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詩八首

大河

幾千瓶烈酒搭建的酒吧

是一條河流，在夜色中波光粼粼

路燈發出連綿的光，是另外的河

河流與河流在奔騰中相遇

沖向時間的堤岸，也奔向大海

人間所有的相遇都是河流

在浪花之上，漩渦之中，奔騰之時

烈日或烈日一樣的心會讓河流干涸

這時一定會有另外的大河

在另外的話語中滾滾而去

路燈的光芒和酒吧的氣味

讓某一個夜晚變成永恒的夜晚

讓河流奔騰，只有這樣

所有建筑才會有堅固的線條和陰影

岸上我們才能和河水中的自己

大聲相認，揮手作別

每個人都有重逢

這一切取決于河流

時光

在立冬之后，小雪之前的一個晚上

我找一盒蚊香，驅趕在立冬之后

小雪之前依然振翅盤旋的蚊子

天氣預報顯示，小雪之后大雪之前

會有大幅降溫，那時不會再有

找一盤蚊香的夜晚

不會有對溫度失常的憤怒

大雪之后是冬至

路邊的火光繁密而微弱

走散的人蹲在火光對面

用時光的流逝緬懷流逝的時光

在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中

有大量的親人，有緩步和奔跑

有蚊蟲在眼前飛舞

季節也會發出各自的聲音

錯誤

耳機里的廣播劇

讀錯了一個成語

一個精彩的故事突然

出現了塌縮，幸運的是

它本身是虛構的

只存在無形之中

一輛公交車路過車站

卻再也沒有下來

乘客們錯過下車

也錯過上車

錯過下車的人還有終點站

甚至可以等待徹底停下的時刻

錯過上車的人也可以等

等下一班，等另外的車輛

從深夜到凌晨，從時間的

一處傷疤到另一個陡峰

一切都像是虛構的

只存在無形之中

臺風天

臺風天帶來臺風的消息

這些消息和酷暑天不同

在冷卻和落地后，所有的消息

有著類似的悲傷：他必須離開

他已經失敗，他早已不再見人

他家門前的樹在見證了干旱

或在大風之后緩緩倒掉

他珍貴的皮鞋裂開，他注定要消失

——響亮的消息隨大風大雨而來

撞上地面之后變得低啞污濁

從來沒有哪一年像今年一樣

一切事物都撲向眼前

如遠道而來的臺風

如這片土地上涌現的全部表情

在城北

大約六點四十五分，左手卡座

四個打牌的人等到了同伴

他們起身，討論此前的得失

在某種悼念中走向深處的包間

不知道哪一個是他們今晚的儀式

是飯前的牌局，還是隨后的舉杯

或者兩者都不是，城北的生活

是一種隨緣的生活，沒有聚會

只有碰頭，沒有人指責遲到

也沒有漫長的告別

我們在一家飯店的大廳里坐下

開了自帶的白酒，也要了啤酒

幾個人結束了牌局從我們背后走過

一個人低頭看了看我們的菜

或許也聽到了顧前關于小說的謬論

他抬起臉說，剛才太可惜了

在感嘆中，他走向新的桌子

每個人都不止于此

在酷暑天，一切事物都攜帶高溫

一輛自行車有自己的溫度

一輛電動車有更高的溫度

它們都奔向家的方向

家是不容置疑的高度和溫度

在尋常的路口，自行車和電動車相撞

撞擊，撞擊發出聲響，制造言辭

或許還有表情和表情之下的內心

一切都產生了新的高溫

在持續的高溫天，這種爆發是結果

也是原因。慶幸的是

有人迅速感受到了寒意

感到虛無和無力，感到了不過如此

和不止于此。我們生長在這里

又不僅在這里，因此，高溫

是一種關于嚴寒的教育

在高溫天想象嚴寒并接受它的教育

是固有的風俗。每個人都不止于此

蘇中的火車

C3178次列車從鹽城出發

首先往西北，在建湖停下

短暫的行駛和迅速的停頓

體現了一種猶豫，一種

不想去南京也不想去任何地方的猶豫

隨后是阜寧南站的停頓，然后它往西

在淮安東停下，大運河

和蘇中的核心開始出現，火車往前

而車上的視線落在興化，火車的速度

是蘇中的速度，淮安站之后是寶應

它堪稱完美，一如它的名字

寶應之后是汪曾祺的高郵

高郵距離鹽城很近，也很遠

蘇中平原讓火車猶豫

從高郵往南，火車過江，到達鎮江

這時，火車像一列百年前的火車

往南京而去，蘇中因此也有了歷史

一列火車在平原上緩慢行駛

一種語言開始講述自己

無論火車的終點在哪個城市

火車帶來的語言不會停止

別人的聲音

騰鵬早年寫詩和小說，但他調整了方向

結婚，并且醉心于模仿別人的聲音

像古龍，像金庸，像卡夫卡、喬伊斯

像余華，像王鼎鈞，像村上春樹

像尼菲茨杰拉德，像喬治馬丁，像卡佛

像蒲松齡，像韓東，像托爾斯泰

像羅斯，像耶茨，像畢曉普，像于小韋

像楊黎——可能有歸宿感，這次持續很久

像丘吉爾，像卡爾維諾，像奧威爾

像凱魯亞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紫金陳

像班宇，像魯迅，像劉和平，像李白

像巫昂，像錢德勒，像布洛克，像葉彌

像頂馬，像孫甘露，像林達，像梁啟超

……大約在他像一百個人時，我問他

你自己的聲音呢？你寫了那么多

足以以假亂真，但終究是別人的聲音

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什么自己的聲音

你跟我說說看，誰有自己的聲音

誰不是在別人的聲音里

發出自己都不喜歡的聲音

一切都是此起彼伏的回響啊

在長達幾百年的回響中，有的更響

作者簡介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縣，2001年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春作家，現供職于出版社，副編審，入選江蘇省第六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曾獲紅巖文學獎、《揚子江》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著有詩集《深夜截圖》《雪人》。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