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燕妃墓壁畫中的侍女手持帷帽。
唐太宗李世民的后妃們習(xí)慣于騎馬出行,如果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難以想象,那么就去看一看越國太妃燕氏墓的墓室壁畫中,那位手捧帷帽亭亭玉立的侍女。
這一壁畫片段意義豐富,最基本的一點,是讓我們得以看到初唐時代帷帽的具體形制。1990年,陜西省禮泉縣出土清理了初唐燕妃墓壁畫,此前,帷帽還只能憑借文獻記錄與后世的圖繪資料去理解。
《舊唐書·輿服志》中有一段很重要的總結(jié),勾勒出初唐女性出行時的專用服飾演變過程:
武德、貞觀之時,宮人騎馬者,依齊、隋舊制,多著羃?,雖發(fā)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窺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尋下敕禁斷,初雖暫息,旋又仍舊。咸亨二年又下敕曰:“百官家口,咸預(yù)士流,至于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比來多著帷帽,遂棄羃?;曾不乘車,別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fēng)俗,過為輕率,深失禮容。前者已令漸改,如聞猶未止息。此并乖于儀式,理須禁斷,自今已后,勿使更然。”則天之后,帷帽大行,羃?漸息。中宗即位,宮禁寬弛,公私婦人,無復(fù)羃?之制。開元初,從駕宮人騎馬者,皆著胡帽,靚妝露面,無復(fù)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絕不行用。
唐太宗時期,貴婦們騎馬外出時會用叫做羃?(音同冪離)的長面紗兜頭罩下,把整個人籠罩在里面。但到了高宗時代,帷帽興起,代替了羃?。

傳為唐代畫家李昭道所繪《明皇幸蜀圖》中騎馬戴帷帽出行的女性們。
帷帽的最初用途是遮擋風(fēng)沙與日曬,游牧民族騎馬跋涉時普遍戴用,它很可能是游牧文化中的一個小發(fā)明。唐帝國建立后,沿襲北朝以來的風(fēng)氣,貴族女性包括宮廷中的后妃、宮女,都習(xí)慣于騎馬外出。于是到高宗時代,帷帽被她們充作“面紗”,用以在馬背上遮蔽身形,而后宮人和百官家眷都追隨這一潮流。
至于帷帽的形制,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的一條注文解釋得很清楚:“帷帽,如今之席帽,周回垂網(wǎng)也。”意即,帷帽是一種在帽檐周圍垂掛一圈紗網(wǎng)的帽子,顯然“帷帽”之稱是取護帷回繞的意思。五代官員馬縞的《中華古今注》中,“席帽”一條講道:“本古之圍帽也,男女通服之。以韋之四周垂絲網(wǎng)之,施以朱翠,丈夫去飾。”依其說法,周沿綴帷之帽實際上屬于男女通用的一種帽具,不過女子帷帽的垂絡(luò)上會裝點珠翠。
燕妃墓壁畫中手捧帷帽的侍女只有一位,那么,她掌上之物就只能是為墓主預(yù)備,畫意是表現(xiàn)恭順的侍女隨時準備將帷帽獻給女主人,伺候她上馬出行。燕氏可不是普通女子,她13歲即為秦王李世民側(cè)室,生越王李貞、江王李囂,后封德妃,至高宗朝冊為越國太妃, 地位尊貴。這樣一位皇妃的墓室中,特意畫出預(yù)備她騎馬使用的帷帽,概因初唐時代風(fēng)氣剽悍,皇妃才不會困于深宮,照樣騎馬出行。
據(jù)《舊唐書·輿服志》所記,帷帽興起于高宗統(tǒng)治初期的永徽年間(公元650年—655年),燕妃于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年底入葬位于昭陵的陪葬墓。正是在這一年,帷帽的流行竟驚動到唐高宗,使得他第二次出手試圖扭轉(zhuǎn)“不正之風(fēng)”。敕令中說:“比來多著帷帽,遂棄羃?。”可見,高宗時期是帷帽逐漸取代羃?的過渡期,因此,燕妃前半生所熟悉、常用的乃是羃?,帷帽要算她人生最后20年中逐漸接受的新時尚。
也就是說,燕妃墓壁畫呈現(xiàn)的乃是帷帽盛行之初的樣子。畫上所繪帷帽的帷裙很長,將此帽戴在頭上,垂絡(luò)大約能夠遮蔽大半個身形。顯然,帷帽最初乃是這般帷裙長墜的形態(tài)。從圖中來看,長穗條條順滑,并不紊亂,也沒有纏絞在一起,推測起來,彼此之間應(yīng)該是以一道道橫向的細絲進行編結(jié)。也就是說,其實這些長穗還是形成網(wǎng)絡(luò)的形式。如此的圍網(wǎng)顯然要比紗、羅稀疏,帷中皇妃的身形也就更多地從疏網(wǎng)中泄露出來,難怪唐高宗要親自下詔阻止帷帽的流行。
但女性們不肯放棄,她們喜歡在絲穗連成的疏網(wǎng)上裝點珠寶或翠鳥毛,形成綴珠或貼翠而成的瑩亮花紋。面對官方的壓制,“初雖暫息,旋又仍舊”,皇帝的意志遭遇時尚流行的時候,頓時變得軟弱無力。宮廷內(nèi)外的女性,負責(zé)裝飾墓室的畫工,都將圣旨當空氣。于是,帷帽很輕快地擊退了天子的干預(yù),到武周時期,竟氣勢如虹般變成了一統(tǒng)天下的女性騎馬服飾。其后,垂網(wǎng)又逐漸縮短,帷帽日益失去遮蔽女性身形的作用,最終收縮到肩部,僅僅能將女人的面龐籠在紗影里,身形暴露無遺。等到開元年間,連帷帽也被拋棄了,仕女們索性“靚妝露面”。甚至到天寶年間,女人戴帷帽反倒顯得不合時宜,如此打扮外出會遭到戲弄與取笑。

新疆阿斯塔納唐墓出土的偶俑,展現(xiàn)了戴著垂網(wǎng)縮短的帷帽出行的唐代女性形象。
不過,帷帽并未就此徹底絕跡。一個有趣的例子便是,清代廣東惠州一帶客家女性的傳統(tǒng)涼帽仍是帷帽的基本形制。清人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說:“惠州、嘉應(yīng)婦女多戴笠。笠周圍綴以綢帛,以遮風(fēng)日。名曰蘇公笠,眉山遺制也。”傳說,是蘇軾將此種斗笠引入當?shù)兀虼擞辛恕疤K公笠”的雅稱。從今日能見到的實物來看,蘇公笠周沿的垂帛很短,不能掩擋面孔,只是利用垂下的護簾遮陽避風(fēng)。
尋蹤帷帽向周邊國家的擴散也很有意思。日本很早便引入了與燕妃墓壁畫所示異常相近的“帷帽”,日本現(xiàn)代影視作品又將帷帽與貴婦、武士等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營造出神秘、獨立、飄忽無定、誘惑等多重意境。
近年,中國影視人也快活地迷上了帷帽,大片或熱劇里,秦漢的美女們紛紛頂著輕紗飄晃的帷帽,根本不管是否制造了時代錯誤。而早在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就指出:“閻令公畫昭君,已著幃(帷)帽。殊不知木劍創(chuàng)于晉代,幃帽興于國朝。”原來唐代大畫家閻立本也犯過同樣的錯誤,讓漢代的王昭君頭頂帷帽出了塞。
古往今來,帷帽從實用到裝飾,從禁止到流行,最后成為營造氛圍感的符號和單品。中國人將之描繪在石壁上、畫作中,又大把呈現(xiàn)在影視劇里,不過是忘不了那一抹輕靈飄逸的古代仕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