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樹與雪

施蟄存

我們院子里有一株大柚子樹。柚子樹是南方的植物，而南方是和平與暖熱的地方。所以，我們的柚子樹，據房東說，一輩子也沒有受到過霜雪與冰雹的欺侮，正如房東他自己一樣。

然而這幾年氣候改變了，這地方，去年見了繁霜，今年下了大雪。雪是在一個非常寒冷的晚間悄悄地來的，等到我們在次日早晨起床的時候，它已經把地面上的一切東西厚厚地蓋了三四寸，房東的小姑娘起先很高興，因為她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炫目的東西。那么白，那么亮。她以為這是一種可愛的東西，可憐啊！她不知道詩人哥德曾經說過：“雪是虛偽的純潔。”所以她很快樂地玩雪去了。

忽然，當她抬起頭來一看的時候，一個悲哀的現象給她看見了，原來她看見那株柚子樹已經被雪殘酷地壓住了。大概一定是很重的吧！那些翠綠的枝條全給壓倒下來了。

它們都傴著背，仿佛很痛苦的樣子。

一向在柚子樹上唱歌的雀子們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而雪還是一大塊一大塊地落在每一片樹葉上。小姑娘驚叫一聲之后，就呆呆地對那柚子樹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又過了一晚，早晨起來，我們看見雪已經在不知什么時候停止了，但地上和瓦上卻堆得格外厚了。至于那柚子樹呢？卻顯出仿佛比昨天更苦痛的樣子。因為那些壓在它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條上的雪都已經凝結成冰了。于是最高的那一枝卻成為最低的一枝，它傴的背更加厲害了，看它的樣子，仿佛在幾分鐘之后就會得折斷下來，而掉在地上了。

小姑娘惋惜地說：“啊！我們的柚子樹要給雪壓死了。”

不記得過了幾天，出了太陽，南方的氣候恢復過來了。你看，縱然是那么殘酷，那么威武的雪，也竟受不住太陽的熱氣了。于是它們就開始融化，開始逃走了。從每一片柚子樹葉上瀉落下來的冰雪，正像被打敗的敵人，狼狽地拋下他的槍械一樣，發著錚錚的響聲。在每一個響聲里，傴背了好久的柚子樹的枝條透一口氣，伸直了幾分。

不到天晚，所有的雪全化光了，于是我們的柚子樹依然像從前一樣，挺直了它的枝條。所有的雀子也都回來，在葉叢里唱著歌，好像在慶賀它一樣。

現在，房東的小姑娘歡喜起來了：“啊！我們的柚子樹沒有被壓死呀！它還活著！”

“小姑娘，你知道嗎？”我說，“我們的柚子樹是有生命的，但雪卻是沒有生命的。”

沒有生命的武力是不會長久的，而有生命的東西，不管被欺侮到怎樣厲害，終于會打敗那些沒有生命的敵人，而永遠地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