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斌的詩

以后

聚會的時候，我們說起，開春以后

要去克羅地亞旅行，去米蘭

看一場足球賽，去地中海沿岸

看城堡，說到這些的時候

仿佛我們并不在國道旁的小館子

而在《權力的游戲》中毒殺國王的花園里

又一次喝到半醉時，我們說起

要重走玄奘之路，去看看羅布泊

走走瓦罕走廊，看看賽里木湖

重新經歷消失了的肅殺與遼遠

那天，西王母正好面色潮紅，孫悟空

打翻了一箱茅臺和半瓶雪花啤酒

說完這些，我們便踉踉蹌蹌地

撲進各自的出租車里朝黑夜駛去

直到半夜酒醒頭疼時，才忽然想起

我們不過是，幸福到來前的史前人類

我居住的地方

我把我居住的這片區域稱為，沙漠，

我睡覺的地方是巖石下的一個小洞，冬暖夏涼

看書寫字的地方是胡楊樹下的一片樹蔭，隨日光遷移

我像蝎子一樣，每天往返于樹蔭和巖洞之間，運輸

一片樹葉或一只昆蟲，我的棉被和食糧

偶爾我用枯枝構筑點什么，但很快就被沙淹沒了

就這樣來啊去啊，我過了十一年

我少有天敵，沒什么人愿意吃我

枯葉與沙子之間埋著我的祖先，以后我也會埋在那里

這里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它們對于我而言都太奢侈了

只有沙石間的日復一日地，來來去去

日常虛構筆記

在每一日的冥思中

我從思辨的含混走向視覺的含混

然后再回返思辨，來回奔走

我的詞語一出嘴唇就結冰

戳傷我敏感而多汁的目光

我虛構的筆記被我虛構的讀者嘲笑

如受傷的豚鼠一般縮回我的眼洞，然后

如待決的死囚向冰雕般碧藍的天空縱身一躍

——是如此忘情而絕望的勞作充盈肉身直至焚毀而盡

成熟

被兩只巨大的齒輪碾壓

卻沒有辦法喊出聲來

只能咬緊牙關看著

是身體被切為兩半

還是齒輪被壓出一個缺口

一個聲音對我說：

要咬緊牙關看著

但是要保持微笑

無題

在沉默之中咬破嘴唇

而保持微笑

命運把我壓倒在地

我無力站起

我被慵倦所迷惑

這味道苦澀而醉人

我在慵倦之酒中仰泳

把詞語像石頭一樣

咬得擲地有聲

那些唾棄我的人

已經漸行漸遠

我在慵倦的河底躺著

度過漫長的一生

“送別不是駛往故鄉的人們”

透過鐵絲網和玻璃窗鉆進耳膜的雨點

來自比天空更高的地帶，并

在注視中下得越來越響，越來越

慢，直到那條不再疼痛的鐵軌

向著地平線筆直舒展雙腿，直到

煤煙和列車一起滑入鐵軌之下

依舊凝固在候車室里的身影，依舊

在守護這不斷擴大的張望和終點

從車窗的方向延伸，是一個不斷加速的承諾

從站臺的方向往圍墻之外翻越，是整個世界

和整個世界的虛空

作者簡介

李章斌，1983年生于廣東樂昌。詩人，學者，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春作家。入選國家高層次青年人才計劃，南京大學首批“仲英青年學者”，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著有學術專著《在語言之內航行：論新詩韻律及其他》、詩集《像石頭一樣工作》等，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