別。其次,她在唱的過程中,會使用一些假聲唱法,這種唱法在一些地區被稱之為“丫”[2],但是這些差別也是由演唱中的即興性決定的。有時,演唱者會根據演出場合對歌曲整體的內容進行長短方面的調整。
此次的田野工作雖然時間很短,但是給筆者留下了很多寶貴的資料。不久后,也就是2019 年11 月,《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保護單位名單》公布,涼山彝族美姑縣文化館獲得“婚俗(彝族傳統婚俗)”項目保護單位資格。
2021 年泰國曼谷“東盟音樂論壇”期間,筆者曾就我國“藏羌彝文化走廊音樂”做學術報告,著重介紹涼山彝族音樂文化。在民族音樂學家潘亞·隆古朗教授⑤潘亞·隆古朗教授,曼谷吞武里大學音樂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民族音樂學家、作曲家、指揮家。哲學博士畢業于美國肯特大學,專攻民族音樂學。他的學術成就在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領域享有盛名,曾獲得肯特州立大學榮譽教學獎。發表多部著作和音樂作品,在《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詞典》發表《泰國音樂》,在《格蘭德世界音樂百科全書》發表《泰國高棉音樂》,是泰國音樂教育界的代表人物。(Dr.Panya Roongrang)的幫助和指導下,梳理了關于彝族音樂志研究方法的一些問題。2023 年5月,應涼山州甘洛縣“彝學學會”邀請,筆者來到位于四川西南部、涼山州北部的甘洛縣調研,這里素有“涼山北大門”之稱。
在彝學學會副會長邱華先生和歌手麻支八斤的引薦下,筆者采訪了省級非遺傳承人阿支拉以莫,她為筆者表演了具有“卓合”形態的《阿依阿芝》,這是一種“舞歌”的形態[8]。阿支拉以莫說:“我們彝人都知道,不會跳舞的只有老牛,不會唱歌的只有木頭。”在她演唱的過程中,帶有以“踱步”形式的進行速率和節拍的調整,并且演唱中的句法與音樂有一定的對應關系:

譜例3:阿支拉以莫 演唱 “阿依阿芝”(片段)記譜:魏巍(2023 年5 月)
與前面列舉的版本不同,這是一段羽調式七聲音階的旋律,在實際的演唱中,旋律中的“落音”幾乎都是帶有上、下滑音的“潤腔”,也就是以真聲和假聲結合,這與上文提及的“丫”唱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據阿支拉以莫介紹,一般演唱比較長大的敘事歌的時候,主題旋律多次反復,每一次都有細微的變化,真聲演唱兩遍或者三遍之后,以假聲再唱同一旋律。但是如果演唱“里惹爾”,一般會根據情緒進行一定的調整,因為一般在“哭嫁”的時候是兩個人對唱,所以節奏上相對更規整一些。她也說,有時候會去別的村鎮幫忙唱哭嫁歌。筆者認為,這更像是一種儀式,是彝族女性對“等級內婚”、“買賣婚”和“轉房”等傳統婚俗表達不滿的一種方式,更像是一種“民族情結自我療愈”的音樂化表達[4]。
雖然《阿依阿芝》是一首彝族敘事歌,但它也可以被應用于節慶、婚俗等場景。其音樂內容可塑性強,并且具有鮮活的藝術感染力。不同傳承的《阿依阿芝》多為羽調式的五聲或七聲性旋律,其節奏型多連用“后附點”與“前十六”,節拍可以進行單拍子和復拍子的轉換,以彝族特有的“多句體”結構為主;歌詞內容依照傳統文本,但是在不同傳承和流變中可以進行不同的藝術加工和處理,主要體現在襯詞方面。作為一首敘事歌,《阿依阿芝》和其他敘事歌一樣,在被應用于婚俗場景時可以依照文本內容調整歌曲的形式。這對傳唱者提出了一定的技術要求,同時也體現出涼山彝族民間音樂的靈活性和即興性。
尋找《阿依阿芝》的過程從一首“非民間”的音樂作品開始,歷時數年,并且仍在繼續。回望過去,筆者感受到著名民族音樂學家安東尼·西格爾⑥Anthony Seeger 是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民族音樂學專業教授,史密森尼民俗錄音工作室前任理事,民族音樂學會前任會長,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前任會長和現任秘書長,美國藝術與科學研究院院士。在《蘇亞人為什么歌唱》中描述的那種生活狀態:以生活在局內的局外人的身份,扮演“孤獨的民族音樂志研究者”的角色[9];也體會到劉桂騰先生在《新類他者》中提到的所謂“田野焦慮癥”[10]。民族音樂學的研究過程是一個“歷時”與“共時”結合的研究過程,是一個需要時空、區域跨度的研究過程。我們正在面對、經歷甚至創造音樂作品的衍變,但有時也會很自然地掉進“沉默的螺旋”而難以自拔。正如上文所述,對于《阿依阿芝》,對于涼山彝族音樂,可能最初聽到的或者引發思考的是一首已經過改造的,抑或不夠“純粹”的民族音樂作品,但是并不代表這首作品就一定不具備研究、比對以及深入調研的價值。只要方向是正確的,總會有豐富的收獲。所以筆者相信,我們一定還會聽到更多的《阿依阿芝》,有機會領略到更多民族音樂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