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農是一個不修邊幅的書畫家,具有無拘無束的野逸氣質。他以博雅深厚的學養,在古拙質樸的筆觸之中,創造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金農的筆墨具有以書入畫的特質,他從少年時期開始學習書法,到年過半百之后逐步轉入繪畫創作。根據金農年譜和編年作品,分析他在書法與竹、梅繪畫等各個主題的藝術創作中,逐步完善自我藝術風格的不凡歷程。
關鍵詞:金農;書法;繪畫;作品分析
金農早期以詩人、學者的身份出現于揚州文壇,50歲被舉薦“博學宏詞科”無果后,開始正式在揚州學習、出售字畫,獨創不疏不繁的梅花風格。金農60歲開始學畫竹,64歲以后改變傳統隸書扁平的特點,轉為縱長,自稱漆書。縱觀金農的書畫藝術生涯,值得進一步研究探索。
“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曾自嘲“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托名風雅”[1]。在傳統文人的修養中,寫詩習書都是必備的。傳統文人依靠良好的詩文修養,往往能獲得一官半職,在工作之余提筆隨性而畫是遣性的風雅之事。熱愛藝術的士大夫階層,以深厚的筆墨學養,開創出詩文書畫俱佳的文人畫傳統。
常人聽到金農50歲后才正式開始作畫,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從文人畫的角度而言,此時的金農人生閱歷豐厚,詩文的修養又極佳,再加上對于金石、篆刻、古籍等古典文藝的長期浸淫,提筆作畫,不過是其抒寫胸中逸氣的尋常事。
一、從書法開始
出生于公元1687年的金農,生肖屬兔。他有一方獨特的印章,3.2 cm見方,印面的左側是一只虎,右側是一條龍,龍的右上角有一個“卯”字,龍虎之間還有一個“丁”字。這方回文印,可以讀為“龍虎丁卯”,是金農的自刻印。金農雖生于兔年,但兔年在龍虎之中,因此也是龍虎所生[2]。一枚方寸大小的印章,雖不甚起眼,然而在整幅書畫作品之中,往往也能成為點睛之筆。
公元1725年,38歲的金農作《王彪之井賦》。這幅作品摘錄東晉王彪之的《井賦》,正文部分為隸書,運用傳統的蠶頭燕尾寫法,整體氣息古雅,落款部分運用《游禪智寺五言詩》中的行楷書寫法,名章蓋印為“金司農印”。
公元1730年,43歲的金農作行書《硯銘冊》,這是他當時比較典型的書風創作。此時的字形與早年的行楷書筆跡類似,但墨色更為醇厚。后期金農極少再有這種行楷書的作品,普遍開始書寫隸書和自創的漆書。
公元1734年,47歲的金農在揚州作《隸書周禮職》。這是一幅長102.1 cm、寬56.5 cm的大幅作品。筆跡工整典雅,落款和正文字體相同,印章為“金司農印”和“冬心先生”。這篇《隸書周禮職》的正文,正是節選自《西岳華山廟碑》。金農不僅收藏有《西岳華山廟碑》,也多次臨寫。他的隸書筆意,也多是由此而來。
公元1738年,51歲的金農作《牛戩傳記》。這幅作品中,金農開始使用自創的“寫經體隸楷”。金農在游歷山西之時,曾無意中得到一本宋代高僧手寫《涅槃經》殘卷,他取法寫經體,結合隸書和楷書的筆意,創造出方厚、緊結、勁健、豐厚的“寫經體隸楷”[3-4]。在結字中,金農將筆畫的邊緣書寫得如金石切筆,曲線的筆畫大多減少弧度,顯得瘦硬平直,筆畫的粗細變化很少,顯得古拙雅正。這種金農自創的書體,后來被廣泛地運用于題畫詩中。
二、竹的筆觸
書法的基本功訓練,相對于繪畫反而更加嚴格,因而如果擁有良好的書法功底,再學習繪畫往往能事半功倍。中國畫還有獨到的一點,便是宋元以降,畫面中一般都有畫家的題款,如果書法絕佳,則能為畫面增色不少。年過半百的金農,已經具備良好的詩文書法和金石學的修養,而當他決定在揚州正式掛牌出售字畫的時候,一般認為他最初開始繪畫的對象,便是竹子。
金農自述:“冬心先生年逾六十始學畫竹,前賢竹派,不知有人。宅東西種植修篁約千萬記,先生即以為師。”[5]目前在我國所藏最早可見的金農《墨竹圖》《竹石寒梅圖》均作于公元1750年,金農當時63歲。從時間上,可以和金農的自述相應。在金農的自述中,他的繪畫似乎是從寫生入手,直接以竹子為師臨摹。這段時期,金農的身體不太好,他旅居江南各地,每天都會為竹寫生。畫完之后,也都會寫上題記,抒發內心的感觸。從筆法上而言,竹桿的部分和楷書的橫筆極為類似,竹葉的部分和楷書中撇的中鋒收筆也有相似之處。金農這一時期的竹子,墨色一般比較濃厚,筆觸較為潤澤,竹葉厚重繁密,和他書法中醇厚的用筆一致。
雖然金農自述“前賢竹派,不知有人”,然而其并非真的不了解歷史上的畫竹高手。他曾在畫竹題記中寫道:“康熙丁亥,予讀書于先師何義門先生家,見沈貞吉隱君畫竹小幅,翳薈之趣,如坐幽谷。其父為孟淵處士,其子即石田翁也。”從中可見,在金農20歲左右時,就已經在老師家里,看到過沈貞吉所畫的竹,并且他也仰慕沈家的家風傳統。他繼續寫道:“文洋州世不復有,閻助教近亦無聞。即今坡老已疏闊,斂袂何人知此君。”[6]熟讀文史的金農,對于畫史也同樣熟稔,他筆下的文同、閻士安都是歷史中畫竹的高手,東坡先生也是推動文人畫發展中的重要人物。事實上,金農對于歷代名家筆下的竹子,都極為熟知。他在畫竹題記中,還曾提到唐代的蕭悅、張立,宋代的徐履、程堂、趙孟堅,元代的管道升、柯九思、李息齋、吳鎮,明代的夏昶、文征明、姚綬、王紱,金農還曾以唐末五代楊凝式的草書作比,也曾見過唐代張萱的飛白竹,還曾談及南唐李煜的“金錯刀”畫竹法,以及元代僧人覺隱的“以怒氣寫竹”。
金農不僅取法歷代畫竹名家,也十分注重寫生抒情。金農喜愛畫竹,不僅是考慮技法入手的難易,也因為竹所蘊含的高潔品格。他愛竹子的“亭亭特立,若翠葆玉人,日夕清風出懷袖間”[7],也把自己平生的高岸之氣融入其中,“嘗于畫竹滿幅時,一寓己意”[8]。金農常常畫竹不畫石,這并不是因為石頭難畫,而是金農不屑于畫攢苔雨點皴的石頭[9]。即便畫竹常常是作易米計,然而金農始終保持著讀書人的清高之氣。“予之竹與詩,皆不求同于人也。同乎人,則有瓦礫在后之譏矣。”[10]不論是畫竹還是寫詩,金農都在尋找著獨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即便是生計所迫,他也并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努力在一波波藝術浪潮中,以古雅真摯的筆觸,實踐自己對真與美的認知。
1750年是金農繪畫創作十分高產的一年,然而之后的一段時期,金農卻很少再畫竹子。一般認為這段時間,正好也是鄭板橋開始在揚州畫竹賣竹的時期,或許是為了避讓鋒芒,金農在這段時期轉而嘗試其他的繪畫主題。1762年,金農為弟子項均創作了一幅仿王右丞的飛白竹,竹竿和竹葉都僅勾勒了邊線,畫面的底色卻用類似赭石的淡色涂抹,以呈現背景空間的立體感。金農在畫面的左右兩側,都運用“寫經體隸楷”題寫了長長的款文,記敘了自己移居到揚州城南隅書堂后,買竹、種竹、畫竹再賣自己所畫竹子的經歷。金農幽默地自嘲,鄭板橋和自己的竹子都是“畫竹多于買竹錢”,可見兩人的竹子都是“見重于人也”。金農在70多歲的高齡,依然用筆精細穩健,生拙有力,題款的字跡敦厚剛勁,且較年輕時期,更加舒朗親切。
三、蒼勁的梅
梅蘭竹菊四君子是中國畫中的常見元素,而金農似乎特別偏愛梅和竹。在1750年所作的《竹石寒梅圖》中,金農在一幅長132 cm、寬31 cm的窄長宣紙上構圖,梅竹石均從右下角生發,竹葉在低處,中間為空靈的太湖石,上方為伸展的梅花,畫面的最上方四分之一的頁面,為金農的“寫經體隸楷”長篇題款。畫面純用墨色,竹葉和梅花均為淡墨勾勒,太湖石也只用了較清淡的墨色勾邊,中間略帶皴擦點染,梅花的枝干用墨最濃,直接用毛筆的側鋒運筆,畫出枝干的走勢,再略加點染,增加細節感。
金農筆下梅花的花瓣、花蕊、花萼,以及梅花向上、向下等各個方向走勢的畫法,基本上沿襲了傳統中國畫中梅花的基本形態。金農也十分熟悉歷代的畫梅高手。比如南宋白玉蟾所畫的梅花,有清絕的仙家氣息,金農在畫梅中“想象為之,頗多合處”[11]。墨梅的鼻祖為北宋的華光和尚,金農也會借鑒其畫梅中“風格宜瘦不在肥耳”[12]。在學習畫梅這件事上,金農也十分認真地處理每一筆的圈點,他告誡弟子畫筆豈能輕易落在紙上,宋朝的澤禪師畫梅“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少圓耳”,南宋趙孟堅“濃墨點椒,大是難事”[13]。金農的梅花,也同樣受益于兩位擅長畫梅的好友汪士慎和高翔,“汪巢林畫繁枝,高西唐畫疏枝,皆是世上不食煙火人”[14]。
金農創作的《梅花冊》,時間是1754年,這一年畫家67歲,畫中描繪了12幅不同形態的梅花[15]。梅花冊中的第一、三、六幅中,梅花均為從右下角發端,向左右上方伸展開來。金農筆下的梅花枝干,用筆特別渾厚濃重,線條又極為灑脫恣意,枝干上的頓筆也顯得隨意而碩大突兀。他的梅花顯然不是王冕等清秀雅致的風格,而顯得古樸任性,筆力虬勁,同時又不失端雅。第二幅的梅花構圖從左下角開始向上伸展,枝葉蔓延到左上和右上,這一幅中的花瓣似乎是勾邊填色的方式,枝葉繁茂,與落款中“白白朱朱數不盡是花須”相應。第四幅圖中的梅花,則在左下邊緣,用側鋒皴筆,畫了幾條粗壯的枝干,主枝干邊緣生長出幾枝瘦勁有力的枝丫,紅梅直接用沒骨畫法,并沒有勾勒邊線。題款中寫道,“用玉樓中人口脂畫紅梅小幅”,用印為朱文“冬心先生”。畫面中有近四分之一的空間,為粗重的筆墨畫枝干,然而整幅構圖卻仍顯得雅致而富有裝飾性。《梅花冊》之五中,則極為罕見地描畫了水中的落梅,畫面右側用寥落幾筆描畫了水岸巖石,下方為淡墨水痕,當中漂浮著幾朵淡墨勾勒的落梅和花瓣。畫面左上方用約四分之一的空間,以“寫經體隸楷”書寫題款“手捧銀查唱落梅”。落款為金二十六郎,用印為朱文“林泉”。《梅花冊》之七圖中,金農的梅花枝干從左上角向右下方伸展,這一幅圖中的背景用淡墨暈染,花瓣邊緣留下空白,呈現出雪中梅花的景致。右下方的枝干和梅花邊緣,用少量的淡綠色暈染,整張的背景以梅花枝干劃分,左側厚重,右側清淡。題款在左上方,“試杜道士小龍精墨為梅兄寫真”,落款為稽留山民,用印為白文“農”字。《梅花冊》之八中,金農在畫面中從左下到右邊畫面邊緣中線,描畫了一道橫墻,梅花生長在墻內側的畫面上方,落款題寫在左下方。《梅花冊》之九中,金農則讓梅花從畫面左下方開始,一直蔓延,幾乎覆蓋了整幅畫面。梅花雖是古調,然而在冬心先生的筆下總能煥發新意。
金農70歲時創作的《梅花十二開》,是一系列用金墨畫于瓷青紙上的作品。其中的運筆,更顯得精簡老辣,金墨的濃淡變化不如黑墨豐富,卻能更為清晰地呈現運筆的游走細節。這一系列的梅花枝干虬勁,花朵較為稀少,畫面中的題款都十分鮮明,完整地平衡了整幅畫面的布局,補充了畫面的詩意性。金農的另一本墨色《梅花冊》,筆觸則更加細膩豐富。金農筆下梅花的創新性,更多體現于枝干的盤旋繁密,甚至時常將梅花布滿整幅畫面。金農也又一次描畫了落梅,他在畫面中間畫出了碩大粗壯的樹干,周邊的地面上則鋪滿了落梅,這樣描畫梅花的方式也較為少見。金農于1758年的《梅花三絕圖冊》中,他筆下的梅花枝干都較為纖細,畫面布局中既有極為少見的懸空一支梅,也有將梅花鋪滿紙張的方式。其中《梅花三絕之五》,畫面當中出現了一堵墻壁,梅花的枝干在墻內,墻外有落花沾泥。《梅花三絕之十一》中則從畫面左下角到右上角,畫了一墻籬笆,梅花長在籬笆墻內,金農的題款為“寄人籬下”。此后金農的梅花基本維持了前期的畫風,在1760年的《梅花冊》中,還出現了黃色、粉白色、淡藍色的梅花,花朵和枝干的筆觸質感,基本都維持了一貫的風格。
金農在梅花中,時常也寄托了自己清冷孤傲、絕塵棄俗的品格。即便“畫梅乞米”是尋常的事,這極瘦的梅花,“書里酸香撲鼻”,但金農仍然會“笑約溪翁三五,看罷汲泉斗茶器”,如果沒有人送米來,便也“我竟長饑鶴缺糧,攜鶴且抱梅花睡”。在揚州的金農,曾經因為幫助鹽商解圍的一首詩,就獲贈千金。然而他亦是“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瀟灑性情,我們或許無法確知,金農在揚州的收入幾何,但從畫梅的題詩中也可以感受到,在灑脫恣意的背后,金農亦有不少心酸困苦的時刻。
四、結語
金農是以書入畫的踐行者,從少年時期就開始學習書法,到年過半百之后逐步轉入繪畫創作,是清代文人畫的重要代表之一。文章根據金農的年譜與作品的創作歷程,逐一分析他在書畫創作中所呈現的藝術風格與作品內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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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夏雯琦,蘇州科技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