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兵



[摘 要] 社交媒體從1.0時代過渡至2.0時代,已經從傳統的公共產權以及自由開放,走向私有壟斷的時代,公共平臺與私有壟斷之間的巨大張力必然引發“如何指揮”和“指向哪里”的政治經濟學焦慮。本文基于政治經濟學的經濟、法律、技術和道德維度,通過對張小龍演講、法律協議與訴訟文件進行文本分析,描述微信政治經濟學的三種敘述方式及其內涵,即描述“連接”的“簡單”平臺的前臺道德敘事,制定信息規制構架的中臺技術敘事,以及基于數據及其商業化后臺的隱秘敘事。基于此,文章嘗試分析資本力量如何在商業利益與公共空間、公器與私器之間實現平衡,從而構建社交媒體運作的政治經濟學權利框架。基于這種權利框架的獨立性與整體性,文章呼吁微信應該盡快獨立出來,明晰自身的商業模式與產品策略,才有可能成就超級社交與商業平臺,否則很難獨自組織為獨立的生態體系。
[關鍵詞] 微信;政治經濟學;文本;敘事
[中圖分類號] 中圖分類號F0? [文獻標志碼]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2-4917(2023)04-0044-14
微信是一個生活方式。根據張小龍在微信公開課(2021)所公布的數據:“每天有10.9億用戶打開微信,3.3億用戶進行了視頻通話;有7.8億用戶進入朋友圈,1.2億用戶發表朋友圈,其中照片6.7億張,短視頻1億條;有3.6億用戶讀公眾號文章,4億用戶使用小程序。”①我們不得不說,這個當初只是被張小龍當作口號的說法已經成為事實,微信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或者按照存在主義的說法,微信就是中國人存在的“家”。這個口號及其事實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另外一家社交媒體,其創始人扎克伯格一直在強調,“Facebook從一開始,并不是以成為一家企業為目的而存在的,它的內在精神是分享與連接,而非營利與壟斷”。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分享與連接”似乎都與“營利和壟斷”沒有多大關系。但是,作為擁有超10億用戶的社交工具,背后都依靠富可敵國的上市公司,當然與“營利和壟斷”脫不了干系。作為社交媒體,“連接”是這兩大社交應用最本質的功能:一方面,它讓億萬用戶之間建立連接,構建用戶之間的精神家園,這幾乎就是全球最重要的公共產品;另一方面,它有億萬用戶連接于諸多第三方應用,如廣告和商業機構等,實現用戶資源的商品化,這讓社交媒體成為資本市場的風向標。微信作為社交媒體,是公器還是私器?抑或是公益與私益的界限開始模糊,兩者之間是如何實現轉換的?這在微信的官方表述中又是如何呈現出來的?我們又該如何解讀與理解?基于上述諸多疑惑,本文以張小龍演講等文本為分析對象,運用媒體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嘗試分析資本的力量如何在商業利益與公共空間、公器與私器之間實現平衡,實現多方共同參與、共同治理,并成就社交與商業的帝國。
一、社交媒介政治經濟學及其分析框架
社交媒體,又稱參與式社交媒體(participatory social media),學術界普遍認為,社交媒體的兩大關鍵性特征在于:其一,從技術角度而言,社交媒體所采用的WEB2.0版本技術,較之1.0版本而言,它具有更強的交互性,能夠賦能用戶之間的互動;其二,從文化角度而言,社交媒體本質就是參與式文化,如果說WEB1.0時代的網絡內容是專業人員生產的,那么WEB2.0時代社交媒體的內容大部分都是用戶參與生產的。在這樣的語境下,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將社交媒體研究概括為兩點,即對參與式文化從政治向文化、經濟領域無限延伸的充分認知,以及對參與式文化與資本主義兼容性的高度質疑[1]。
據《數字全球縱覽2020(Digital 2020 Global Overview Report)》顯示,截至2020年1月,全球排名前10的社交媒體(月活量)分別是Facebook(27億)、YouTube(20億)、WhatsApp(20億)、Facebook Messenger(13億)、微信(12億)、Instagram(11億)、TikTok(6.89億)、QQ(6.48億)、抖音(6億)、新浪微博(5.23億)。無一例外的是,所有這些社交媒體都為商業機構所有,而且除了字節跳動旗下的抖音和TikTok之外,均為資本市場上市的公司,資本邏輯顯然是這些社交媒體背后運作的基本規則。對于這種沖突的分析,顯然是政治經濟學——研究生產關系的學問——的優勢所在,傳媒政治經濟學研究學者文森特·莫斯可對此有著十分精當的分析:其一,對于社交媒體的研究離不開對資本和社會關系的研究,因而需要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強調社會整體性特征,研究資本的力量如何與社會、技術以及政府互動,構建社交媒體運作的整體權力框架;其二,社交媒體作為社會公器,即便是在產權私有化的語境之下,也無法拋開社會價值要素,因而,必須強調目的論與道德哲學,研究如何均衡與社交媒體相關的各類價值——例如,結果價值層面的商業價值與公共價值,程序價值層面的集權與民主等[2] 。如果按照諾貝爾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對《尼各馬可倫理學》的解讀,政治學是指揮包括經濟學在內其他學科的“指揮者的藝術”,它能賦予經濟學以目的,使其行為有利于人類[3],那么,社交媒體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可以概括為“如何指揮”和“指向哪里”,而就社交媒體而言,其指揮所涉及的主要力量包括市場、法律、技術和社群[4],而其核心手段則相應包括經濟、法律、技術和道德,以下我們將就這四種核心手段描述“如何指揮”和“指向哪里”的相關論述。
有關社交媒體產權的爭論早已有之,不過爭論的焦點經歷了顯著的變遷:在產權1.0時代,討論的焦點是社交媒體產權該不該私有化;而在產權2.0時代,焦點則集中在受眾或者數字勞動力的財產權問題上。對前者而言,《時代周刊》將2006年度人物給予普羅大眾的“你”,顯然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這是一個前所未有規模的關于社區和合作的故事。這也是關于知識宇宙級別聚合(Wikipedia)、人類社交百萬級渠道(YouTube)以及網上大都會(Myspace)的故事。這更是關于多數人從少數人那里奪權,并無私地相互幫助的故事。這些不僅改變了世界,而且改變了世界變化的方式”(Time Magazine, 16 December 2006)。我們知道,2006年之前的社交媒體的私有化程度十分有限,它們更多的是一個供所有的“你”活動的社交空間,這個時期的社交媒體如Facebook、Wikipedia、YouTube、Myspace均未上市,還保有社交媒體自由、開放的特征。這個時期有代表性的社交媒體是Wikipedia,它代表了集體的創造與公共的產權。對此,產用(prosumption)理論的提出者阿克塞爾·布倫斯(Axel Bruns)有著精妙的總結:“產用者所創造的內容資源不僅要對那些有貢獻的參與者開放,也應該向那些未來的參與者開放。”因此,那些試圖通過版權方式對此進行限制的做法都是應該避免的,而這種公共產權方式不僅使個體受益,而且使項目具有更強的吸引力[5]。如果這個時期的社交媒體處于產權1.0時代,公共產權以及自由開放的社交媒體是主流,那么隨著Facebook的上市,社交媒體就進入了產權2.0時代,“多數人從少數人那里奪權”,又重新交還給少數的社交媒體商業帝國,社交媒體進入了商業化壟斷時期。這個時期,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從媒體的所有權,轉向“你”及其創造的所有權問題。當然,正如這方面研究的開創者媒體政治經濟學家達拉斯·斯麥茲(Dallas.W.Smythe)所言,這是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盲點,當然也是媒體研究的盲點[6]。正是達拉斯·斯麥茲所提出的“受眾商品論”,讓受眾的非勞動時間也具有勞動價值,從而揭示媒體“免費的午餐”背后的資本控制邏輯。隨著WEB2.0時代的到來,達拉斯·斯麥茲所描述的作為商品的“受眾”似乎缺乏主動性,因為出現了一種作為生產者的“受眾”,其所生產的產品就是用戶生成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 UGC)。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對此有著明晰的判別:“傳統大眾媒體和互聯網的受眾商品的區別在于,在后一種情況下,用戶也是內容生產者,有用戶生成的內容,用戶從事永久性的創造性活動、交流、社區建設和內容生產。”[7]更為重要的是,這類用戶勞動是免費的,社交媒體企業只是為用戶提供自由接入服務或平臺的機會,讓這些勞動者提供各種用戶生成內容。學術界將其命名為數字勞動力,并視其為數字資本主義積累的秘訣所在,即通過人的行為的資本化或數據化,來創造價值與積累資本,對此的形象表述莫過于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基于Facebook上市公告書所做的計算:“2011年,Facebook所產生的價值:105億*365=38 325億分鐘=每年638.75億個工作小時,而全職工人每年平均工作時間1800小時,那么,Facebook2011年所產生的價值就等于35 486,111個全職工作所創造的價值。”[8]當然,對于這組數據也會有不同的解釋,這些只是消費者的業余休閑時間的累積而已。例如,朱利安·庫克里奇(Julian Kucklich)首創“玩工”(playbour=play+labour)概念,意指數字勞動力具有游戲或者休閑的性質[9],而大衛·海斯莫漢(David Hesmondhalgh)則視數字勞動為業余愛好,根本就不在市場經濟討論的范圍之內[10]。正如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通過剩余價值發現生產勞動和資本之間的權力關系,那么剩余價值或價值增值與否仍然是判斷是否存在剝削的關鍵證據:例如,懷特(Wright)認為有三個判斷剝削的標準,即利潤積累剝奪用戶物質福利、用戶被排除在所有權之外、資本攝取利潤[11];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則認為,對于互聯網產用者商品的剝削是資本主義的新階段,其中“生產與游戲(休閑)的界限變得模糊,對玩工的剝削成為新的原則,而其剝削過程看似有趣且演變為休閑時間的構成部分”[12]。當然,人類關于資本與勞動之間的權力關系的爭議已有幾百年,我們也不指望在此得出一個確定性的結論。這里需要明確的是,這種權力關系最終將轉化為法律意義上的產權,這就是圍繞數字勞動力及其產品的產權之爭,這顯然是一個更具實踐性的議題。
我們知道,數字勞動力及其產品在網絡空間中都被編碼為數據,那么,這些數據有財產權嗎?這種財產權該為誰所有?學術界首次提出相關概念的是被譽為“互聯網時代的守護神”的勞倫斯·萊斯格,他在被譽為“網絡空間法律的圣經”——《代碼和網絡中的其他法律》(1999年)和《代碼2.0:網絡空間中的法律》(2006年)中系統闡述了數據財產權理論。我們知道,數字形式的勞動力及其產品其實是一種隱私,這種隱私該如何保護和使用,在考慮可讓與的前提下,按照吉多·卡拉布雷西(Gudio Calabresi)和道格拉斯·梅拉米德(Douglas Melamed)所提供的經典制度框架,其可能的選擇包括責任制度和財產制度[13]。作者認為,從經濟效率角度分析,交易費用低時適用財產規則、交易費用不對稱時適用責任規則,這是這兩種選擇的經濟學基礎。正是在這個基礎之上,勞倫斯·萊斯格比較這兩種方法的優劣:其一,隨著隱私保護技術的發展,隱私交易成本將愈來愈低,財產制度有著更大的適用空間,即賦予隱私財產權有利于數據的交易,以便實現其潛在的經濟功能;其二,“選擇財產制度還有另一個原因,即它能夠加大隱私保護力度。在財產制度下,人們必須獲得隱私的所有權,并保護它。財產化保護是我們在確定和實施保護時,所采取的一種傳統做法”[14]。當然,正如龍衛球教授所言,由于勞倫斯·萊斯格提出的理論具有時間局限性,他并沒有也不可能預見到數據大規模商業應用的出現,故而,“萊斯格的理論具有一種令人遺憾的單向性不足。其雖然賦予個人信息以財產化的私權構建,卻仍然屬于立足用戶的一種單邊構建。其所謂的經濟分析論證,只是簡單地在用戶和網絡運營者之間,就數據財產化利益進行了一次非此即彼的決斷,賦予了用戶個人以個人信息財產權,卻排斥了數據從業者應有的財產地位和利益訴求”[15]。毋庸置疑,萊斯格的數據財產化理論仍然是當前各國隱私保護與數據使用制度構建的重要理論基礎,特別是美國的相關法律實踐。在數據財產化的基礎上,美國的司法實踐均衡隱私保護與商業應用之間的利益沖突,明確數據財產權制度的兩大基本原則,即自決性與適度性。所謂自決性,個人信息的所有權為個體所有,個體對此擁有自決權,數據收集者必須在清晰告知并獲得明確同意的前提下,才可以收集和使用用戶信息,由此確立數據收集和使用的“知情同意”原則。所謂適度性,就是要適度軟化個人信息的保護程度,施加諸如“極度重要”與“高度侵犯”等約束條件,為個人信息的商業化利用提供可能。其中“極度重要”是針對個人信息而言的,雖然各國實踐均明確個人信息收集要堅持最小必要性原則,但是,從司法實踐來看,其對個人信息的保護是有限度的,只有涉及那些“極度重要”的信息——如個人的姓名、住所等,才會構成侵權,這就為個體網絡行為等具有重要商業價值的信息收集鋪平了道路。而“高度侵犯”則是針對信息收集和使用主體而言,即指由數據收集和使用者的行為造成的侵犯并不嚴重,例如,“你在家門口的超市獲得了一張打折卡,超市就開始收集關于你購物的數據。利用這些數據,超市會為你采購不同的商品或決定店內商品的價格;超市還能決定提供不同比例的折扣,以便更好地向你提供服務。這些做法是合適的,因為超市的業務就是更有效地出售貨物”[16]。在這種情形下,即便數據收集和使用者沒有告知用戶,也不會被定義為“高度侵犯”,因為此類行為不僅不會侵犯用戶,反而是有利于用戶的利益,例如,為用戶提供更優質的、更具有針對性的服務。就此而言,社交媒體在法律方面的權力之爭的關鍵在于,個人信息與經營者的數據資產的產權界定與權力構建:“首先對于用戶,應在個人信息或者說初始數據的層面,同時配置人格權益和財產權益;其次對于數據經營者(企業),在數據資產化背景下,基于數據經營和利益驅動的機制需求,應分別配置數據經營權和數據資產權”[17]。
上文所述數字勞動力及其產品——數據,是社交媒體運營的重要基礎,甚至可以說,社交媒體商業模式的根本就是“收集、存儲、使用和分析大量個人數據”,不過這種運營是通過技術意義上的全景監控來實現的,有學者將其命名為智能監控(Smart Surveillance)[18]。對于全景監控的討論由來已久,從邊沁的全景式監獄到福柯的監控社會,不過他們所描述的監控主體常常是國家威權部門,而如今WEB2.0時代社交媒體的監控則是由商業機構通過技術實施的。對此,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有著精確的描述,在他看來,信息時代不再是福柯所謂的監控社會,而是過渡到控制社會,其中個體變成了可分割的,而大眾變成數據、樣本或“銀行”,而企業可以通過這些數據,“無需科幻便可設想一種控制機制,這種控制機制每時每刻都在指明開放環境中一個成分的位置,指明一個企業(電子圈)中人的位置。費利克斯·加塔里(Felix Guattari)想象了這樣一個城市:在這個城市里,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其(個人的)電子卡離開其居室、街道和社區,這張電子卡可使某個欄桿抬起;電子卡可以在某天或者在某個時間內被吐出;重要的不是欄桿,而是電腦,它測定每個人合法的或不合法的位置,進行著普遍的調制”[19]。德勒茲稱這種控制技術為程序,而勞倫斯·萊斯格稱之為代碼,其實兩者之間并無差別,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無法設想技術的中立性。當追求商業利益的企業掌握這些控制技術,它們會收集哪些個人信息制作“電子卡”,設置哪些“欄桿”,如何區分“合法或不合法”?大衛·萊昂(David Lyon)教授將這些問題總結為數據收集與分類問題,前者涉及收集數據的廣度,后者涉及數據分類問題:“監控系統獲取個人和群體數據,以便按照不同標準對人口進行分類,以確定誰應該被特殊對待、質疑、給予資格、接入權等等。”[20]我們知道,所有這些信息的收集都是通過技術來實現:其一,通過代碼技術確定用戶身份,并建立“電子卡”,憑借這個身份信息,系統欄桿才會抬起,才能提供各種服務鏈接;其二,通過各種監控技術——如最為常用的電腦追蹤技術cookies,監控用戶行為,并建立用戶個人數據庫,讓用戶在數字世界中變身為透明人。以cookies技術為例,它既能夠自動記錄用戶的個人數據,以便社交媒體及其接入的第三方能夠為其提供更優質的服務,甚至可以通過這種可追溯性,讓網絡空間變身為可信世界。但是,如果未經用戶許可,它就會構成侵權,即便經過授權,如果過度使用,或者管理不善,也會帶來諸多不利影響,類似的民事訴訟已經不勝枚舉。就此而言,社交媒體技術就難言中立,它既可以“向善”,也可以“向惡”,在用戶數據收集的方式、廣度等方面,技術要“向善”而行、造福用戶。
傳媒政治經濟學研究學者文森特·莫斯可認為,政治經濟學的核心特征包括歷史、社會整體性、道德哲學和實踐四個方面,其中道德哲學特征強調政治經濟學注重目的與倫理的傳統,即認為傳媒作為社會公器,即便是傳媒產權私有化的語境之下,也無法拋開社會價值要素,因而,針對傳媒的研究必須強調目的論與道德哲學[21]。對于社交媒體而言,其所涉及的各方行動者,面臨諸多不同且沖突的價值訴求——如結果價值層面的商業價值與公共價值,程序價值層面的集權與民主等,我們該如何平衡上述價值。這些沖突中間最為突出之處可以用“鏈接”這個關鍵詞來概括,即社交媒體具有兩類沖突性的“鏈接”價值:第一類是指,當用戶提供各種信息,社交媒體就能提供更好的“鏈接”——“指導用戶通過有目的互動而分享信息”,社交媒體就是富有公共價值的公器;第二類是指,當社交媒體將所收集來的用戶數據,與第三方建立“鏈接”,“與第三方共享用戶數據,如Beacon(現已失效)、開放圖譜(Open Graph)和喜歡按鈕”,社交媒體就是按照資本邏輯運行的私器[22]。何塞·范·戴克(Jose van Dijck)針對Facebook這個例證敏銳地指出:“Facebook在推廣第一類機制的同時,卻有意將注意力從第二類上面移開:用戶越了解個人數據發生了什么,他們就越傾向于提出反對。因此,所有者對編碼技術的控制,在信息控制戰中給予他們明顯優于用戶的優勢。”[23]其實,這類現象在社交媒體領域幾乎是司空見慣,仍然以Facebook為例,扎克伯格曾經宣稱,他保持著將Facebook打造成一個對互聯網和社會都是良性動力的深切愿望。“你必須得善良,才能得到人們的信任。”他說:“在過去,人們從來不指望商業公司能夠善良,我認為現在這種觀念正在改變。”[24]扎克伯格關于Facebook的“善良”愿景就是社交媒體的“鏈接”方面的公共價值:“讓人們有能力建立社區,使世界更緊密地聯系起來。”然而,作為資本市場上市公司,“Facebook的價值與成長空間將在華爾街赤裸裸的資本利益估算體系中受到最嚴苛的檢驗,它必須拋棄創立時期幾乎所有的理想與平等主義元素,而致力于一件事情——將上億用戶的喜好、隱私與一舉一動銷售給廣告客戶,或利用這種‘網絡黏著開發出用戶愿意為之付費的附加產品,從而實現持續增值”[25]。于是,第一類鏈接及其所代表的公共價值,與第二類鏈接及其所代表的商業價值之間,就自然會產生摩擦甚至沖突,例如Beacon和動態新聞在商業和社交方面的激進措施,嚴重侵犯了用戶的隱私,導致扎克伯格本人不得不公開道歉,甚至關停Beacon之類的應用。顯然,Facebook不是個案,無論是西方的BIG5,還是中國的BIG3,作為社交媒體,它們都要面臨道德哲學問題,如何均衡商業價值與公共價值無疑是這些企業最為重要的問題。
綜合媒體政治經濟學的四個維度分析,我們不難發現社交媒體面臨著嚴重的利益沖突:在經濟維度,數字勞動力與資本之間的沖突,彰顯數字資本主義的嶄新邏輯;在法律維度,個人隱私權與數據資產權之間的驚險過渡,考量著數字社會的治理智慧;在技術維度,技術在打造一個給予人類更多自由的可信空間的同時,又將人類置于全方位的監控之下,極大程度改造了人類的生存空間;在道德維度,全球重要的社交媒體均置于資本市場上市公司的掌控之下,這讓原本作為公器的社交媒體之公共價值與商業價值之間的沖突幾乎不可避免,商業公司能否如扎克伯格所預期的那樣變得善良仍有待考驗。
二、微信政治經濟學:基于三類文本的分析
(一)微信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
微信無疑是一種普遍而奇特的存在,其普遍性在于它不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而應該在生活方式前加一個限定詞“中國人”,即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它擁有超過10億的中國用戶,也在互聯網空間塑造新的數字化“節點主體”[26];其奇特性在于,作為一個最為廣泛的應用軟件,即便是10年之后仍然像個低調的王者,它的價值觀、產品哲學、商業模式仍然像謎一樣的存在,只有其神秘的締造者,被稱為“孤獨大俠”的張小龍偶爾走向前臺,語焉不詳地嘮叨微信的至簡哲學[27]。相比較而言,全球性社交媒體Facebook則要透明得多,這既與扎克伯格的世界觀有關,即“世界將會變得越來越透明,這種趨勢會是未來10—20年所有變化的動力”[28],也與其作為上市公司的公開性要求有關,通過其年報、創辦人的演講乃至傳記,我們能夠知曉其產品哲學、商業模式、財務結構等全部數據。我們所處的是數據化時代,要想了解一個對象只能依靠數據,而微信幾乎就是一個數據盲區——沒有財務報表,沒有投入和產出,所有的能夠被稱為數據的東西就是微信作為應用軟件與用戶交往所需的各種文本。這就意味著,我們要想解讀微信的政治經濟學,這些文本是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材料。好在自從哲學社會科學的語言學轉向之后,人類關于話語和文本的分析已經積累了豐富的方法與經驗。當然,對于本文而言,我們首先要清晰的是,微信有哪些文本可以進行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這些文本又可以分為哪些類型。范·迪克從權力的視角分析認為:“文本和話語似乎在行使權力方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話語可以通過指令性言語直接和強制地行使權力,以及通過文本類型,如法律、法規或指引等。”[29]基于這種權力視角,范·迪克辨析出四類話語類型,即指令性、說服性、描述性與敘述性話語:其中指令性話語是由制度性權力賦予控制功能,其典型是法律、條例等;說服性話語是通過重復和理據說服對象,如廣告、宣傳等;描述性話語是專業人士基于知識權力的分析性話語,如預測、解讀等;敘述性話語是由社會精英通過情感影響人們的話語方式,如小說、戲劇等。如果按照這種分析范式,微信所涉及的文本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敘述性話語,主要是微信之父張小龍在微信公開課上的演講,這種文本是以創造者的身份描述微信的產品觀,以期影響受眾;第二類是指令性話語,主要包括兩個細分類別,其一是微信與用戶之間溝通的法律和指引文本,如微信用戶協議等,其二是微信由于涉及訴訟而產生的法律文書等。
當然,權力及其文本是有不同存在場景的,傳播學家梅羅維茨在媒介語境中對此有著深入的分析。他認為,隨著電子媒介的發展,演員原先屬于后臺的私密行為逐漸被搬上前臺,這種帶有半表演性質的行為既不屬于前臺,亦不屬于后臺。他創造了“中臺”這個詞來形容在媒介發展過程中誕生的新人設:“以后區和前區觀念為基礎,在混合場景中出現的新行為可被稱為‘中區行為。”[30]在中臺,演員們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實際卻是通過包裝自己來塑造形象,利用與觀眾之間的“類親密化”關系為自己吸粉貼金、贏得流量。如果按照考夫曼、梅羅維茨的理論,有關微信的文本又可以分為三種不同場景的文本:其中張小龍的微信公開課的場景是前臺,文本生產方式可以描述為前臺敘事,它所描述的是理想狀態的微信;微信涉訴所產生的判決書則展現微信的后臺,披露不少微信沒有且不愿公開的信息;而微信與用戶之間的協議則是中臺敘事,它其實處于后臺與前臺、理性狀態與法律或道德底線之間的現實狀態。基于此,我們可以大致構建一個微信政治經濟學文本分析的基礎構架,如表1所示。
(二)微信政治經濟學文本的整體描述
根據筆者整理,本文所涉文本對象主要包括三類:其一,張小龍微信公開課的演講文本,這些文本的時間跨度為2016至2021年,共計近76 000字;其二,微信(騰訊)涉訴案件的文本,筆者以微信(騰訊)作為涉案主體,以網絡侵權為訴訟理由在北大法寶案例庫搜索,共發現40筆記錄,去掉20筆撤訴案件,其中大多數案件涉及騰訊作為平臺的侵權責任。在這些案件中騰訊均以“避風港”原則獲勝,其實真正意義上的侵權案件只有一個孤例——“黃×訴騰訊科技(深圳)有限公司等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益網絡侵權責任糾紛案”(29 000余字)。其三,微信與用戶之間的協議,這主要包括《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和《微信隱私指引》兩個文本(共計21 000余字)。我們利用“微詞云”這款分析軟件,對這三組文本的名詞性詞組進行詞頻分析。在剔除沒有實際意義的詞組之后,我們對各組前40位的詞組按照經濟、法律、技術與道德手段四個維度分別予以整理,結果如表2所示,以下我們就此分別從前臺、中臺與后臺展開分析。
(三)前臺敘事:“連接”的“簡單”平臺
資深學者與互聯網觀察家姜奇平在《Facebook效應》推薦詞中說:“觀察互聯網這么多年,我有一個體會,一種模式往往在第一個創造者那里最能體現出真經”,“饋贈型經濟(又稱為禮品經濟)才是SNS真正革命性的意義所在。產權倒過來了,從專用變為分享,不是革命是什么?這無異于是對工業社會根基的撼動。Facebook的力量在這里。”[31]當然,我們也可以依樣畫葫蘆,從張小龍這位超級產品經理去找微信的真經,但是,我們卻無法像姜奇平教授那樣做出這樣精煉的概括。畢竟,作為Facebook的首創者,扎克伯格解釋其初衷時反復提及印第安人的冬宴(在人類學中叫“夸富宴”):“你知道饋贈型經濟嗎?”扎克伯格問道,“在一些不太發達的地區,相較于市場經濟,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非主流經濟形式。我拿出一些成果分享給大家,出于感激和表達慷慨之情,人們會回饋給我一些東西。整個文化就建立在這種彼此的饋贈框架下”。大衛·柯克帕特里克通過與扎克伯格的對話,終于明白Facebook的價值哲學:“他視每個人在Facebook上的表達為對另一個人的‘饋贈。”[32]當然,我們無法從張小龍那里獲得這種形而上學的產品哲學,只能從其年度演講中找到些許答案,其位列前五位關鍵詞為用戶(317)、公眾(136)、信息(116)、朋友圈(108)、朋友(93)等。而另外兩類文本的前五位關鍵詞分別是信息(194)、功能(112)、用戶(88)、朋友圈(26)、公眾(18)以及信息(250)、用戶(192)、社交(30)、功能(21)、目的(16)等。如果我們對以上關鍵詞做一個匯總,就會發現其核心的語詞只有兩條,即用戶(包括公眾、朋友圈、朋友等)與信息(包括功能、目的等),其實,它們所概括的是微信的法律性質——“網絡服務提供者”,為個人平臺提供即時通訊與為公眾平臺提供信息發布功能。就此而言,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三個文本的前臺性描述集中在信息與用戶這兩個關鍵詞,即微信平臺是為用戶提供信息服務的提供者,這是微信平臺的法律定位與責任。于是,在首度演講(2016年)中,張小龍就明確微信的四大價值觀:用戶價值第一、讓創造發揮價值、好的產品就是用完即走、讓商業化于無形。也就是在這篇演講中,張小龍引用亞馬遜CEO的《善良比聰明更重要》說道:“我相信在座的人都是很聰明的人,因為大家會想到很多很多的方法去欺騙用戶,欺騙用戶是最容易做的事情,因為只需要聰明就可以了,這是不對的,因為欺騙用戶雖然很容易獲得流量,可以獲得用戶的點擊,但是最終會把用戶給趕跑了。所以這篇文章寫得非常好,善良比聰明更重要,怎么樣對用戶是好的——這個比聰明會更重要一些。”[33]在2019年演講當中,他又對善良做了重新的界定:“我說的這種善良并不是一種道德上的善良,也不是一種道德潔癖,只有我們對待用戶有一種真正的理性的善良,才會使用戶更長久地使用我們的產品。”[34]以下我們就微信商業模式的重大轉變,看看張小龍是如何解釋其“理性的善良”的演變。
如前所述,微信的法律屬性就是提供即時通訊與為公眾平臺提供信息的網絡服務商,前者讓微信成為移動互聯網的樞紐,后者讓微信成為移動商業的城池,兩者相互依存,締造微信社交與商業帝國的版圖。其實,2012年微信發布4.0版本時,就已經實現了從通訊工具到社交平臺的轉換:“如你所知,微信不只是一個聊天工具。一切從照片開始,你拍了一張照片,你就擁有了自己的相冊,在‘朋友圈你可以了解朋友們的生活。如你所見,微信,是一個生活方式”。在張小龍2019年的演講中,他描述到“一個生活方式”是其創建微信的“初心”或者“原動力”:“但是如果不把它定位為一個生活方式,如果只是定位為一個通訊工具,那就會過于片面,或者讓我們的未來沒有那么大的想象空間。”到了2019年,微信日均登錄用戶已經超過10億次,而且微信已經從多種維度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群聊、朋友圈、紅包、公眾號、小程序等,微信作為“一個生活方式”的理想已經實現。隨著微信作為“一個生活方式”的實現,我們不難發現人們使用微信的時長也在不斷增加,據《新媒體藍皮書:中國新媒體發展報告No.12(2021)》基于2566份問卷調查樣本數據顯示,近9成人每天使用微信,其中日使用時長在“4小時以上”的受訪者占比為25%,“1~4小時以上”的占比為52.2%,“0~1小時”的占比為21.8%[35]。不過,頗為詭異的是,無論是張小龍還是微信年度報告,都只字不提微信使用時間,對此,他在“做最好的工具與停留時長”中作出了專門的解釋。張小龍以朋友圈為例,說如果一個人使用朋友圈的時長是半小時,隨著朋友數量與內容的增加,于是其閱讀的速度必須加快,這樣必然導致社交效率的降低。當然,他們可以通過算法推薦等手段增加用戶使用時長,但這不是微信的“初心”:“所以幾年以前微信有個版本,讓用戶放下手機,多和朋友見見面,現在這個觀點也沒有變過,微信永遠都不會把用戶停留時長作為一個目標。”
隨著微信 4.0版本(2012年)讓微信成為移動互聯網的樞紐之后,即微信擁有了10億個人賬戶,這些賬戶不僅在時間維度永不掉線,而且在空間層面向不同的商業維度延伸。可以說,微信賬戶已經是大多數商業平臺的“身份證”入口,是“個人賽博空間主體與真實世界主體的連接點”[36]。隨后的第二年,微信就發布5.0版本(2013年),引入微信支付、公眾號/服務號、進化的掃一掃等重磅功能,開始締造移動商業城池。其實,對于社交媒體而言,廣告是其商業化的重要手段,從Google到Facebook無不如此。正如扎克伯格所言:“每隔一百年,媒體就會發生一次變革。上一個百年被定義為大眾媒體的百年。而在下一個百年里,信息將不僅僅是被推銷給人們,而是在人們所處的無數個鏈接中被分享……‘信任推薦就是廣告業的圣杯。”[37]不過,Facebook的商業化并非一帆風順。2007年,Facebook推出廣告系統Beacon——該系統可追蹤用戶的購物行為,并將此消息散布給用戶的好友名單。用戶指責該系統侵犯其隱私,致使Facebook不得不關閉該系統。直至2012年,Facebook才推出“定制受眾”(Custom Audience)廣告產品,正式實現廣告的“信任推薦”,從而實現數據的商品化。作為后起之秀,張小龍對此恐怕早已是耳熟能詳,因而,他在微信商業化領域的嘗試顯得有些謹小慎微:“我們發現很多人比我們更著急微信的商業化,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們確實認為一個好的產品,它的商業化和用戶的價值、用戶的體驗是并不矛盾的……所以從微信來說,我們希望微信能做很好的商業化,但是它不是基于騷擾的、基于流量變現的商業化。”[38]對此,外界有評論認為微信很克制、很有情懷,但是,張小龍認為,這不是善良的情懷,而是一種選擇,或者說是一種理性的善良。微信每個版本都包括了很多的放棄,正是這些放棄才使微信成為人類生活方式的工具。
2011年,微信1.0版本上線,截至2015年第一季度末,微信每月活躍用戶已達到5.49億,各品牌的微信公眾號總數已經超過800萬個,移動應用對接數量超過85 000個,微信支付用戶則達到了4億左右。可以說,微信已經兼具社交與商業平臺的海量數據,這天然就是廣告業的圣杯。但是,我們會發現,張小龍團隊始終保持“克制”,在這五年時間內都沒有廣告的入侵。也許,張小龍從Facebook的經驗中吸取教訓,要找到一種“不是基于騷擾的、基于流量變現的商業化”。終于,微信要開始做廣告了,首先微信開始預熱,在朋友圈內嵌“廣告,也可以是生活的一部分”。媒體為此驚呼,廣告將玷污人類最后一片社交天空,消費者更是怨聲載道。2015年1月25日,微信朋友圈首批信息流廣告上線,寶馬中國、vivo 和可口可樂的廣告出現在朋友圈信息流里。這些廣告基于大數據的“精準預測”,加上朋友圈之間的相互轉發,達到了十分理想的社交推廣效果。微信官方的數據稱,“84%的用戶對朋友圈廣告持正面態度,只有1%的負面聲音”,更為重要的是,微信廣告幾乎成了全民的狂歡,人們都在討論你到底收到了什么廣告。更為難得的是,在找到廣告業的正確方式之后,張小龍團隊仍然保持克制,其在朋友圈的廣告條數就定格在兩條。當然,我們就看到Facebook與騰訊在廣告收入的巨大反差,前者的廣告業的營收占比為90%,后者則只占16%(所有騰訊媒體平臺,包括視頻、門戶、QQ空間和微信等)(2021年)。在我們看來,這種克制最終造就了一個偉大的產品。誠如張小龍所說:“微信十年,如果非要用兩個詞來描述微信,我想,一個是連接,一個是簡單。微信雖然是這么大用戶量的產品了,并且經歷了10年之久了,但我還是希望,它能一直保持自己的風格,一直像一個小而美的產品一樣,有自己的靈魂,有自己的審美,有自己的創意,有自己的觀念,而不僅僅是數字的奴隸。”[39]
總體而言,作為前臺敘事,張小龍所采用的語言多是敘述性的,他所描述的是微信的良好愿景,即為消費者提供良好的社交連接,幾乎無視微信作為資本的商業連接;他只討論微信作為簡單生活方式的工具,為了這份簡單要摒棄“基于騷擾的、基于流量變現的商業化”,他似乎在成就一件藝術品,而非締造商業帝國。我們不妨引用張小龍傳記作者的話作為總結,它在某種程度上更形象地描述前臺敘事的曼妙之處:“別人做互聯網,做的是程序,做的是服務,而張小龍做互聯網,做的是藝術。每一個經他開發出來的產品都是經他指間洗禮過的藝術品。透過這一個個產品,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擁有詩人般情懷的程序員的人文關懷……張小龍,真的是上天送給中國互聯網的一份禮物。”[40]
(四)中臺敘事:信息規制的構架
勞倫斯·萊斯格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東海岸的法律在互聯網規制當中漏洞百出,于是西海岸的法律(也就是代碼)將規制引入互聯網,這些代碼規制網絡空間的行為[41]。其實這些行為信息主要包括三大類主題:“誰”,主要包括身份認證信息;“在哪里”,主要包括網絡與物理地址信息;“做什么”,主要包括網絡行為信息。這些信息讓網絡空間從WEB1.0時代匿名的開放、自由空間,演變為WEB2.0時代的可信、受控制的空間[42]。如果從這個角度檢視微信的信息規制框架,就會發現技術手段層面涉及排名前五位的關鍵詞為軟件(177)、賬號(106)、頁面(52)、真實性(30)、頭像(28)等,訴訟案件涉及排名前五位的關鍵詞分別是個人信息(183)、關系(90)、規定(41)、協議(41)、主體(39)等。其實,如果我們仔細辨別這些關鍵詞,就會發現技術手段所定義的關鍵詞是賬號,也就是賬戶信息,即你是“誰”,而訴訟案件所涉及的則是“個人信息”,它涉及“在哪里”與“做什么”的信息,前者是接受微信服務所必須公開的信息,后者則涉及個人的隱秘信息,需遵守“知情同意,最小必要”原則。以下我們透過后兩類文本就此展開分析。
按照我國的法律規定,“互聯網用戶賬號服務平臺應當按照‘后臺實名、前臺自愿的原則,要求互聯網用戶賬號使用者在注冊賬號時提供真實身份信息”(《互聯網用戶賬號信息管理規定》)。就微信而言,騰訊與消費者之間簽訂網絡服務合同——《騰訊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從而提供“一項個人的、不可轉讓及非排他性的許可,以使用本軟件”,個人在微信所注冊的是一種商業賬號,賬號的所有權屬于騰訊,賬號可以注銷,但不可轉讓[43]。有學者認為:“賬戶通常由幾部分構成:開啟方式、接受服務的操作能力和累積的數據。”[44](累積數據與商業化高度相關,這里就不再贅述——筆者注)首先,微信許可協議規定:“用戶須通過合法渠道獲取的手機號碼進行微信賬號注冊……或者通過已注冊的微信賬號輔助注冊新微信賬號。”按此開啟方式,所有微信賬號注冊必須有相應的手機號碼,而所有手機號碼皆通過驗證身份證號碼認證,能夠確認賬戶背后的行為人的真實身份。正如勞倫斯·萊斯格所言,第二代由商業機構所創設的網絡構架的核心特征是可信性,即賽博空間和真實世界主體具有一致性。因此,微信賬號雖然按照“前臺自愿”原則有著統一的條碼與繽紛的簽名,但是其后臺都按照“后臺實名”原則,有著統一的身份證信息。于是,12億微信用戶就有了全球規模最大的互聯網用戶賬號,這些網絡賬號也就解決了12億公民在互聯網空間到底是“誰”的問題,它自然也就成了人們在賽博空間的入口與通行證。就此而言,這兩份文本的核心關鍵詞是賬號,是騰訊作為網絡服務提供者依法依規履行職責的應然之舉,毫無違和之處。
其次,微信作為服務提供者,提供的是一種遠距離服務,即提供者和消費者沒有實際接觸,而是通過數字技術向用戶提供信息和資金等服務。由于微信服務是遠距離操作,這不僅使得時間層面永遠在線,而且使得服務空間具有無限延展性。正如《騰訊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所言:“本服務內容是指騰訊向用戶提供的跨平臺的通訊工具,支持單人、多人參與,在發送語音短信、視頻、圖片、表情和文字等即時通訊服務的基礎上,同時為用戶提供包括但不限于關系鏈拓展、便捷工具、微信公眾號、開放平臺、與其他軟件或硬件信息互通等功能或內容的軟件許可及服務。”在此協議當中,前者是微信作為社交平臺的核心目的,即提供通訊工具,但是,作為營利平臺而言,后者則是其主要目的,即通過社交平臺提供“精準的交易媒介服務”,以便營利。張小龍對此有著清晰的認識,不過他是從精準營銷的角度認為:“比如精準廣告和用戶隱私其實是有矛盾的。作為平臺,因為我們有大量的數據,什么該用,什么不該用,其實是我們一直思考的問題。”[45]換言之,如果按照業界慣例,即信息收集最小必要原則,這個原則與微信平臺實現其主要目的之間存在巨大張力:賬號信息在騰訊內部不同平臺以及第三方服務之間無法自由切換,妨礙數據的不斷積累、算法的精準預測與交易的迅速達成,將最終損害平臺的商業利益[46]。
就關鍵詞而言,這主要涉及“個人信息”的披露原則與范圍問題:就披露原則而言,它主要涉及的是如微信服務協議所采取的事先“一攬子”同意模式,還是單獨授權模式;就范圍而言,是嚴格適用最小必要原則,還是執行商業合理性原則。在“黃×訴騰訊公司侵權案”中,騰訊公司稱微信讀書用戶協議的第4.2條的規定:“你使用本服務的部分功能前需要有一個成功注冊的微信賬戶,并獲得該微信賬戶的授權,授權內容包括但不限于:獲得該微信賬戶的公開信息(昵稱、頭像等)、尋找與你共同使用該應用的微信好友、幫助你分享信息到朋友圈等。”但是,原告認為:“此種采用賬戶信息和好友關系一次性授權、用戶無法分別進行選擇、不同意就無法使用應用的方式,不能構成有效的授權。”北京互聯網法院(2019)京0491民初16142號民事判決書。就本案而言,這種“一攬子”授權其實涉及以下兩個層面:其一,微信賬號及其好友關系在微信與微信讀書之間的跨平臺授權,這種跨平臺授權是否合法;其二,微信讀書利用微信賬號登錄,就一攬子授權而使用用戶好友信息,這種使用方式是否違反最小必要原則。
就前者而言,禁止騰訊公司共享個人信息雖然能夠預防個人信息遭受侵害,但會損害平臺的商業利益,同時也會使消費者利益受損。張小龍對此有著清晰的認知:“你所看見的,或者說,你所閱讀的,決定你是什么樣的人,會有什么樣的想法。互聯網讓信息唾手可得。可是,從信息的海洋中獲取什么樣的信息是個很有挑戰的問題。事實上,很多人并不愿意主動去獲取信息,而是更傾向于被動獲取。記得好幾年前,我說過一句話,‘推送改變世界,因為用戶更懶了。”[47]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如果騰訊平臺共享微信信息,往往就會出現手段與目的之間不合比例的問題,嚴重損害了消費者的利益。所以,法院對此做出判斷:“結合上述因素,不能認為用戶已經或應當知道,微信讀書是基于微信關系鏈的閱讀應用。當然,騰訊公司對成功開發及運營微信所積累的用戶關系數據,可以在其關聯產品中予以合理利用,如在部分軟件中開發或增強社交功能,但這種利用應以不違反法律規范及原則、不侵害用戶合法權益為前提。”
就后者而言,法院將個人信息分為“具有共識的私密信息、不具備私密性的一般信息與兼具防御性期待及積極利用期待的個人信息”,而微信好友列表和讀書信息則屬于第三類信息。在本案中,法院認為對第三類信息的考量要深入實際應用場景,“以‘場景化模式探討該場景中是否存在侵害隱私的行為”。法院就此認為:“騰訊公司對成功開發及運營微信所積累的用戶關系數據,可以在其關聯產品中予以合理利用……微信讀書APP若要開展微信好友間的閱讀社交,收集原告好友列表并不違反必要原則。”但是,為了防止其信息共享的不合比例的擴張,要“賦予信息主體自主決定其消極防御或積極利用的權益”。綜合上述信息,法院認為本案“關鍵在于騰訊公司未清晰告知和獲得用戶有效同意的情況下不當處理用戶信息”,如果是在用戶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則社交功能默認開啟具有商業的合理性,以便顧及平臺的商業利益。
相對于前臺敘事的溫情脈脈,中臺敘事則充滿了指令性話語:其硬件的法律表達方式是,“若你不提供這類信息,你可能無法正常使用我們的服務”,由于微信是我們日常生活方式的工具,導致個人意志表示缺乏自由度且往往難以拒絕;其軟件的代碼是,以“一對眾”方式“一攬子”自動公開個人信息,而非就特定信息單獨取得授權,導致個體不得不“非自愿”同意。正如武騰在《最小必要原則在平臺處理個人信息實踐中的適用》所言:“最小化原則的要求與網絡平臺實現其主要處理目的之間存在巨大張力……如果網絡平臺實際上為增進信息主體的利益而行動,便不滿足最小必要原則的適用條件……按照補充性的合同解釋方法,網絡平臺在提供媒介服務時應當承擔給付型忠實義務,即有義務為消費者在所處媒介交易中的可得利益最大化而行動。”[48]顯然,這是目前解決這個問題的不錯答案,但是,前提是網絡平臺要通過個性化設置不斷完善用戶個人信息及隱私保護功能,為用戶獲得知情權和自主控制權提供清晰路徑,在保障用戶權益的基礎上促進商業利益的實現。
(五)后臺敘事:數據及其商業化
肖莎娜·祖博夫在《監控資本主義時代》中認為,自2003年谷歌申請“生成用戶信息以用于定向廣告”的專利,監控資本主義就正式誕生:為了把廣告投放定向個體,“谷歌會利用敏感的使用者資料,首度邁出步伐踏進未知的領域,此敏感使用者資料的唯一來源,就是谷歌獨有、巨細靡遺地附帶行為數據,而貢獻此行為數據的則是其數百萬、數十億名使用者”,然后再由谷歌算法“推導、演繹出個體或團體的思維、感受、意圖和興趣,而這一套全自動架構就像單向鏡一樣,完全不管使用者是否知道此操作的存在,也不在乎使用者的是否同意,讓谷歌獲得秘密取用行為數據的特權”[49]。在此過程中,受眾勞動力[50]及其數據是價值獲取的關鍵,正是受眾的參與增加了媒體的價值,而監控資本主義正是利用其監控及其獲得的數據,使其資本化并賺取利潤[51]。正如卡爾·波蘭尼在其名著《大轉型: 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中所言:“僅是人工產品,不管他能否找到買者,社會組織結構都不會受到影響。但是如果他所購買的是原材料和勞動力——也就是自然和人。商業社會里生產的機械化實際意味的,就是把社會的自然本性和人的本質轉化為商品。”[52]在卡爾·波蘭尼看來,這個結論多少有些離奇,但“卻是必然的,其他說法都不夠準確”,就此而言,肖莎娜·祖博夫所謂的監控資本主義也是必然的,她準確地描述了監控資本主義的實施路徑:監控—數據—算法—商品化。基于這種理解,我們不難發現微信后臺敘事的關鍵詞則多少有些“微言大義”,幾乎很難從中找到這種邏輯的蛛絲馬跡。如果我們仔細辨析這些關鍵詞,其實就不難發現其中涉及兩類關鍵詞(具體見圖1):其一是涉及內容的關鍵詞,如視頻、產品、內容、游戲等,即微信要提供社交及內容的服務,讓消費者產生更多的數據;其二是涉及數據的關鍵詞,如流量、數據、廣告等,即微信要收集數據,并有可能通過算法向廣告等商業化部門開放,以便營利。以下我們就此展開分析。
我們知道,作為網絡服務提供者,微信提供的兩個最為重要的產品就是社交與內容,而且兩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作為社交平臺,騰訊的核心業務就是提供即時通信服務。但是,騰訊在內容方面從來都不惜力,從微信紅包,到跳一跳,再到公眾號;從流星雨視頻號直播,到直播孟晚舟回國,再到西城男孩視頻號首秀,微信內容似乎找到了流量密碼。特別是2021年12月18日舉辦的西城男孩演唱會,直播間共有2700萬人觀看,1.4億點贊量,斬獲微博熱搜第4名,直播間轉發鏈接更是在朋友圈刷屏,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微信知道,社交的內容本身是私密的,微信不能將其作為數據,正如張小龍所言:“從對用戶隱私保護的角度來說,系統里面沒有用戶的聊天記錄其實是最安全的。”[53]在給某人民法院的回函中,騰訊公司對此給予了更為明確的說明:“由于微信聊天記錄采用‘點對點和‘加密技術進行傳輸,我方未保存聊天記錄,其僅保存在用戶自己的手機或電腦等個人終端設備上,僅用戶自己可查看,我方既無法也無權利查看,因此無法協助提供。”參見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調查函回函》,2017年5月8日。既然社交內容涉及隱私而不便作為數據,但是,內容及其討論涉及“在哪里”“做什么”等社交數據卻可以實現監控并轉化為數據資產。誠如《騰訊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第7條款的告知:“你理解并同意:本軟件的某些功能可能會讓第三方知曉用戶的信息,例如:用戶的微信好友可以查詢用戶頭像、名字、微信號或朋友圈內容等可公開的個人資料;視頻號的頭像、名字、簡介以及發布的內容和互動信息等已公開的信息;使用手機號碼注冊微信賬號或手機號碼與微信賬號關聯的用戶,微信賬號可以被通訊錄存有該號碼的好友查詢;用戶關注部分類型微信公眾號后將成為公眾賬號關注用戶,相關公眾賬號可以根據其功能權限獲取關注用戶頭像、名字、微信號、消息評論內容、圖片、視頻等信息,并可通過微信公眾平臺發送消息與關注用戶進行互動。關注用戶的消息評論內容,向相關公眾賬號上傳的圖片、視頻都可以被具備相應功能權限的微信公眾號發布在公眾賬號內,供第三方查閱。用戶選擇微信與其他軟件或硬件信息互通后,其他軟件或硬件的提供方可以獲取用戶在微信主動公開或傳輸的相關信息,用戶在選擇前應充分了解其他軟件或硬件的產品功能及信息保護策略。”所有這些內容均以社交形式實現推薦,這既包括朋友推薦的學習類內容,也包括機器推薦的娛樂類內容。其實,這里的道理十分簡單,即更多、更豐富的內容,更緊密、多元的互動,能產生更多的數據。
對于微信而言,這些數據是可變現的數字資產,即法律意義上的數據資產權,數據所有者“對自己合法數據活動形成的數據集合或其他產品(數據庫、數據報告或數據平臺等),可以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54]。對于數字資產及其運營而言,至關重要的是,數字資產是一種無形的信息產品,而其網絡效應則是數字資產轉化為商品的關鍵要素:直接網絡效應,即同側市場內消費者之間的相互依賴性,如微信的用戶愈多,則每位用戶更受益;間接網絡效應,即用戶使用一種產品的價值取決于其互補的產品數量和質量,如微信支付的強大功能使其在支付領域品種不斷增加,甚至包括公益、彩票等產品;交叉網絡效應,即基于微信平臺所建立的多邊效應,各邊的用戶會彼此受益,如微信引入第三方入口,不斷拓寬業務范圍,如廣告、出行、購物等領域。略有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像Facebook那樣,準確地描述微信的規模及其盈利水平,而只能從騰訊年報中摘取部分數據予以說明。據騰訊控股有限公司2021年年報顯示:2021年總收入為5601億元,其中增值服務(主要是網絡游戲)為2916億元,占比為52%;網絡廣告為887億元,占比為16%;金融科技與企業服務1722億元,占比為31%。其中微信有所貢獻的主要有兩大板塊,即網絡廣告與金融科技:微信在網絡廣告部分貢獻甚巨,貢獻753億元,占全部收入的13%,更是在廣告業中占比85%;金融科技部分的收入增加主要是微信支付等商業支付金額的增加,收入同比增長超三成,成為騰訊最亮眼的業務。反觀Facebook 2021年年報所披露的數據,其總收入為337億美元,而廣告收入為326億美元,其占比高達97%,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比較兩者的收入構成,我們不難發現微信在商業化方面的壓力有限,可以讓其不緊不慢地在商業領域“小步試錯”,以理性善良的方式,建立“不是基于騷擾的、基于流量變現”的商業化,并最終成就微信支付這樣的經典工具。就后臺敘事而言,這個部分的關鍵詞像極了張小龍的個性——“精益求精的藝術家”,如張小龍的同事所言:“他就像是一個電影導演,他對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他想要拍的是一部真正漂亮的大片,可以有廣告植入,但廣告植入絕對不能影響到片子本身的格調。”[55]作為微信之父,張小龍及其微信在騰訊龐大的體系中多少有些另類,當初張小龍想做極簡的微信時,公司內部人士質疑這是浪費騰訊的金錢;當微信擁有海量用戶之時,公司內部人士則質疑這是浪費騰訊的資源,試圖嫁接各類資源來瓜分蛋糕。這時候張小龍的藝術家式的執著與堅持起到了重要作用,正是他堅持的理性善良的方式,讓社交體驗與商業化之間有了不錯的均衡,這也是微信行穩致遠的重要原因。
三、結論與討論
(一)幾點結論
其一,就道德維度而言,微信有著十分明顯的張小龍風格,概括而言,就是以善良的理性成就簡單的連接。張小龍崇拜喬布斯,崇拜其在蘋果產品上實現的極簡哲學,從其孤身一人開發的近乎完美的Foxmail軟件,到領導團隊開發的超10億用戶的微信,都始終追求極簡主義。這尤其表現為微信商業化過程的克制與極簡主義要求:他只想做一個簡單的生活方式工具,為此要克制“基于騷擾的、基于流量變現”的商業化訴求,以“用完即走”的至簡方式成就一件藝術品,而非締造商業帝國。其實,以微信現有的用戶及其人際網絡,用戶很難退出微信生活方式,因此,微信也就有了更多的商業化空間,比如強行推薦廣告、引入第三方商業入口等。但是,張小龍一直較為克制,比如朋友圈廣告至今為止十分有限,始終將用戶的社交體驗置于首位,終于成就社交帝國。
其二,就技術與法律維度而言,微信的各項表現中規中矩,但是“一攬子”授權方式,導致用戶無法選擇與授權,損害了用戶的知情權和控制權。微信用戶協議的法律表達方式通常是,“若你不提供這類信息,你可能無法正常使用我們的服務”,但是鑒于微信已高度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個體往往難以拒絕。同時,微信的軟件代碼往往是“一攬子”授權,個人無法分別選擇與授權,導致個體不得不“非自愿”同意。當然,微信基于自身的社交與商業帝國的地位,普通人不愿拒絕其服務,但是,這不意味著微信可以拒絕為用戶獲得知情權和自主控制權提供清晰路徑,微信要通過個性化設置不斷完善用戶個人信息及隱私保護功能,在充分保障用戶“知情同意”權益的基礎上促進商業利益的實現。
其三,就經濟維度而言,背靠騰訊其他業務盈利能力的強勁支撐,微信似乎沒有多少經營壓力,但是,隨著微信商業接口的不斷增加以及其締造商業帝國野心的膨脹,微信必須具備透明的商業模式與清晰的邊界。馬化騰將騰訊這種漸進式創新模式,解釋為“小步快跑,試錯迭代”,微信也是按照這種方式成長起來的,但是,隨著商業帝國漸具雛形,微信的商業平臺必須具備嚴格的邊界與透明的規則,否則就難以平衡平臺內外各方利益,無法形成一個合理的生態,其商業帝國恐怕很難實現。
(二)若干討論
其一,微信本質上是信息產品,不過這些信息是由消費者提供而被資本監控與收集的,所有這些數據再通過算法商品化。肖莎娜·祖博夫將其概括為監控資本主義,雖然有些離奇,但卻是必然的,因為這種說法準確地描述了其實施路徑:監控—數據—算法—商品化。就此而言,這是我們理解微信及其生活方式的不二門徑,只有緊抓這四個關鍵詞,我們才能理解微信作為生活方式,以及它所建立起來的社交與商業帝國。
其二,雖說互聯網是透明的,但是基于法律與代碼的互聯網控制,讓用戶缺乏意思表達自由的空間。一方面,法律方面的晦澀條款讓消費者很難理解其中的內容,即便理解這些內容也難以理解其后續的影響,導致消費者盲目地簽署同意;另一方面,代碼方式的“一攬子”授權讓消費者無法就個人信息處理做出單獨授權,用戶不得不非自愿性地同意。因此,互聯網平臺要增強告知義務的強度,為用戶獲得知情權和自主控制權提供清晰路徑,完善個人信息及隱私保護功能。
其三,在騰訊的羽翼之下,微信從無序走向有序,從低級走向高級,甚至自組織為一個生態體系,微信與騰訊之間的關系亦非簡單的母子企業,而是兩個甚至多個平臺之間的關系,因此,必要的邊界與規則是微信平臺生態演化所不可或缺的。為此,微信必須保持自身的獨立性,這包括法律、代碼乃至經濟層面的獨立性,這不僅有利于保持平臺的中立性,促成其社交與商業帝國的形成,而且有利于保持市場的可競爭性,以應對反壟斷法的監管要求。
其四,相比較而言,全球性社交媒體Facebook要透明得多,我們不僅能夠從扎克伯格的世界觀了解其產品哲學,也能從年報知曉其商業模式、財務結構等全部數據。但是,微信就缺乏這種透明度,其產品哲學語焉不詳,商業模式、財務數據更是無跡可尋,這對于已經羽翼豐滿的超級平臺而言顯然是不可取的。為此,微信之父張小龍應該站到前臺,更加清晰地表述其產品哲學,甚至微信都應該獨立上市,明晰自身的商業模式與產品策略,才有可能真正成就社交與商業帝國。
[參考文獻]
[1][7]? Christian Fuchs: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London: Sage, 2014,p.92、100。
[2][21] [加拿大]文森特·莫斯可:《傳播政治經濟學》,黃紅宇、胡春陽、姚建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3] [印度]阿馬蒂亞·森:《倫理學與經濟學》,王宇、王文玉譯, 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8—9頁。
[4] [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 網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 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
[5] Axel Bruns. Blogs, Wikipedia:Second Life, and Beyond: From Production to Produsage,New York:Peter Lang, 2008, pp.23-30.
[6] Dallas Smythe:“Communication: Blindspot of Western Marxism”,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Revue canadienne de theorie politique etsociale, Vol.1, No.3 (Fall/Automne 1977),pp.1-27.
[8][12] Christian Fuchs: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London,New York,Routledge, 2014,pp.105、133.
[9] Julian Kücklich:“ Precarious Playbour: Modders and the Digital Games Industry”,The Fibreculture Journal, No.5, 2005,pp.1-8.
[10] Hesmondhalgh,David:“ User-generated content, free labour and the cultural industries”,Ephemera 10 (3-4), 2010, pp.267-284.
[11] Wright, Erik Olin: Class counts: Comparative studies in class analysis,Cambridge: Cam- 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10.
[13] Gudio Calabresi and Douglas Melamed:“Property Rules,Liability Rules,and Inalienability:One View of the Cathedral”,Harvard Law Review,1972,pp.1089-1128.
[14][16][41][42] [美]勞倫斯·萊斯格:《代碼2.0: 網絡空間中的法律》,李旭、沈偉偉譯, 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 205—206、195、192、48頁。
[15][17][54] 龍衛球:《數據新型財產權構建及其體系研究》,《政法論壇》2017年第4期,第63—77頁。
[18] Simmons, Ric. Smart Surveillance: How to Interpret the Fourth Amendmen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19] [法]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德勒茲訪談錄》, 劉漢全譯, 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203—208頁。
[20] David Lyon:Surveillance as social sorting: computer codes and mobile bodies. In Surveillance as social sorting: Privacy, Risk and Automated Discrimination,David Lyon(ed.),New York: Routledge, 2003,pp.13-30.
[22][23] Jos van Dijck:The Culture of Connectivity: A Critical History of Social Media,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pp.46-47、47.
[24][28][31][32][37] [美]大衛·柯克帕特里克:《 facebook效應》,沈路、梁軍、崔箏等譯,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72、267、204—205頁。
[25] 朱步沖:《山坳上的Facebook——IPO后,何去何從》,《三聯生活周刊》 2012年第18期,第50—55頁。
[26] 孫瑋:《微信:中國人的“在世存有” 》,《學術月刊》2015年第12期,第5—18頁。
[27][40][55] 吉擁澤:《在孤獨中醒來:微信之父張小龍》,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4頁。
[29] Teun A,Van Dijk:Structures of Discourse and Structures of Power,Annals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1989, 12,pp.18-59.
[30] [美]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頁。
[33][38][53] 張小龍:《微信公開課2016》,http://inews.ifeng.com/mip/47029865/news.shtml。
[34][39] 張小龍:《微信公開課2019》,https://zhuanlan.zhihu.com/p/54490834。
[35] 安珊珊:《 2020年中國社交媒體用戶使用行為研究報告》,唐緒軍、黃楚新、吳信訓主編:《新媒體藍皮書中國新媒體發展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244—259頁。
[36][44] 胡凌:《超越代碼:從賽博空間到物理世界的控制/生產機制》,《華東政法大學學報》 2018年第1期,第6—21頁。
[43] 岳林:《網絡賬號與財產規則》,《法律和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第44—61頁。
[45][47] 張小龍:《微信公開課2020》,https://zhuanlan.zhihu.com/p/103462570。
[46][48] 武騰:《最小必要原則在平臺處理個人信息實踐中的適用》,《法學研究》2021年第6期,第71—89頁。
[49] [美]肖莎娜·祖博夫:《監控資本主義時代》,溫澤元譯,時報文化企業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版,第126頁。
[50] Smythe, D.W:“ Communications: Blindspot of Western Marxism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ety Theory, Vol.1, No.3, 1977, pp.1-28.
[51] Trottier, Daniel: Social media as surveillance: Rethinking visibility in a converging world, London: Routledge, 2016, pp.57.
[52] [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 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頁。
The Political Economics of Wechat: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Text Analysis
ZHOU? Zhengbing
(Department of Cultural Industry, 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 Social media has shifted from the 1.0 era to the 2.0 era and has moved from the era of traditional public property rights and openness to the era of the private monopoly of the public platform. The huge tension between the public platform and the private monopoly will inevitably cause “how to direct” and “where to point” political-economic anxiety. Based on economic, legal, technical, and moral dimensions, this paper describes the three narrative methods and their connotations of WeChat Political economy through the text analysis of Zhangs speech, legal agreement and litigation documents, namely, the front desk moral narrative of the “simple” platform that describes “connection”, the middle technical narrative that formulates information regulatory framework, and the backstage secret narrative based on data and its commercialization.Based on this, the study tries to analyze how capital power achieves the balance between commercial interests and public space, public and private devices, so as to build a Political economy rights framework for social media operation.On the basis of the independence and integrity of this framework, the study calls for WeChat to become independent as soon as possible, clarify its own business model and product strategyin order to achieve a super social and business platform.Otherwise it will be difficult to organize itself as an independent ecological system.
Key words:Wechat; political economy; text; narrative
(責任編輯 編輯劉永俊;責任校對 編輯孫俊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