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從深圳回到故鄉。見到母親時,她正彎腰在村頭的麥田里挖薺菜??吹轿遥赣H拎著裝滿薺菜的籃子,沿著地壟溝一路小跑過來,老遠笑著說:回來了!總算回來了!春日的陽光打在母親頭發上,頭頂灰白的銀絲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我接過籃子,拍掉母親身上的泥土,母親拉著我的行李箱,我挽起她的胳膊,我們沿著開滿鮮花的田間小徑,朝家中走去。
母親顯然很高興,一路上有著說不完的話。她說,聽說你要回來,我跟你爸興奮得幾宿沒睡好覺,挖了不少薺菜放在冰箱里,巴望著你早點回來,吃上三月的薺菜。還記得嗎?小時候你最愛吃薺菜了,我做的薺菜面條和薺菜餃子,你跟弟弟總是搶著吃?;氐郊?,母親開始擇菜、剁餡、和面、搟皮,不大工夫便端出兩盤薺菜餃子。
我在家的日子,母親變著法子,做不重樣的飯菜:攤煎餅、烙果子、煎菜盒、做蒸菜,這些我多年沒吃過的食物,母親讓我嘗個遍。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我能感到她發自內心的快樂。我說起小時候她送我的“小花狗”玩具,母親哈哈大笑,說,這么多年了,想不到你還記得。
是啊,怎能不記得呢?小時候,我最羨慕同村的小伙伴翠翠。翠翠的爸爸在縣城做工人,每次回家,總會給她帶好吃的食品和好看的玩具。這些玩具吸引著我,引得我常往翠翠家跑,圍著她的玩具轉。母親早已看出我的心思,那天吃午飯時,她說,媽媽也有玩具要送你。翠翠的玩具只能看不能吃,媽媽送你的玩具,既好看又好吃。她掀開鍋蓋,從熱氣騰騰的蒸籠里,捧出一只“小花狗”?!靶』ü贰弊匀皇敲孀龅模夯ò紫嚅g的身子,兩只耳朵一白一黑,白色的鼻子中間,調皮地嵌著一片黑色,兩枚紅棗做成的眼睛,高高翹著的小尾巴,活靈活現,跟真的一模一樣。我也有玩具了!我興奮得跳起來,捧著“小花狗”往翠翠家跑,惹得翠翠非要拿她的玩具跟我交換不可。
我自小迷戀故事書和連環畫,看起書來常不記得吃飯和睡覺。家里沒書看,書多半是從小伙伴們那里借的,有時沒看完就被要走,想著后面未知的故事情節,我難過得直掉眼淚
一天,母親從地里回來背回一大捆茶樹,進門就樂呵呵地說:村口有人在收茶樹呢,干的五毛錢一斤。等賣茶樹換了錢,我帶你進城買書看。這種名叫“茶樹”的植物,我至今不知它的學名,它生長于老東溝的溝邊,自東向西綿延五六里地,據說是一種藥材,洗干凈蒸了晾干,可泡茶喝,有降火、利尿的功能。后來,陸續有開三輪車的城里人來村子收購茶樹,二十多斤濕茶樹能曬一斤干的茶樹,村上人大都嫌太便宜沒人愿意去拔。每次去地里做農活,母親總要帶一個大蛇皮袋,在收工時拐到老東溝拔茶樹,回家時扛回一大袋茶樹。母親把茶樹洗干凈蒸了晾干,把賣茶樹的錢一分一分積攢起來,每隔兩三個月,她會在星期天帶上我進城,把我帶到電影院門口長長的書攤前,笑著說:想看什么,自己挑。我一口氣挑了二十多本故事書和連環畫,像撿到寶貝一樣高興。那時,無論生活多苦,日子多難,母親想方設法從牙縫里省出錢,給我買書看??吹轿遗踔鴷吹妙櫜簧铣燥?,笑著問:娃,書里說的啥?母親沒上過一天學,不認識字,她對有學問的人十分敬重,總希望我將來成為有學問的人。
母親喂養一群雞,雞下的蛋,她從舍不得吃,但每星期都要給奶奶煮幾個雞蛋。奶奶總是把雞蛋藏起來,趁母親不在身邊時,悄悄塞給我和弟弟。母親偶爾也會炒一盤雞蛋,她把放干的饅頭揉成碎末,打兩個雞蛋進去,兌少許水,再放上油鹽和蔥花,這樣能炒出一大碗雞蛋,吃起來酥香可口。
逢年過節,母親總是變著法子,做一餐好吃的飯菜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三月三包薺菜餃子,五月端午炸油饃,八月十五炕干餅,春節做蒸菜,母親用一雙巧手,把普通的飯菜,做出極其鮮美的味道。比如平常的豆腐,經過母親的巧手,變成麻辣豆腐、家常豆腐、清燉豆腐、水煮豆腐等風味不同,口味迵異的佳肴。母親在灶前忙碌,我和弟弟像饞嘴的麻雀圍著鍋臺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在那物質生活極為匱乏的年月,我家不富裕的生活在母親的巧手打理下,變得有滋有味。
年輕時的母親,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嫁到王莊時,村里人都驚嘆道:多像豫劇《朝陽溝》里的銀環。但母親不是銀環,戲里的銀環出生城市,不會做飯做農活,母親農活、針線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我的外婆在上了歲數后,無數次在我面前提起我母親,嘆息道:我生的這五個孩子,她干活最多,出力最大。七八歲就頂個大人。那時,你大舅在鄭州幫工,你外公不理農事,地里活全是我一個人干。她是老二,要帶你二舅、小舅、小姨,是姐姐,亦是母親。哪個哭了,她要哄;哪個沒鞋子穿了,她要做;哪個衣服破了,她要縫。家里有好吃好穿的,都給了弟弟妹妹,最重的活,她一個人包了。從12歲起,她就去三里外的宋莊挑水,一天往返四趟,壓得個子不長,幾個兄妹屬她個子最矮。除了做家務,還要幫我做農活,被耽誤了一天書也沒讀。這輩子,我最對不住的人便是她了。時值春天,院子中的月季花開得正艷,引來一群蜜蜂和幾只蝴蝶。外婆迎著陽光的眼睛濕潤了,她撩起衣角偷偷擦眼淚。
從我記事起,父親很少在家,他在外面做手藝活,用賺得不多的錢補貼家用。奶奶歲數已大,我和弟弟都還年幼,家務活和農活全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好在母親心靈手巧,做事麻利,別人鋤了一遍的地,她已是鋤過二遍三遍了。母親常說,“雜草不認爹和娘,耕作到家多打糧”,田地糊弄不得,人勤快了,地里莊稼才能收成好。
母親的勤勞是出了名的,我家地里的莊稼在村上是長勢最好的,收成自然也是最好的。每年青黃不接時,總有糧食不夠吃的人家來我家借糧,母親總是慷慨予以借出。記憶中,母親永遠是忙碌的,她每天早早起床下地干活,吃了午飯又匆匆下地去,天不黑不回家。她從地里回來,我和弟弟早已入睡。
母親做農活是一把好手,她割麥子的速度,村里男女勞力無人能及。麥收時節,母親是不回家吃飯的,我和奶奶把做好的飯菜送到地里。奶奶挎著籃子,扭動小腳小心翼翼在前面走,生怕不小心飯菜溢出。我拎著裝涼茶的水壺跟在奶奶后面。一望無際的麥田像金色的毯子在面前鋪展開來,麥香和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母親脖子上搭條毛巾,彎著腰,左臂攬起麥子,右手迅速拉動鐮刀,麥子紛紛倒下,她攬起麥子放成一堆,然后割第二壟第三壟。母親揮動鐮刀,身子隨著金黃的麥浪起起伏伏,汗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在黑褐色的土地上。我鼻子酸酸的,走過去輕聲說:媽,該吃飯了!她用毛巾抹一把臉上的汗,頭也不抬地說,割完這壟就吃。
麥收時節,母親像連軸轉的陀螺,割麥、捆麥、裝車、拉車、攤場、打場、揚場、堆麥垛,一刻不停地忙碌,再苦再累,她從不抱怨,每天都樂呵呵的。母親常說,土地是寶貝,可金貴著呢,只要人勤快,土里就能刨出食來,能刨出金疙瘩來。母親還說,人活著哪有不干活的?不干活,一家人吃啥喝啥?愁眉苦臉是一天,歡歡喜喜也是一天,我們為啥不樂呵呵過一天呢?
在所有的農作物中,母親種得最多的是棉花,較其他農作物,棉花更能賣上“好價錢”。春天的時候,母親用棉籽育上棉苗,待棉花苗長成后栽進棉田,接下來澆水、施肥、鋤草、噴藥、打頂,看著它由一棵小幼苗逐漸成長,最終開花結果。棉花的種植工序極其繁雜,從育苗到摘收,正可謂“棵棵皆辛苦”。棉田要施足底肥,深耕細作,才能保證苗期早發,根深葉茂。每年春節過后,母親便開始忙碌,她要趁父親在家之時,把一年積攢的農家肥全部運到棉田里,把棉田耕作好,為后面栽種棉苗做準備。接下來,運肥、撒肥、耕地、打坷垃、耙地,父母起早摸黑在棉田里忙碌。待拾掇好棉田,也就進入了三月份,父親收拾行李要出門了。接下來的農活,便由母親一個人完成。她把收藏的棉籽拿出,在陽光下仔細挑選籽粒飽滿的棉籽做種子,春分前后,把棉籽埋進土里,澆上水,上面用塑料薄膜覆蓋,每隔幾天通一次風,澆一些水。母親如伺候初生的嬰兒一般精心守候棉苗,一天去地里看幾次。待棉籽出土發芽,長出葉片,葉片長大變成葉子,她撤去塑料膜,趁棉苗通風那幾天,背上耙子到地里,把棉田里雞蛋大小的坷垃再打一遍。待棉田收拾平整,棉苗移植出來,母親便開始栽種了。
栽種棉苗是最為費力費時的,要保水保墑,才能保證棉苗穩健成活。栽種一棵棉苗,要澆一大瓢水。水是從地頭的溝渠里,或是更遠的池塘運回。運水的工具,有勞動力的人家,采用較為先進的方法:在架子車上放一個經油罐改造的大鐵桶,把水裝進鐵桶,套上耕牛,拉進地里;另一種最原始最費力的方法,用扁擔挑水。母親一個人拉不動架子車,只得用擔子挑。她擔著桶走到池塘邊,岸很高,她需把水桶放下,跳下岸,打滿水,再一桶一桶提到岸上。母親身材瘦小,把水桶提到岸上,需很大力氣,她把水桶拎起,放在池塘邊的石頭上,然后雙手棒起桶身,往岸上放。一挑水壓在肩上,起步時,步行紊亂,擔子總是左右搖擺,母親的身子隨之左搖右晃。她甩開手,邁開大步疾走,擔子終于平衡下來。母親一口氣把水桶擔到地里,放下扁擔,輪起鋤頭刨土挖坑,再一瓢一瓢澆水,然后放苗。給棉苗封土時,為了省時省力,她跪于地上,身子前傾,匍匐大地,雙手攬土封苗,為了多封幾棵棉苗,母親胳膊伸得很長,似乎想把整個大地擁入懷里。澆完一擔水,封好土,她又去挑水了。一擔水頂多澆三十多棵棉苗,一天要挑多少擔水,母親記不清。挖土、栽苗、擔水、澆水、封土,母親起早摸黑,整日在棉田里忙碌,一天下來,肩膀紅腫,腰酸背疼,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一塊棉田,從澆水栽種,通常要花七八天時間,母親種了四塊棉田,前前后后要一個多月的時間才能栽種完畢。棉苗栽種完畢,母親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來不及好好休息,接下來,又要追肥、除草、整枝、掐條、打藥、打頂。經過多道繁雜的工序,棉株終于開花結果了。棉花開花結桃之際,正是棉鈴蟲肆意橫行的時候,棉鈴蟲繁殖能力極強,隔三天就要噴灑一次農藥。母親通常選擇在中午噴灑農藥,因為中午殺蟲效果最好。她戴著草帽,身穿長袖,頂著烈日酷暑在棉田里噴灑農藥,有幾次差點中暑。待四塊棉田噴一遍,第二遍又要開始了。
一般農戶都嫌種植棉花費事,沒多少家愿意種植,但再苦再累,母親總會堅持種棉花。棉苗栽下,母親的心思全在棉花田里。七月下旬,棉花開始陸續吐絮,母親的棉田,朵朵棉花肆意綻放,大片大片的白,似天上落下的白色云朵,鋪天蓋地,無邊無際,這是何等圣潔、醒目與壯觀!母親立于地頭,眺望著她日夜勞作的棉田,開出花,結出果,臉上的笑容如山花般燦爛。
棉花的采摘工作是漫長持久的,時間長且緊。摘棉季節,母親守著棉田,夜以繼日勞作。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太陽沒出來前,用架子車拉回一車吐白絮的棉花桃。我和奶奶在家里剝棉花。母親又去下一塊地摘棉花了。母親摘棉花時,腰間系一個長長的圍裙,她將圍裙攬起對折,用繩子綁在腰間,左手摘左邊的幾壟棉花,右手攬右邊的幾壟棉花,棉花開的植株高低不同,摘棉花時,她伸長手臂,時而彎腰,時而蹲下,兩手同時行動,身手靈活快捷。摘好的棉放入圍裙內,待腰間的圍裙里放滿,她小心翼翼把棉桃倒入大籮筐里,然后接著采摘。母親做農活簡直是個天才,把我和父親遠遠拋在后面。我們一壟還沒摘完,她已摘了三四壟。天完全黑下來,母親才從地里回來,匆匆吃過晚飯,又開始剝棉花。如遇天氣不好,母親整夜在棉田摘棉不敢睡覺,因為棉花最怕雨淋,變了品質。棉花盛開的季節,地里的棉田像個聚寶盆,總有摘不玩的棉花,今天摘完,明天又灼灼開放。棉花一茬一茬地開放,母親一天一天地忙碌,她從不叫一聲苦。忙碌一季下來,可賣得三五百塊錢。母親把錢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累積了幾年,我家終于住上了青磚綠瓦的新房子。
家里有輛紡車,不知什么時候傳下來的,久經使用,手柄磨得又光又亮。奶奶一年四季坐在草墊上紡棉花。冬季農活少的時候,母親讓奶奶晚上早些睡覺,接替奶奶紡棉花。我半夜醒來,常常聽到嗡嗡的紡線聲。黑夜邁著步子沖進大地,月亮從半開的窗欞邊探出頭來,月光跑進屋子,母親身著粗布碎花棉衣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銀光。母親如蓮般端坐在紡車前,右手搖紡車,左手捏著棉花捻子,紡車轉動,捻子吐出棉線,如蠶吐出的絲,均勻而綿長。待到左手抽線抽滿長度時,右手一回,紡車旋即倒回個半圓,紡車扇片把套在上邊的引弦拉著車頭上的鐵錠子迅速倒轉起來,母親左手輕輕一揚,抽出的線規規矩矩地纏繞在錠子的線穗上。母親捏棉花捻子的左臂舉起、放下,時高時低,周而復始,在空中劃著優美的弧線,在墻壁上投下好看的影子。母親粗長的辮子隨之轉動。棉線纏在棉錠上,結成線穗,像半斤重的蘿卜一樣,底平體圓,頭部呈椎形又尖又合式,精美好看。每上滿一個線穗,母親小心翼翼把它卸下來,擺放一邊,有時一晚上能紡出四五個線穗。母親把線穗放在織布機上,織成布,染了顏色,最后做成衣服。布的顏色,藍色黑色居多,紅色綠色也有。母親把棉線染成各種顏色,在織布機上織成五顏六色的棉毯,鋪在床上,舒適而好看。母親把粗布做成棉衣,雖然只是黑的藍的顏色,母親總能讓衣服錦上添花。她在我的衣服上面,繡了多彩的蝴蝶和七色的花朵,奶奶的衣服,母親更是自出心裁,那鑲嵌的好看布扣,成了美麗的裝飾,讓藍布粗衣變得如此與眾不同。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母親一年年在地里勞作,我家的生活一天天在發生變化。從草房子到瓦房到平房到三層樓房再到縣城的房子,母親守著田地,用勤勞的雙手給我們營造一個雖不富裕,但充滿溫馨的家。當我們一天天長大,母親卻一天天老去。
我出嫁那年,母親選出上好的棉花,做了八床厚厚的棉被給我做嫁妝。母親說,買的被子雖好看,但不及自己做的棉被暖和。家里沒啥稀罕的東西陪送你,這些被子,是我親手種的棉花,一針一線縫起的,我把全部的心意都裝進被子里了。“被子”同“輩子”,是要陪伴你一輩子的。撫摸著柔軟的棉被,望著母親滿是皺紋的臉和松樹皮般布滿老繭的手,我的眼睛濕潤了。
近兩年,弟弟的孩子在縣城讀書,母親便住進城里,每天接送孩子上學。一生勞作的母親舍不得老家的田地,周末騎電車回家做農活。她把小區后面的一片空地開墾出來,一邊種了蔬菜瓜果,一邊種了花生、紅薯、蘿卜,還有一小片棉花,每天在地里除草、施肥、捉蟲、整地精耕細作。與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上了歲數,母親越來越離不開土地。
【作者簡介】郁小塵,女,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在《短篇小說》《奔流》《雪蓮》等刊物發表小說和散文,著有散文集《時光謠》。現居深圳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