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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華北鄉村的治安問題及其官民應對
——基于順天府寶坻縣青苗會組織的考察

2023-08-15 19:23:01王洪兵張松梅
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3期

王洪兵,張松梅

(1. 中國海洋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所,山東 青島 266100;2. 青島市委黨校 經濟學教研部,山東 青島 266071)

傳統中國農民被西方學者描繪成為兩種形象,第一種說法,“把農民說成是勤奮的自耕農,是農業社會的支柱”,“這樣一種理想化的農民辛勤耕作,勤勞節儉,樂于納稅,用以回報君父的拳拳摯愛關懷之意”;第二種說法,“把這些黎庶看作有如馱重的沉默野獸,每隔一段時間,很容易就會變成叛匪,嘯聚起事,攻擊主人”。①魏斐德:《大清帝國的衰亡》,廖彥博譯,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 年,第19-20 頁。就近代華北的鄉民而言,顯然難以良民或者亂民來簡單劃分,部分鄉民可能根據農業生產節氣的轉換而不斷變換身份,農忙時節為良民,農閑時節又化身為賊匪。清末以來,因戰亂頻仍、災荒不斷、生態惡化、農業破產等因素影響,華北鄉村治安問題日益突出,偷竊、搶劫、賭博、縱火等各類治安事件頻發,嚴重威脅鄉村社會秩序。研究表明,對于村莊治安問題,無論是中央政權、州縣政府還是鄉里保甲制度都難以全面覆蓋應對。②參見王洪兵、張松梅:《皇權下縣:清代鄉里制度實踐運作的困境及其出路——以順天府寶坻縣為例》,《東岳論叢》2022 年第3 期。在此背景下,華北青苗會組織異軍突起,在承擔看青職責的同時,肩負起維護村莊治安的主要任務。③參見王洪兵:《青苗會與清代華北農村社會變遷初探》,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編:《清史論叢》(2007 年號),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6 年,第278-291 頁。本文主要利用清代順天府寶坻縣刑房檔案,梳理近代華北鄉村的主要治安問題及其社會危害,揭示官方與鄉村處理治安事件的基本訴求,考察青苗會維護鄉村治安的基本舉措和效果,以期有助于推進近代華北區域社會史研究。

一、清代華北鄉村治安問題及其根源

清代華北地區旗民雜處,社會治安形勢復雜。①學界關于華北區域劃分并未達成共識,標準各異,本文的研究區域主要限定于以京津冀為中心的華北核心地區。關于華北區域概念的形成可參見王先明:《界域建構中的困境及其反思——立足于近代華北區域史研究的考察》,《近代史研究》2022 年第1 期;仲偉民:《明清時期“華北核心區”歷史演變與社會經濟變遷》,《光明日報》2022 年9 月26 日,第14 版。在天津,“津郡五方雜處,良莠不齊,民多囂悍,動輒斗爭,俗尚浮華,鮮知節儉”。②光緒《津門雜記》卷上《鄉甲局》,光緒十年刻本,第41 頁b。緊鄰天津的寶坻縣治安問題尤為突出,乾隆年間,流民充斥寶坻縣鄉村,“在村硬索酒食”,嚴重擾害鄉村社會秩序,因官府難以管束,縣屬馬頭莊村民張成福等設立管教乞丐棍頭,搭蓋窩棚,嚴防外來乞丐索擾。③《順天府尹陳照侖奏為查獲寶坻縣新馬頭莊民張成福等假借名目脅制地方請敕部確審究擬事》(乾隆二十九年九月二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宮中朱批奏折,04-01-01-0210-035。本文所引清代檔案資料,除特別注明外,皆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下同。乾隆三年(1738)間,針對鄉村治安形勢堪憂的現狀,乾隆皇帝分析根源在于民風彪悍,“不讀詩書,不聞訓誥,所以不知理法”,乾隆帝告誡地方督撫要警惕鄉村治安事件,吸取明末農民起義的教訓,“如李自成當初原系小賊,因為忽略他是小賊,遂致釀成大事,總是防微杜漸最緊的”。④《閩浙總督郝玉麟奏為同安縣營弁拿獲柯欽等假神造謠謀搶等犯事》(乾隆三年正月初八日),宮中朱批奏折,04-01-01-0032-002。乾隆年間,時任濰縣知縣的鄭板橋發現鄉村治安問題嚴峻,“鄉俗日靡,賭風熾甚,敗家失業者眾,搶劫偷竊之案迭出,殊堪浩嘆”,在鄭板橋看來,州縣政府沒有充分發揮治安職能,“若認真緝捕,按律懲辦,匪徒絕不敢如是猖獗”。⑤鄭板橋:《鄭板橋集》,長沙:岳麓書社,2002 年,第107 頁,第230 頁。為了維護鄉村治安,鄭板橋特別組建治安小隊,“專司巡防緝捕之責”,但是讓鄭板橋意想不到的是,小隊人員借禁賭、防盜的名義,訛詐勒索,“對于分所當為之事,反置若罔聞,甚且包庇私鹽小販,窩藏巨竊贓物,弊端百出”,經查,“四鄉被害者約有二十余家”,鄭板橋也因此懊惱不已,只得將治安小隊解散。⑥鄭板橋:《鄭板橋集》,長沙:岳麓書社,2002 年,第107 頁,第230 頁。

到清代中后期,治安問題愈發嚴峻,包括寶坻縣在內的京畿治安狀況日益惡化:“順天府香河、武清、寧河、寶坻,直隸天津等縣及黃邨地方搶劫頻聞,文武官弁緝捕不力,隱忍諱飾,致令盜賊遠飏”。⑦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嘉慶道光兩朝上諭檔》第55 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463 頁。關于華北鄉村治安問題,據清末譴責小說《老殘游記》描述:“大盜系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⑧劉鶚:《老殘游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43 頁。尤其是災荒期間,民生困苦,無業村民行竊事件頻繁,社會生產雪上加霜,為保護自家莊稼和財產,鄉民只得自行組織護衛事務。⑨《耆英奏為先后盤獲武清縣民張忠等請交部審訊由》(道光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日),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軍機處檔折件,069311。本文所引宮中檔奏折、軍機處檔折件皆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下同。

在清末的華北鄉村,縱火事件頻發,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鄉村是火災多發之地,在官方看來,“鄉村房屋多屬柴草苫蓋,秫秸為籬,最易引火延燒”,因此官府要求鄉民要加強防范火災意識,“時刻留心查察,毋稍懈怠,并囑令童稚婦女一體小心,謹飭公備救火器具,以防不虞。余剩柴草悉行堆放莊外,不得緊靠房籬,以致惹火延燒”。⑩《寶坻縣知縣防火告示》(嘉慶二十四年九月二十日),順天府檔案,41-011。為了應對火災,寶坻縣村莊設立了基礎消防設施,道光二十五年(1845),據厚俗里鄉保劉順一稱,厚俗里方家莊“有公置天一水局救火器具,水激燈管等物……另設房間鎖戶存貯,以備遇事應用”。11《厚俗里鄉保劉順一稟》(道光二十五年十二月初六日),順天府檔案,130-144。雖然官民為應對火災進行了相應的準備,然而鄉村火災大多是人為縱火,防不勝防。在寶坻縣,鄉民往往因為戶婚田土等細事糾紛,“時常放火陷害以泄私忿”12《居仁里十四戶莊文生古彬稟》(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二十三日),順天府檔案,41-058。,由此嚴重擾亂鄉村社會秩序。光緒四年(1878),興保里賈家莊從九職員首事賈錫疇等反映,由于“年景荒歉”,偷竊成風,青苗會稍加管束,“不遂意即行暗放火燭,擾害鄉里”,經闔莊公議,“欲設公所派人巡查,如遇偷竊放火之徒,闔莊拿獲捆綁送案究懲”。①《興保里賈家莊從九職員賈錫疇稟》(光緒四年二月二十日),順天府檔案,41-034。偷竊縱火等行為嚴重危害村落治安,事關全體村民的利益,防盜防火成為村莊的重要職責。

在應對村莊縱火事件過程中,村莊力量有限,亟需官民之間的合作。光緒四年(1878)四月十二日,寶坻縣和樂里寵橋頭莊青苗會首事文生趙車璧等向知縣反映村莊遭受縱火之擾,“小人挾小忿而縱火,莊眾遭受其害……生等公議撥人梭巡防范,以杜回祿之災,如獲縱火之人,理宜公送究辦,恐有不法之徒從中攪擾不服,滋生意外,生等系屬首事,為此公同叩乞仁明老父師大老爺恩準賞示曉諭,以警愚民而安閭黨”。②《寶坻縣和樂里寵橋頭莊首事趙車璧稟》(光緒四年四月十二日),順天府檔案,41-035。知縣對于寵橋頭莊青苗會反映的情況高度重視,發給嚴禁告示,支持村莊的自衛行為:“仰龐橋頭莊居民人等知悉,自示之后,倘接借不周或因小忿莫釋,挾至微之嫌行此不法之事,此等人性實堪痛恨,該莊首事等各須按門戶撥人輪流巡防,如有不法匪徒懷私仇縱火延燒房屋柴草,許爾等立即扭送,本縣盡法究辦,該鄉保首事等亦不得無故生非,誣賴良民,致干并究”。③《寶坻縣知縣嚴禁縱火告示》(光緒四年四月十七日),順天府檔案,41-037。在告示中知縣授予了村莊青苗會首事處理縱火案件的權利,這些告示也許只是一種官面文章,實施過程會受到諸多條件的限制,但是青苗會的治安行為畢竟得到官方認可,具備了一定的威懾力與合法性。

近代以來,伴隨著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日益尖銳,華北地區戰亂頻仍,導致該地區的治安問題更趨復雜。庚子事件前后,華北鄉村民教矛盾嚴重,八國聯軍侵華期間,民教之間互相仇殺,寶坻縣居仁里八臺港莊教民韓惠年家房屋被義和團拆毀,其父逃亡到玉田縣楊莊,被該莊團頭和林亭鎮義和團陳秉章等殺死,對于民教沖突造成的命案,官府采取“訂立合同賠款”的方式解決。④《居仁里八臺港莊教民韓惠年呈狀》(光緒二十八年八月初一日),順天府檔案,196-034。在居仁里黑狼口鎮,教民李名玉之子李豹于光緒二十六年(1900)被黑狼口鎮團頭王樂三等從家中捆走殺戮,由鄉保王榮埋在本鎮亂葬崗內,事變結束后,李名玉向知縣呈請啟回尸骨安葬。知縣指出:“查庚子之変,拳教互相殺害,亂冢如山,骸骨遍地,當時尚難查認,何況此時隔數載之久,已成朽骨,且拳教各案業已事過情遷,應遵通飭,不得再有控追,爾仍自行查覓,如果尸骨確有落處,準爾呈明,由縣派差協同起尸可也”。⑤《居仁里黑龍口鎮李名玉呈狀》(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順天府檔案,196-037。可見,庚子前后的寶坻縣鄉村秩序完全陷入混亂,鄉民朝不保夕。庚子之后,教民依恃洋人庇護,經常在村莊滋事挑釁,光緒二十九年(1903)二月初七日,寶坻縣北潭莊青苗會在村莊請戲班演戲酬神,“教民于初七日在北潭村戲臺下試放快槍,致看戲人驚惶奔散,擠傷老幼”。⑥《寶坻縣稟文》(光緒二十九年二月初七日),順天府檔案,196-049。民族矛盾與社會矛盾相互交織,導致華北鄉村治安問題雪上加霜。

清末華北鄉村的治安問題除受戰亂因素的影響外,也與該區域的不良風俗密切相關。在清代華北鄉村,賭博一直是該區域治安問題的重要誘因。無論對于官府還是村莊來說,賭博歷來被視為鄉村治理的重點和難點。雍正帝曾深刻揭示賭博之危害:“荒棄本業,蕩廢家資,品行日即于卑污,心術日趨于貪詐,父習之則無以訓其子,主習之則無以制其奴,斗毆由此而生,爭訟由此而起,盜賊由此而多,匪類由此而聚。其為人心風俗之害,誠不可以悉數也”。⑦《河東總督田文鏡遵旨嚴禁人民賭博及禁造賭具獎勵辦法事》(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宮中檔雍正朝奏折,402006933。賭博看似過犯較小,實為“風俗之大害”,“小民耽溺于賭,往往衣食罄盡,饑寒不顧,甚且賣兒鬻女,不知改悔,致成匪類,弱者為竊,強者為盜,無所不至”。⑧《大學士陳元龍奏請飭禁賭博折》(雍正年間),宮中檔雍正朝奏折,402020470。鑒于賭博的嚴重危害,官府嚴法懲治,然而效果不佳,雍正皇帝也不盡慨嘆:“盡法不冤縱,再加勸賞,自能禁除。加罰處當再慎,恐法愈嚴,而訪拿者不力,而不肖之徒更多詭避之端也”。①《河東總督田文鏡遵旨嚴禁人民賭博及禁造賭具獎勵辦法事》(雍正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宮中檔雍正朝奏折,402006933。有清一代,官方關于賭博問題并未形成成熟的應對方案。

在清末的華北鄉村,賭博不論時節,沒有農閑、農忙的區別,鄉村集期或者廟會期間賭博現象尤其普遍。例如在直隸平山縣,“無知婦女與游手好閑之徒往往在市集、會場群聚賭博,男女混雜,既越防閑,又喪廉恥,敗俗傷風”,對于上述風氣,地方官認為主要是鄉村自身的因素所致,“總由鄉地容隱,夫男徇縱,既不加以嚴束,又安望其知非急”。②光緒《平山縣續志》卷末《附錄·津賭示》,光緒二十四年刻本,第1 頁a-第3 頁a。清代中后期,寶坻縣鄉村賭博之風盛行,不僅在節日期間,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鄉民也多以賭博自娛。賭博不但破壞社會生產,還容易誘發竊盜、斗毆案件,成為危及村莊秩序的一大隱患。光緒二十年(1894)間,寶坻縣嘉善里西李各莊民人韓鐵終年在家設賭誘人賭耍,牛家莊民人張富被誘賭博,雙方因賭債糾紛互相詈罵,繼而互毆,影響極其惡劣。③《嘉善里牛家莊民人張國順稟狀》(光緒二十年三月初五日),順天府檔案,119-083。在官方看來,理想的社會秩序應當是:“農工商賈各有資生之業,守身安分,……民安耕業,士習詩書”。但是娼賭陋習不利于社會的穩定和諧,尤其在寶坻縣鄉村,“旗民雜處,良莠不齊,恐有游蕩棍徒不務正業,或窩留娼妓,或開設聚賭,引誘良家子弟,密室調情,哄騙鄉野愚民,連宵喝雉,而輕薄之子,為冶容所動,鮮不蕩產而傾家……迨至親朋側目,骨肉乖離,無地容身,謀生乏術,勢必流入匪類,鼠竊狗偷,漸至膽大手滑,合伙截劫,故娼賭實為盜賊之漸,法所必究”。④《寶坻縣嚴禁娼賭告示》(道光十八年六月初八日),順天府檔案,41-019。

在嚴禁賭博方面,鄉村與國家社會有著共同的秩序訴求,青苗會建立以后,將治理賭博問題視為一項重要事務,常抓不懈。在寶坻縣和樂里五登莊,自從道光年間,青苗會就承擔起了禁賭的責任,據青苗會首事民人王振邦、張慶太稱:“身等系屬本莊首事,前于道光年間公議禁賭,歷年請示”。⑤《和樂里五登莊首事王振邦呈》(咸豐元年十月十三日),順天府檔案,156-032。鑒于賭博之危害性,村莊多主動采取禁賭措施,維護村莊秩序。例如光緒八年(1882)正月,寶坻縣和樂里馬家莊青苗會為維護村莊秩序,全莊公議禁賭會同:

立禁止賭博,合莊公議禁止賭博等情,因久賭無勝,合莊公議止賭,知因賭錢,合莊晝夜不安,會中人等公議止賭,不許賭錢,如有棍徒不尊者送案究,至如有看牌、擲骰、押寶、猜紅者,罰酒席五桌,恐后無憑,立此禁賭合同存照。

合莊首事人等立此禁賭合同⑥《寶坻縣和樂里馬家莊青苗會禁賭合同》(光緒八年正月十五日),順天府檔案,120-035。

賭博行為首先危害的是村民利益與村莊秩序,因此作為村莊事務管理者的青苗會承擔起禁賭責任,從而維護鄉村社會秩序。

在寶坻縣,每年四月十八、二十八日是娘娘、藥王圣誕,“寶邑風俗,向于是日演戲酬神,理宜肅靜以展誠敬,誠恐不法棍徒在于廟前臺畔酗酒打架,以及開場聚賭,均未可定”⑦《寶坻縣嚴禁告示》(嘉慶二十三年四月初二日),順天府檔案,41-008。,廟會期間,無論是民人還是旗人聚集一處狂歡,廟會成為鄉民娛樂、交易、賭博的重要契機。在演戲酬神活動期間,多有不法棍徒“在于廟前臺畔酗酒打架,以及開場聚賭”⑧《寶坻縣告示》(嘉慶二十三年四月初二日),順天府檔案,41-010。,嚴重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因此,各村青苗會在演戲酬神期間,也擔負起禁賭維持秩序的責任,例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二月,居仁里石橋莊清涼寺演戲酬神,該莊“誠恐有不法之徒在演戲處所開賭酗酒,致滋事端”,委托鄉保向知縣申請頒發嚴禁告示,“叩乞太老爺恩準賞示嚴禁,則匪徒咸知畏懼,不敢妄為滋事”。⑨《寶坻縣居仁里鄉保靳國興稟狀》(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三日),順天府檔案,41-024。對于該村莊維持鄉村秩序的訴求,知縣批示“應示批發”,授權鄉保、青苗會首事全權管理演戲酬神期間的秩序,有明知故犯者,“立即扭稟本縣,以憑究懲”。①《寶坻縣告示》(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四日),順天府檔案,41-025。從鄉村申請賞發告示到知縣下發告示的整個過程可以看出,在維護地方秩序這一層面上,官府與地方社會的利益基本一致。咸豐七年(1857)間,寶坻縣和樂里村莊遭遇蝗災,五登莊青苗會“在靜夜庵焚香許愿,是以田禾未曾吃損”,秋收之后,“本莊首事人等公議在庵前演戲酬神”,為確保酬神活動順利開展,該莊青苗會首事委托鄉保向官府申請頒發告示。②《順天府寶坻縣和樂里鄉保劉永稟》(咸豐七年九月初六日),順天府檔案,41-030。光緒四年(1878),在和樂里邢穆莊,該莊定有禁賭規約,“禁賭多年,并無賭耍之人”,“該莊首事公議,恐有無知匪人在莊設賭場,引誘良家子弟,墮其術中,以致廢時失業,蕩產傾家,實為鄉間巨害”③《寶坻縣和樂里鄉保張玉稟狀》(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順天府檔案,41-033。,為強化村莊禁賭效果,該莊首事委托鄉保向知縣申請頒發禁賭告示,禁賭事務是寶坻縣官方與民間合作關系的真實反映。官府與村莊在維護社會治安的過程中有著共同的秩序訴求,面對來自鄉村社會的秩序訴求,官方亦有與鄉村社會通力協作的意愿,并且通過告示的形式實現與鄉村社會的秩序聯結。與鄉村社會的秩序訴求相一致,清代地方官重視鄉村日常及酬神活動期間的秩序問題,寶坻縣知縣或主動、或應鄉村所請頒發整頓鄉村秩序的告示。

在寶坻縣鄉村禁賭的過程中,各里鄉保起到了官府與青苗會中介的作用。光緒十五年(1889)間,寶坻縣和樂里龐橋頭莊民人薛明得、王恭時等聚眾賭博,鄉保馮得明與該莊首事馬魁等前往勸阻,但是薛明得不服管教,鄉保馮得明“誠恐滋生事端”,因此申請發給告示,授權嚴禁賭博行為,知縣批示“出示嚴禁,如敢不遵,即呈拿縣拘究”。④《寶坻縣和樂里鄉保馮得明稟》(光緒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順天府檔案,119-065。光緒二十八年(1902),在寶坻縣好禮里劉各莊,種植棉花為該莊民眾的主要收入來源,每屆棉花收獲之期,該莊青苗會雇用看花人員,但是看花人員往往不務正業,“赴地聚賭”,不但難以承擔看花任務,反而成為村莊治安的重要隱患,因此“該首事人誠恐再蹈前轍,著請示禁賭”,根據該莊青苗會首事的要求,好禮里鄉保向知縣請求頒發該莊嚴禁告示。村莊禁賭要求,雖然出自鄉村民眾自發的秩序訴求,但是對于知縣而言,禁賭也是官府實施地方治理的題中之義,因此村莊的授權請求一般會得到官府的批準。知縣亦應鄉保、青苗會首事所請,準予頒示:“為此示仰該村附近據民人等知悉,自示之后,爾等務當安本分,男耕女織,安居樂業,共享太平之福,倘有前項不法之徒,膽敢勾引匪徒在莊設賭,許該鄉牌首事人等赴縣指名稟控,以憑拘案,按律懲辦,絕不寬貸,以儆效尤,而為不法者戒,各宜凜遵毋違 ”。⑤《寶坻縣嚴禁賭博告示》(光緒二十八年八月),順天府檔案,41-057。在辦理禁賭事務中,村莊需要借助官府權威威懾不法分子,而知縣亦需要鄉村社會的協助,以補官方治理之不足,共同的秩序訴求,把官府與鄉村社會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鄉村賭博問題及由此引發的相關社會問題首先損害了村莊整體或宗族、鄉民的基本利益,由此可以解釋首事、鄉保等人請求頒發嚴禁告示的基本動機,而州縣官作為國家政權維護基層社會秩序的主要代理人,在其眼中,酗酒賭博行為是整個社會秩序的嚴重隱患,因此地方官通過頒發嚴禁賭博告示,表達官府對于地方治理的基本態度,鄉村社會、國家政權共同的秩序追求及互動關系在禁賭過程中得以明確地展現。地方治安問題事關地方官的考課升遷問題,但是受到條件限制,知縣對于縣境村莊不能實施全面有效的控制,因此通過青苗會維持地方社會治安對于知縣來說求之不得。應當看到,在寶坻縣鄉村,社會秩序的維持有賴于官府與村莊的相互協作。官府需要村莊的協助,村莊則需要官府的授權。村莊治安事件嚴重威脅到鄉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導致社會秩序動蕩不安,官府與村莊在維護鄉村社會秩序方面有著共同利益,雙方在維護村莊秩序方面有相互協作的可能。

二、官民關于治安事件的博弈

晚清以來,州縣地方政府對鄉村的控制越來越嚴密,除了錢糧、差徭等方面的索取外,還有就是對村莊行政體制的控制日趨強化,村莊與國家政權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①參見王洪兵、馬風民:《清代州縣治理的區域特色、實施路徑與基本策略——基于順天府寶坻縣的考察》,《東方論壇》2023 年第2 期。光緒十五年(1889),寶坻縣孝行里琛子莊村民孫文和在村中巡更時被人砍死,并移尸村民仇栢林場內,因為缺乏線索,成為懸案。在清代,限期審結命盜重案是知縣的基本職責,否則知縣可能因此被追責、罰俸、降級,甚至被革職。因為案件一時不能完結,知縣將來自國家層面的壓力轉移至村莊,飭令琛子莊青苗會首事協助官府訪拿正兇。青苗會首事仇栢林、王義、厲珍等向孫文和之子孫鐵商量,先將其父葬埋,再訪兇手,孫鐵隨即出外謀生。但是三年以后,光緒十八年(1892),孫鐵回村時發現其父尸棺仍舊暴露,同時兇手也沒有拿獲。孫鐵對村莊青苗會首事大為不滿,到縣衙控告,圍繞村莊治安和緝兇問題,由此引發了一場鄉民、青苗會、州縣官之間的曠日持久的博弈。②《孝行里琛子莊民人孫鐵呈狀》(光緒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日),順天府檔案,84-100。

對于民間訴訟案件,清代州縣官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形成了一套包含法治與禮治、健訟與息訟、律例與情理的多元應對方案。③參見張松梅、王洪兵:《清代鄉村民事糾紛的化解機制與現實困境》,《齊魯學刊》2022 年第3 期。在本案中,寶坻縣知縣張肇鑣接到孫鐵的訴狀后,飭諭刑房開具票稿,開列原告孫鐵,被告首事仇栢林、王義、厲珍,前鄉保孫瑞祥,現任鄉保李自科,牌頭劉廣德等人到案,同時要求“該首事、鄉保、牌頭速將孫文和尸棺殯葬,限半月首事、鄉牌務緝正兇”。④《寶坻縣刑房票稿》(光緒十八年十一月初二日),順天府檔案,84-102。此次持票前往琛子莊傳訊相關人員的是寶坻縣壯頭李致祥、龔永發、皂頭楊保恒,幾位衙役的辦差效率頗高,他們當天就將首事仇栢林、王義、厲珍等人傳集到縣。⑤《寶坻縣壯頭李致祥等稟》(光緒十八年十一月初二日),順天府檔案,84-101。在縣衙大堂,通過堂訊,在知縣張肇鑣的嚴厲催促之下,各位首事、鄉保、牌頭都出具甘結,承諾按期緝拿兇手,實際上首事們對于緝兇并沒有任何信心。

從縣衙回村之后,十一月初八日,首事仇栢林等根據知縣張肇鑣的要求,將孫鐵父親與祖母、叔父一起遷葬。但是對于知縣繼續追兇的飭諭,因為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青苗會首事們實在難以追兇,因此首事們多次找孫鐵商討,希望其能向官府求情,撤銷追兇的要求。十一月二十三日,孫鐵經不住首事們的哀求勸說,向知縣呈請放棄查案,他指出:“莊眾厚情,身不勝感激。惟查此案已懸三年……訪查實為匪易,身晝夜憂思,實不忍首事等受無辜之累,惟懇仁天格外垂憐,暫為緩究銷案……以省拖累”。知縣張肇鑣站在宗法和國法的高度,對于孫鐵的銷案要求予以斥責:“爾父孫文和夤夜被人毆死,移尸仇栢林場內,屢經訪拿,正兇迄今未獲案,此等人命重情,承緝例有專條,爾系為人子者,爾父仇人不共戴天,如果兇犯無獲,呈請嚴飭勒拿,方為情理,今爾呈請免究銷案,殊屬蔑紀忘仇,忝顏昏謬,仍嚴崔差比緝,據呈不準,并飭”。⑥《孝行里琛子莊孫鐵呈狀》(光緒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順天府檔案,84-107。琛子莊首事銷案以減輕負擔的如意算盤落空,不得不設法繼續緝兇。

轉年到了光緒十九年(1893)三月,春暖花開,萬物復蘇,但是琛子莊首事們內心卻滿是陰影。因為春耕在即,兇犯仍未抓獲,衙役隔三差五借督催案件為由前來索詐,不但首事群體,而且整個村莊都不堪其擾。因此三月二十七日,首事職員厲珍、民人王義、郭學茂等再次到縣衙,向知縣張肇鑣傾訴苦衷,三年以來,全村動員,“首事、鄉牌并尸子孫鐵遍處細察”,但是,“三年之久,杳無蹤跡”。兇案捆綁了整個村莊,導致農業生產也受到影響,“農事方興”而不得兼顧。縣里又下派七里壩堤工差徭,村莊面臨巨大壓力。接到首事等人的呈文后,知縣張肇鑣絲毫不為所動,在其看來,這是村莊故意夸大其詞,推脫責任,因此批示:“該首事等近在同村,究竟孫文和被何人致死,不能毫無聽聞,仍應責成該首事等趕緊訪查”,并且這次更加嚴厲地要求首事們務必于十日內將兇犯抓獲,且不得推諉。①《孝行里琛子莊首事厲珍等呈狀》(光緒十九年三月二十七日),順天府檔案,84-111。

見知縣執意緝兇,不斷向村莊施壓,琛子莊青苗會并未退縮,首事們雖然清楚知縣不會輕易允諾停止緝兇,但仍輪流到縣衙傾訴。光緒十九年(1893)四月初二日,首事仇栢林再次赴縣衙呈請銷案,據仇栢林匯報:“細查本莊并無不法之徒,亦無形跡可疑之人”,但是緝兇事務曠日持久,時值農耕,“經日赴地工作,不堪訪查之任,貽誤農耕”,請求知縣“垂憐摘釋,以安農業”。正如首事們所預料,知縣沒有考慮首事們的處境,并且指出首事仇栢林和該案有脫不了的干系:“孫文和被人毆斃,不移尸于他家,獨移尸爾之場內。自必與爾素有嫌隙,希圖陷害。究竟平日爾與何人積不相能,諒爾必自知之”。知縣要求仇栢林務必趕緊設法嚴密訪查,務于十日內將正兇捕獲送案究辦,“勿得置身事外”。②《孝行里琛子莊首事仇栢林呈狀》(光緒十九年四月初二日),順天府檔案,84-114。緝兇日期再一次被推遲,其實知縣對于村莊能否十日之內拿獲真兇也不抱有希望,這只是其加強對村莊控制的手段而已。

眼見村莊不斷推諉,屢次逾限,甚至嘗試脫離官府的掌控,知縣張肇鑣決定再次施壓。四月初三日通過刑房發出傳票,派衙役李致祥等三人前往琛子莊,傳訊首事王義、厲珍、前鄉保孫瑞祥、鄉保李自珍、牌頭劉廣德、仇栢林到縣衙接受訊問。③《壯頭李致祥等呈狀》(光緒十九年四月初三日),順天府檔案,84-115。首事來到縣衙后,知縣張肇鑣嚴厲斥責村莊的拖延行為,尤其對負責村莊治安事務的鄉保、首事予以訓斥:“此案系湯令任內之案,孫文和一命迄未獲到正兇。限十日內不獲,定行提究。”在知縣的威逼下,鄉保、首事再次承諾繼續查兇:“小的們各處訪查,已死孫文和案內正兇并沒風聲,不敢推諉,置身事外,求寬限就是了。今蒙寬限十日,認真訪查確實正兇獲案,不敢違限是實”④《琛子莊首事厲珍等供狀》(光緒十九年四月初三日),順天府檔案,84-117。。四月初四日,首事、鄉保等人分別向知縣立下限狀:“今于與限狀事,依奉限得,身等務于十日內將孫文和被殺身死案內正兇認真訪查確獲,再不敢違限,所具限狀是實”。⑤《前鄉保孫瑞祥等供狀等限狀》(光緒十九年四月初四日),順天府檔案,84-121。

十日的期限基本上不可能查清一樁沒有任何頭緒的案件,到四月十八日,超過十日限期的鄉保、首事們再次被衙役傳集縣衙,面對知縣的質問,已革鄉保孫瑞祥、牌頭劉廣德供表示已經盡力查訪,仍然毫無蹤跡,但鄉保們表示仍然會“加意查訪”,實際上依舊采取拖延策略。在官府的壓迫下,村莊首事們經過將近四年的折騰,已經苦不堪言,他們以強硬的語氣向知縣攤牌:“小的們前曾加意查訪,并無行跡,現在實無可再訪了。小的們不敢頂撞,蒙把小的們差帶,只求寬恩展限是實”。⑥《前鄉保孫瑞祥等供狀》(光緒十九年四月十八日),順天府檔案,84-123。首事們因長期拖累,字里行間透露出嚴重的不滿情緒,知縣張肇鑣怒斥該莊首事等事先沒有抓獲正兇,后續不積極協同追兇,“竟敢頂撞不服,殊屬忘恩逞刁”。⑦《寶坻縣知縣批文》(光緒十九年四月十八日),順天府檔案,84-122。憤怒的知縣直接下令將首事們羈押,以儆效尤,村莊在重壓之下被迫再次妥協,經鄉保、鄉紳、鄉民等人具保,村莊首事們于四月二十三日被釋放,知縣飭諭:“準即取保回家,加意訪拿正兇,毋延”。⑧《寶坻縣知縣批文》(光緒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順天府檔案,84-124。在以知縣為代表的國家權力不斷重壓之下,村莊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不得不將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投入到這樣一件毫無希望的兇案中,村莊與地方政府之間的矛盾也愈發尖銳。知縣張肇鑣在寶坻縣任期內,因不能有效解決官民之間的矛盾沖突,導致怨聲載道,民怨沸騰,給事中余聯沅上疏彈劾張肇鑣,據其參奏:“署寶坻縣知縣張肇鑣性情狡猾,行止卑污,當四境餓殍相望之時,稍有天良,宜何如設法補救,乃張肇鑣不問百姓死生,徒工一己,奔競京城與天津,月必二三,至并聞有微服冶游等事,是其玩視民瘼已可概見”。⑨《給事中余聯沅奏請確查嚴參署知縣張肇鑣由》(光緒二十年二月二十六日),軍機處檔折件,129886。鄉村治安問題是鄉村治理的核心內容,事關吏治民生,如果處置不當,勢必加劇官民矛盾,進而引發嚴重的社會危機。

三、村莊治安問題的官民應對方案

維護地方治安是清代州縣政府的基本職責,該項事務一般由縣衙捕房衙役承擔。同治八年(1869)十二月間,寶坻縣捕頭王兆蘭、王兆升在鄉村巡邏期間,拿獲外來游民孫二等四人交知縣懲辦,經審理,孫二等人并沒有為匪不法行為,但作為外縣無業游民,易于引發治安事件,因此被驅逐出縣境。①《寶坻縣捕頭等稟文及知縣批文》(同治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順天府檔案,83-050。在清代州縣治理實踐中,州縣轄境遼闊,衙役設置數量有限,勢必難以實現對全境的治安巡邏。在清末的京畿地區,盜匪橫行,鄉村治安體制廢弛,官府維持治安力量有限,窮于應付。就鄉村社會而言,鄉村民眾力量渙散,“遇盜于此村行劫,則彼村之民皆袖手觀望,莫敢攖其鋒。且一邑地方遼闊,兵役巡東則賊即劫西”,官方應付不暇,之所以出現上述情形,在清代統治者看來,“殊失守望相助之義,亦實由長官勸導之無方也”,鑒于上述問題,密云副都統連成建議直隸總督、順天府尹擬定辦理鄉團章程,強化官府與鄉村在治安領域的協作。②《密云副都統連成奏請飭下直隸順天各屬妥擬保甲鄉章程以清盜源由》(同治三年六月十三日),軍機處檔折件,097075。

為了應對村莊治安問題,需要官府與村莊的協同合作。支更是近代華北鄉村維護社會秩序的一項重要舉措,官府將支更視為村莊治安的一項重要任務,每年都要督催村莊實力奉行。尤其是在冬季,民生疾苦,偷盜事件頻發,官府要求“所有居民鋪戶人等務須守望相助,實力稽察”。在官府看來,保甲組織是支更的主要責任者:“該鄉牌等在于該管村鎮,每夜多撥人夫,徹夜巡查,務使賊匪斂跡,地方安堵,倘有失事,定將是夜巡更之人先行訊究,該鄉牌等亦均責處,各宜凜遵毋違”。③《寶坻縣支更告示》(嘉慶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四日),順天府檔案,41-006。然而,晚清以來,保甲組織漸趨衰落,難以承擔鄉村治安事務,村莊支更基本流于形式。

支更是清末維護鄉村治安的重要舉措,在清初的順天府寶坻縣,社會治安形勢嚴峻,為維護鄉村秩序,“各鄉大者筑堡墻,小者設木柵,里人樂輸,次第興舉”。④乾隆《寶坻縣志》卷6《鄉閭·巡邏附》,乾隆十年刻本,第23 頁b。晚清以來,社會動蕩,尤其是京畿地區,“幅員遼闊,最為藏奸”,治安形勢嚴峻,順天府要求寶坻縣在大道設立營房、窩鋪,派撥兵役,層層巡緝,“大道兩旁所設窩鋪務須一律修蓋,派撥兵役,日則巡查,夜則支更,使各窩鋪擊柝相聞,聲勢聯絡,俾匪徒無從混跡,閭閻得以安堵”。⑤《順天府札文》(道光二年閏三月二十五日),順天府檔案,55-024。根據官方的治安要求,辦理支更、修蓋窩鋪成為寶坻縣村莊、青苗會的重要職責。在寶坻縣,官府將支更任務下達給鄉保,鄉保則通過牌頭將相關任務傳達給村莊首事辦理。例如在光緒二十年(1894)十月間,尚節里鄉保邳復立奉知縣之命,要求史各莊牌頭李連順知會本村青苗會首事支更,以防賊盜,在此過程中與首事于秀發生沖突。⑥《尚節里史各莊牌頭李連順稟》(光緒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順天府檔案,93-088。光緒十年(1884)九月,寶坻縣務本里鄉保艾永山向知縣反映,其所管轄的王家口莊首事杜鐵、許成德、劉克永等三人抗不支更,結果被控并且被知縣傳訊,“正堂張仰役即將務本里鄉保艾永山具稟王家口莊首事杜鐵等抗不撥夫支更等情,案內杜鐵等限三日內速傳赴縣以訊飭”。⑦《務本里鄉保艾永山稟》(光緒十年九月),順天府檔案,40-030。由此看來辦理支更是清末青苗會的一項基本事務。

在清末,因為國家財政緊張,鄉村支更的費用大多由村莊青苗會承擔。修理窩鋪、辦理支更是村莊青苗會的一項長期義務。光緒四年(1878)十一月,寶坻縣青苗會首事孟兆德等根據知縣要求,協同鄉保以及各莊青苗會備辦物料,根據往年慣例,重修沿路窩鋪,知縣批示:“此系歷年應辦公事,該首事等如果及早舉辦何至被牽遲延之咎,亦屬難辭……如果查得各該鋪并未一律修整,更夫或者不齊,惟該首事等是問”。⑧《首事職員孟兆德等稟》(光緒四年十一月七日),順天府檔案,40-028。在清末的寶坻縣,青苗會是辦理窩鋪和支更的直接責任者,官府也將此項任務視為成規來辦理。

為了支更的需要,寶坻縣一般在鄉村大道以及緊要處所修蓋窩鋪,搭蓋、修理窩鋪成為各莊青苗會的基本職責。例如光緒八年(1882)十月,在隆冬來臨之際,寶坻縣要求鄉保督催各村莊搭蓋窩鋪,但是圈子莊青苗會沒有按照要求辦理,務本里鄉保艾獲卿只能向知縣控訴:“圈子莊舊有窩鋪一座,奈該莊看青人許廣生、牌頭許文璽堅執不遵辦搭蓋窩鋪”。①《務本里鄉保艾獲卿稟》(光緒八年十月初三),順天府檔案,94-051。窩鋪搭設之后,由青苗會安排支更、巡邏,光緒九年(1883)十二月二十四日,寶坻縣黃辛莊青苗會組織更夫支更,發現有人病臥窩鋪旁邊,半夜死亡。事發后,該莊青苗會首事梁起發等起向官府稟報案情,并出具相應甘結。②《寶坻縣黃辛莊青苗會首事甘結》(光緒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順天府檔案,197-239。在辦理支更的過程中,村莊青苗會負責辦理具體事宜,鄉保有監督之責。村莊支更巡邏有助于維護地方社會秩序,官府、村莊均受其益,基于共同的秩序訴求,雙方的協同合作也是情理之中。光緒七年(1881)間,寶坻縣知縣要求興保里豬頭甸莊辦理支更,據青苗會首事王平稱,“身等歷年奉有明文,于隆冬之際每夜支更,以防賊匪,所有花費向系按家之貧富公攤不等,今于十月間有本莊首事人李廣富向身商議此事,身隨即告知大眾,均愿隨辦”。③《寶坻縣興保里豬頭甸莊首事王平等稟》(光緒七年十月二十三日),順天府檔案,159-087。在維護地方秩序的過程中,國家與鄉村社會有著共同利益,因此在辦理支更問題上能夠達成一致。

十九世紀中后期,華北鄉村處于社會矛盾、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漩渦核心,社會動蕩不安,僅憑支更已經難以滿足鄉村治安的需求。寶坻縣為瀕海之地,盜劫案件層出不窮,各村莊紛紛成立聯莊會或組織團練,藉以實施自衛。例如在咸豐年間,興保里爾家等莊首事武生閆振邦、民人郭喜等稱:“切生等三十八莊遵奉示諭設立團練,巡查賊匪,守望相助”。④《興保里爾家莊首事人武生閆振邦等稟》(咸豐五年五月初一日),順天府檔案,156-034。在興保里,青苗會首事廩生李椿等響應官府號召舉辦團練,雖然困難重重,經過青苗會首事多方勸導,“首倡捐資”,共襄善舉,四莊一共雇覓勇夫十五名,由青苗會首事督率,“教習技藝,聯莊守望,共保無虞”。⑤《寶坻縣興保里首事廩生李椿等稟》(光緒二十五年),順天府檔案,37-002。興保里的首事鄉紳們對于舉辦團練不遺余力,一方面是維護其作為村莊精英或者富戶的利益,另一方面顯然有助于保護鄉村社會秩序,從而維護整個社會秩序的穩定。

村莊通過設立團練組織,既有利于克服單個村莊力量不足的弊端,也有利于協同官府整頓地方治安,成為官民合作的一項重要表現形式。通過興辦團練,村莊獲得了一定的武力和自治權,這對加強村落秩序的穩定具有重要意義,例如同治七年(1868),捻軍包圍靜海小孫莊,“屯外深水環抱,賊不能入,遙以槍炮嚇之,居民用火槍捍御,斃者、傷者甚眾,賊遂駭然奔散”。⑥同治《靜海縣志》卷8《藝文志·雜記》,同治十二年刻本,第79 頁b-第80 頁a。在南宮縣,例貢生閻增秀組織附近鄉村舉辦團練抵御捻軍,“同治初,馬賊竄擾,鄰近九村舉作團長,練勇筑砦,守御有方”⑦民國《南宮縣志》卷16《文獻志人物篇中》,民國二十五年刊本,第23 頁a。,鄉里得以在戰亂中自保。在直隸邯鄲縣,面對捻軍侵擾,各村莊紛紛組織團練自保,村莊在險要處建筑寨堡,鄉紳王必恭等邀集鄉民在沙河舊堡拓展修建,“本村計地出錢,按戶抽丁,附近村莊酌量捐資協助”,寨墻修成后,達六百余丈,共費銀一萬三千余兩,同治二年八月“賊又猝至”,“遠近村民急逃入寨,閉門嚴守”,并最終將其擊退,周圍鄉村甚至縣城都依為屏障。⑧民國《邯鄲縣志》卷14《藝文志》,民國二十二年刻本,第46 頁b。光緒庚子之際,鄉村治安混亂,土匪猖獗,知縣“諭令各村聯合保衛,認真團練”,有變民搶劫,“被聯防各村擒獲三四十名,送縣鞫訊得實,皆置之法”⑨民國《邯鄲縣志》卷10《人物志上》,民國二十二年刻本,第14 頁b。,社會治安得到很大改善。到清末民初,社會動蕩,鄉村社會注重加強青苗會的建設。在撫寧縣,因綁架等治安事件頻發,“各鄉青苗會四鄉大為聯合,易名保安會,仿照保衛團立意,因結團體,以靖地方而御外匪”,各鄉紛紛響應,出資辦理。⑩《撫寧縣公民呈大理院文》,《益世報》(北京)1917 年4 月3 日,第2 版。

1900 年,驟然而起的庚子事變導致整個華北鄉村社會秩序陷入混亂,盜匪四起。由于社會秩序混亂,青苗會急需以武力維護村莊安全。光緒二十六年(1900)十一月二十七日,在興保里,有海盜二百余名持洋槍圍攻黃莊鎮,青苗會首事五品銜杜瑜、文生孫莊張焯等人率領鄉民將海盜擊退,但是也暴露出青苗會缺乏武裝的弊端,因此該鄉紳等人向知縣稟請“借槍炮以防巨寇而保閭閻”,杜瑜等指出:“職莊防御雖嚴,奈器械不敷,因思城內團練尚有備用洋槍鐵炮子藥,為此懇求天恩,可否將槍炮暫行借給,以資保護閭閻”。①《興保里黃莊鎮首事杜瑜稟》(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順天府檔案,159-268。面對列強入侵引發的社會秩序巨變,村莊積極應對,青苗會成為亂世維護鄉村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庚子之后,民教矛盾并未緩解,為了維護鄉村秩序,官府除加強保甲鄉保的治安職能外,還要求各村莊青苗會首事承擔起支更以及“清理地面”的責任。②《好禮里鄉保馮長發供》(光緒二十九年十月初一日),順天府檔案,196-058。

光緒二十七年(1901)正月,據和樂里小劉坡莊青苗會首事文生秦文溱向知縣反映,該里距離縣城七十里,治安形勢不容樂觀,“竊生里共大小十莊,地勢漥下,接壤寧河,時被海洋賊匪擾亂,去歲十一月間北李子沽莊被搶百余戶,已經鄉保蔣云現稟報在案。至十二月二十六日,又有賊匪百余人各持快槍刀械隨帶車數輛,又將北李子沽、大劉坡莊、南李子沽莊、范家莊搶去物件若干,至今歲正月初八日又來賊匪百余人,隨帶車二十輛,往大小劉坡莊、南北李子沽莊并范家莊強搶,至十二日,賊匪分為三股,各帶車輛闖入生等各莊,無分男婦毒毆威嚇,搶去衣飾錢數難以數記,鄉民畏懼,拋家失業,逃難在外,實不聊生”。和樂里鄉民備受蹂躪,雖然知縣要求各莊青苗會組建聯莊會,但是規模如此大的民變已經超越青苗會的應對范疇,因此青苗會首事呈請派兵彈壓。上述賊匪在搶掠和樂里之后,又于二月份至厚俗里北潭莊、前后鄭家莊、芮家莊、西莊沽、千八里、高家疙疸、郭家莊、張蘭莊搶劫,所到之處,將各莊騾馬、車輛、衣服、首飾等物搶掠一空,并將各莊埋藏物品全部刨走。最后由北潭莊青苗會首事給銀一百兩,賊匪才從厚俗里撤走。對于失控的鄉村秩序,知縣無計可施,只能寄希望于村民自保或者“洋兵剿匪”。③《和樂里小劉坡莊首事秦文溱呈狀》(光緒二十七年正月二十日),順天府檔案,159-272。在此次賊匪搶劫事件中,興保里所屬二十六莊因為接壤天津寧河一帶,也沒有幸免,車輛、牲畜、物件被搶擄一空,事后,大道以北各莊青苗會聯合成立聯莊會,但大道以南十莊仍被海盜搶劫,海盜三五成群,“每到一莊搜尋首事,燒打毒毆,索要銀錢。若藏避不見,即肆行搶擄,任意作踐居民”,知縣只能安慰鄉民,官府即將派兵鎮壓,但是仍然強調關鍵在于村莊自保,“該鄉保仍當認真勸令各莊舉辦聯莊,實力防范,是為至要”。④《興保里鄉保趙大瑞稟》(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初三日),順天府檔案,159-279。

鑒于治理成本和行政效率問題,清王朝從中央到地方對于紛繁的治安事務并不能面面俱到,因此不得不委權與地方社會協助政府維持地方秩序。⑤王洪兵:《清代鄉村治理多元協同模式的建構及其得失》,《江西社會科學》2021 年第8 期。在官方不能為鄉村提供足夠的治安支持的情況下,鄉村不得不自發地成立青苗會組織,協同官府維護村莊治安,官民之間圍繞鄉村治理的共同話題不斷探索維護鄉村秩序的最佳方案。

四、結語

歷史研究既要有宏觀視野,關注重大歷史事件、帝王將相社會精英,又要有微觀視角,關注日常生活、底層民眾蕓蕓眾生,從而實現整體史的研究。華北青苗會是中國近代社會歷史變遷的產物,尤其是近代華北鄉村社會生態環境、政治環境、社會環境的劇變,為青苗會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美國學者羅吉斯等認為農民組織具有保護自身利益不受其它集團侵犯的職能,不過他認為此種組織出現的前提條件是“農民自給自足的模式被打破”,由此推斷“不發達國家的農民組織的形成極為緩慢,他們并不具有保護農民利益的功能”。①埃弗里特·M.羅吉斯、拉伯爾·J.伯德格:《鄉村社會變遷》,王曉毅、王地寧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6 頁。羅吉斯的論斷也許并不符合傳統中國鄉村社會實際。在傳統中國,國家政權急需發揮鄉村社會自治組織實施鄉村治理,這樣做的優點是:“一方面,由于當地居民對自己家鄉的環境和人口情況,比起政府官員要熟悉得多,因此,他們有更好的條件去處理、對付當地可能發生的問題,或者至少能向官府提供官府所想了解的訊息。另一方面,利用當地居民的幫助來控制——賦予其中某些人向官府匯報不法行為和不法分子的職責——村民們即使不直接處在官員的眼皮底下,也可能受到威懾而不敢犯法”。②蕭公權:《中國鄉村:論19 世紀的帝國控制》,張皓、張升譯,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4 年,第377 頁。研究表明,身處社會底層的民眾并非是歷史長河中可有可無的存在,當其利益遭遇巨大挑戰的情況下,他們會積極利用來自鄉村乃至官方的各類資源,直接或間接參與鄉村治理和國家治理,進而影響中國歷史的發展進程。清代中期以來,在皇權下縣遭遇巨大挑戰的背景下,鄉民自發形成了組織結構嚴密、職能多樣的青苗會組織,承擔起包括村莊看青、治安在內的各項公共事務,成為維護華北鄉村社會秩序的核心機制。傳統中國的鄉村治理從來都不是由政府一手包辦,也不是完全由村莊進行自治,而是融合政府治理與村莊治理的綜合治理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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