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一天,天快黑了,老胡到這村里來。老胡的住處在一個鐵匠家里。等鐵匠家吃過晚飯,他去搬來一張桌子。桌子只有三條腿,他費了很大的事才把它支起來。還有一個高腳凳。用白紙將桌面鋪好,點上一個小燈碗,燈花很小,照在桌面上一個黃色的光圈;他就在這光圈里攤開一本書。老胡說自己是冀中區人,工作是寫字,所以離不開桌子、凳子、燈和書本。
第二天老胡很早就起來了,他向山坡走去。現在正是秋收快完,小麥已經開始下種的時候,地全都掘好了,土是黑顏色,濕的。地,橫的并排的,一壟壟伸到沙灘,像風琴上的鍵板。有許多棗樹,棗葉還沒落,卻已經發黃,淡淡的,人工無論如何也配不出那樣的顏色。而在靠近村莊的楸樹、香椿、梧桐、花椒、小葉楊的中間,一棵大葉白楊高高聳起。
到鐵匠一家吃飯的時候,老胡才看見鐵匠的女兒——叫梅的姑娘,十分可愛。小梅是父母的長女。父母每天打馬掌鐵,把燒飯、打水、割柴的事全交給她做了。她整天放下東就西,從來看不見她停下休息。現時秋風起來,樹葉子要落了。她每天到山溝里去,摘杏葉、槐葉、楸樹葉,回來切碎了,漬在缸里做酸菜。她的動作很敏捷,近乎瀟灑,腳步邁出去,不像平常走路,里面有過多的愉快、希望。
秋末,山風很大,刮了一整夜還沒停下。第二天,一起身,小梅手里提看一個白布口袋,披上一件和她的身體絕不相稱的破棉襖走出去了。老胡問她母親,知道是要去拾風落棗子,就要幫她去拾。老胡披上他那件新發的黑布棉襖,奔到山坡上去。小梅走到山頂上了,那里風很勁,只好斜著身子走。頭發豎了起來,又倒下去。老胡看見她的臉和嘴唇被凍得發白,聲音也有些顫。
爬過一座山,就到了一條山溝里面,小梅飛跑到棗樹叢里去。一夜風,棗樹的葉子全落了,并且不見蹤影。小梅跳來跳去地撿拾地下的紅棗。老胡也跟在后面拾。打棗時遺漏在樹尖上的棗,經過了霜浸風干,就甜得出奇。小梅把這一片地里的棗都撿完了,就又爬上一層山坡去,直到口袋被裝滿滿的。
回到家里,老胡已經很疲倦,只和小梅的母親夸了夸小梅能干,就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小梅把棗曬到房頂上去,又到菜園里拔蘿卜了。然后裝在籃子里提回來,坐在門檻上切去蘿卜的莖和葉,把那些肥大白嫩的蘿卜堆在她的腳下,又去掉它們的毛根。她勞動著,不說一句話。
陰歷十月底,這里飛了一場小雪。雪后,老胡五年不見面的妹妹從冀中區過來,繞道來看哥哥。這天,老胡的臉快樂得發著紅光。鐵匠的女人也慌忙來問,老胡向她們介紹。
“喂,房東,你看,這是咱的妹妹,今年才十七歲,可是十三歲就參加軍隊了哩!小梅,你看,我也有一個妹妹,和你同歲呀!”
妹妹也笑著說:“哥,你房東的小姑娘多俊啊!”
老胡坐在妹妹的身邊,問了相熟的同志們和家鄉的情形,又問妹妹在這次反“掃蕩”里的經過。
妹妹說,反“掃蕩”開始的時候,麥子剛割了,高粱還只有一尺高。她同三個女同志在一塊,其中小胡和大章,哥哥全認識。敵人合擊武饒的那天,小胡被俘了去,犧牲了。她同大章向大地區突擊,大章又被起先充好人給她們帶路的漢奸捉住了。她一個人奔跑了半個多月,后來找到關系,過路西來。
妹妹要趕路,說得很亂、很簡單。最后說,她們不久就回冀中區去……
老胡送妹妹,送了差不多有八里路才回來。別人不知道老胡心里的愉快,他好像新得到一個妹妹。她已經不是一個孩子,是一個知道很多又做過許多事的妹妹了。
這天夜里,又起了風。風呼呼地響,山谷助著聲威。從窗孔望出去,天空異常晴朗,星星在風里清寒可愛。感情像北來的風,從幽深的山谷貫穿到外面:幾年不見的家鄉的田園,今天跟著妹妹重新來到老胡的眼前了。它帶著可愛的戰斗的身段,像妹妹一樣勇敢。
這一晚,老胡想的很久,燈光爆炸、跳躍。在老胡的心里,那個熱愛勞動的小梅和熱愛戰斗的妹妹的形象,她們的顏色,是濃艷的花也不能比,月也不能比的;無比的壯大,山也不能比,水也不能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