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聲

楊扉扉

三月的某一天，我有幸參加了在花溪區板橋藝術村舉行的“貴陽市文藝志愿者培訓古琴藝術賞析會”，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貴州古琴學會會長吳若杰先生及他的古琴，也是第一次聆聽他自己打譜演奏的《梅花三弄》。

從前很喜歡瓊瑤的小說集《梅花三弄》，至今腦海里還回旋著《梅花烙》《鬼丈夫》《水云間》里一個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愚笨的自己今天才知，《梅花三弄》原是中國著名的三首古琴曲合集，包含《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相傳原是晉朝桓伊所作的一首笛曲，后來改編為古琴曲。全曲共有10個段落，因為主題在琴的不同徽位的泛音上彈奏三次（上準、中準、下準三個部位演奏），故稱“三弄”。

梅花自古以來，皆為文人志士所愛，借以比喻自己追求高尚情操并留下了許多經典的詩詞，如一生與梅花、仙鶴作伴的林逋所寫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還有王安石的“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我都非常喜歡。但真不了解同樣表現梅花潔白、傲雪凌霜高尚品性的古曲《梅花三弄》，今天聽了吳若杰先生演奏后，腦海里突然浮現白居易所寫的《聽幽蘭》：“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

原來詩詞古曲本是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古琴著作《伯牙心法》里提到：“梅為花之最清，琴為聲之最清，以最清之聲寫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韻也”，我那天在現場聆聽《梅花三弄》，確實聽到了這種“凌霜音韻”。

我是農民的女兒，小時父母的目標是讓我吃飽穿暖，怎么可能有條件讓我接觸樂器類的物件？小時候到同學家里玩時發現了她的家里有一臺迷你型的玩具琴，當時就深深將我吸引了，我曾尋找各種理由到她家玩，為的就是找機會觸碰那臺玩具琴。現在條件好了，家里終于有了鋼琴，兒子讀大學后，基本上是我玩，我聽到喜歡的曲子就去網上查曲譜自學，雖彈得不好，但總算圓了兒時想彈琴的夢，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古琴。

最早對古琴有印象，不是因為子期與伯牙知音的故事，而是因為一部動畫片。這部動畫片就是80年代最后一部、迄今為止得到最高評價的水墨動畫片《山水情》，主要人物是一老者和一漁家少年，主要情節是圍繞二人相遇相識、結為師徒開展的。片中的老者代表的是一個智者的形象，少年則代表聰穎好學者，而將二者聯結的主要物件就是古琴。片子只有十九分鐘，沒有字幕和旁白，人物靠的是配樂和場景聲及水墨畫來表達情感。少年偶遇昏倒的老者，將其救回家里，老者又偶然發現了少年的音樂天賦，于是二人結為師徒。

整部片子雖沒有一句對白，但我當時被動畫片里大量的山水場景、詩一樣的氣質、幽遠清淡的畫面所吸引。云遮霧繞的山、煙雨朦朧的水，虛實相交，將人與自然高度融合，呈出現出的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片中有兩處體現老琴師惜琴愛琴的細節。一是當水波的聲音響起，讓人感覺就在一個潮濕的湖邊，老琴師用寬大的衣服攏緊手上的古琴。二是老琴師在漁家小屋醒來后，立即尋找察看自己的古琴是否完好。這兩個細節給我留下了古琴的深刻印象，當時我就在想，是什么樣的琴值得他這樣小心翼翼地看護？

2014年，中國古琴學會會長朱晞到貴陽孔學堂開展了《虞山琴韻》的講座，我恰好得以聆聽。朱晞老師在現場彈奏了《平沙落雁》和《秋風詞》，還為聽眾講解怎樣“聽琴”。就是那次，我才真正開始對古琴有所了解，也窺見了古琴的力量。老師手中古琴的形狀與鋼琴比起來是如此弱小，但卻出乎意料地發出了悲愴而博大的聲音。當他演奏完《廣陵散》后，我不禁淚流滿面，仿佛看到稽康受刑赴死前的悲壯畫面，

原來古琴的聲音可以給無望者以最高的慰藉。那聲音猶如天籟，時而發出裂帛般的聲音，時而發出世上萬物無可耐何的嘆息，時而勾勒出月明星燦的圖景，時而彌漫著光影交錯的時空。那聲音似乎推開了阻繞我心的陰影，也推開了我內心的彷徨與焦慮，喚醒了我快被湮滅的靈魂。我感覺有一種破繭而出、煥然一新的氣韻從心底升起。

從此以后，我有意無意地對古琴開始關注，一有機會就去參加各種古琴演奏會，逐漸認識了一些古琴界的朋友，在他們的幫助下，漸漸加深了對古琴的認識。

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專章論述堅定文化自信自強、繁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文化強國的重大戰略，為在新時代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發揮文化的作用、精神的力量、審美的效能又一次指明了方向。在我看來，古琴不只是樂器，更是傳承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藝術品。古琴發出的聲音寓含了“天人合一”、“大音希聲”等中國傳統文化最極致的追求和無限的暢想。古琴發出的聲音與寂靜同在，隨著演奏者指尖彈拔，其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氣息和聲響，就像水墨畫的留白，給人以深邃千里、無限空遠的意境。如此神奇的樂器，竟然將自然與人連接，瞬間將我們帶回宇宙的本源，一如地球誕生的第一個人，面對深遠廣袤的時空產生的混沌感。

那次在一個朋友的琴社隨意撥響古琴一音，瞬間令我肅然而生遠意，讓我有天地悠悠的感覺，但至今我不敢學習古琴，因不通音律的我怕褻瀆于這件古老的樂器，只敢聽那些大家彈奏，放空雙耳去聽，在喧器的紅塵中，努力聽出萬物之幽情。

古琴的喑啞性和孤獨性從誕生時就已被注定，但卻不影響它的偉大性，延續了兩千年之久的古琴依然存活于音樂學院課堂和民間琴社。如今，擁有靈魂之聲的古琴遺世獨立，盡管其發出的聲音時常被塵世的喧囂和鼎沸所淹沒，但古琴的命運仍在倔強地延續。盡管演奏者或傾聽者里不可避免有如我一樣的附庸風雅者，但我堅信，只要有一個如《山水情》里的老琴師一樣地愛琴護琴者，古琴的命運就不會被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