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真實（組詩）

安靜點，小東西

安靜點，小東西，你媽媽累了，

正躺在床上休息。

彩超圖上看到你，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你浮游在宮腔內，仰望。

你的頭、屁股、胳膊、腿被黑暗包裹

你的胎心搏動，好像太空上宇航員

發來的安全信號。

更多時候，你像一個蜷曲的球體

悄悄地生長，變動位置。

這微小的變動，由于引力的關系

改變了另一個人的口味。

你一厘米長的時候，你媽媽吃煮玉米

牛奶麥片粥還有雞蛋煮面條；

現在你三厘米了，她只吃煮面條

還要經常上衛生間嘔吐。

好像你已習慣在媽媽的房間里隨意走動。

我看見你從冰川時期的平原

踱步到門口的磨臺坐下

從濃密的楊樹葉子的間隙里

灑下的鎏金

在你的身上晃動。你在等待什么。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

你媽媽累了，正躺在床上休息，

陽臺上站著晾衣服的爸爸。

這只手

這只手搭在你媽媽的肚皮上

某個地方鼓鼓的，你在里面不知干了些什么。

出于好奇，我為你播放快節奏的音樂

這樣就可以更多感受你的存在。

快七個月了，你的好多部位已經發育完全

我們也見了好多次面。

我向你媽媽經常說你的壞話

（以一種輕松的玩笑的方式）：

給你取最不好聽的名字，安排最不好勝任的工作

你無法反駁我。

你在里面能聽到我們的談話，但你不懂詞語的涵義

你更記不住這段出生前的歲月。

你的爸爸、媽媽曾經也年輕：

爸爸寫他的論文，媽媽改她的試卷

下午四點左右，他們沿著操場閑逛

有時候天會下雨

他們撐開傘，在前湖邊討論關于你的最新動態。

前面是一片未開辟的領域

你手里抓住臍帶，在你的宇宙里漫游

白晝、黑夜 不停地變換姿勢

你知道那一天會到來

我們也會以雙手最穩妥的方式接住你。

蘋果樹

已經為你準備足夠多的物件了：

手推車、嬰兒服、紙尿褲、洗澡池和小黃鴨……

你的媽媽還總催促我聽育兒的課程

生怕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

瞧，我大腿上攤放著一只小老虎玩具

對著視頻學習如何撫摸

你的額頭、腹部、背部和四肢——

醫生說這會增進親子間的情誼。

你以后會責怪我嗎？或為我的疏忽找借口？

那已是很遙遠的事情

你要做很多家庭作業，獲得很多畢業證書

別害怕，我故意嚇你的。

現在你還是一個八個月的寶寶

在你媽媽的肚子里睡覺。夢中會

看見蘋果樹嗎，還有清晨的陽光？

你在生命的開端，頭朝下

用心跳見證地球的文明

蜜蜂的嗡嗡、蜘蛛的織網

水晶球中流動的河流

和受引力牽引的月亮

你記不清發生了什么，或過去了多久。

在明與暗、春與冬的更迭中

你每天都在變化，你的媽媽也是

她害怕照鏡子

她的身體讓她感到陌生

有時半夜醒來，偷偷啜泣

你一定能察覺到

在對你的愛和在對美的愛中

她要做一些心態上的調整

今天是星期三，你的媽媽站在窗邊

樓下的小汽車在等紅綠燈

好像家里的兒童玩具

遠處，在奇幻的城市和云層之間

生長著一棵蘋果樹

陽光下，每一片葉子的抖動仿佛

都來自你的攀緣。

搖籃車里的寶寶

每天早晨，拉開窗簾，陽光很好

第一件事就是看搖籃車里的寶寶。

親親額頭，撫觸小手，他還在睡覺

他在想些什么。臉上一時笑

眉毛一時皺，手亂抓，腳亂蹬。

拍拍肚子，再哼唱一首搖籃曲

這樣的感覺是那么密實，我們之間是那么毫無保留。

稱體重

在月子中心，每天去樓下給你稱體重

好多個和你同齡的小寶寶在洗澡

肉嘟嘟的，洗完后，擦干，包起來。

我坐在外面的板凳上，等你出來

黃疸降下去，體重上升，這都讓我高興。

世界從未停止過浪費，但這瞬間的愉悅

是人間的真實，再無人可剝奪這種感覺。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稀奇

把你抱在懷中，已經這么沉了

我不在的日子，你真的一天天在生長

視頻里，你第一次長第一顆牙齒

第一次坐在嬰兒車中去公園

第一次嘗試蘋果的味道……

這個世界開始在你的眼睛里顯現

你真實地對著親人們微笑，然后轉過頭去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稀奇

三個人的游戲

你揉揉眼睛，又開始哭泣

入睡對你來說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抱在懷中喊著你的名字

從廚房走到衛生間，從衛生間再走到臥室

再過半個小時才把你哄睡著

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敢輕輕地把你放在床上

你離開胳膊的那一刻又哼唧了一聲

我和你媽媽對視了一下，又將你抱起

你知道這是屬于我們三個人的游戲。

陽光消失后的我們

一個有陽光的午后，你的媽媽不在家

陪你在地墊上玩玩具

陪你盯著杯子中逐漸沸騰的水花

然后抱著你從一間屋子走向另一間屋子

告訴你墻紙上海洋動物的名稱

和書上的水果，帶你照照鏡子中的自己。

這些活動已經進行了許多次

我們似乎被忘記了在這間屋子里

可能的游戲一點點減少，我突然害怕

陽光消失后的我們——我不能再給你

提供更多新奇，你的眼神里不再有熱切的渴望。

我抱你來到窗邊，看外面高速路上的燈光和車流。夜晚下的一切是那么柔和

我緊緊抱著你，仿佛和世界有了更深的連接。

一天中快樂的時刻

夜晚把孩子哄睡，放床上，蓋好被子

沒有哭聲的屋子突然安靜下來，空蕩蕩的。

燈光下的一切似乎開始了中性的存在

關上門，我坐在另一間屋子的椅子上

還在感知，孩子的呼吸和他那聽不見的哭聲。

我和他只隔著留下的一絲門縫，仿佛

推開門之后，他已經坐在黑暗中

四處張望，號啕大哭。那里幾乎沒有什么

他親密、熟悉的事物。無緣由地誕生后

就開始依戀身邊人，這真是一種完整的信任。

我再一次側耳傾聽，現在他應該不會醒來。

這是一天中快樂的時刻，我享受著耳邊的寧靜

外面的風和暖心的夜。此時此刻

我可以像一只老虎，撲打窗外懸垂的月亮。

作者簡介

葛希建，1992 年生，安徽宿州人，南京大學英美文學博士生在讀，入選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江蘇省第五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有作品發表于《詩刊》《揚子江》《星星》《青春》《散文詩世界》《外國文學》等。曾獲聯合國難民署詩歌大賽點亮希望等獎項。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