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社會,觀照自我

楊櫻

我和我的同事伊險峰一起寫過一本書，書名叫《張醫生與王醫生》。這本書里，有一個名詞出現頻率很高——“社會”。這個詞很復雜，在不同的語境里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比如當一個人在學校的時候，別人可能用一種忠告的語氣說，“社會很復雜”，或者“等你踏入社會就知道了”。有一陣子互聯網上還流行這樣的句子，“社會我大哥，人狠話不多”，作為贊美的一種方式，顯露出某種復古的男子氣概。

《張醫生與王醫生》這本書的主人公，是兩個人到中年依然在努力撲騰、試圖融入“社會”的人。我們觀察并記錄了他們對“社會”的理解，以及“社會”對他們做了什么，并試圖回應一個話題：一個人的命運到底是由什么決定的？而我們給出的答案是：至少在過去40年里，那些看似努力的人，其實更多是受到了整個社會大跨步發展的影響。換句話說，你以為這是你努力的成果，其實是大趨勢托起了你。

所以這本書出來以后，我們被問到最多的一個問題是：“努力還有用嗎？”提到“躺平”和“內卷”這兩個詞的人一樣多。我想這至少反映了一個很清晰的趨勢——社會發展在減緩。什么叫“內卷”？當一個蛋糕夠大，吃的人不太多的時候，人人都可以分到蛋糕，而且還會努力想著把蛋糕做得更大;但是當蛋糕變小的時候，就算分蛋糕的人數沒有變，競爭也會變得更加激烈。所以“內卷”是有前提的，就是機會在減少。對于高中生來說，進入“社會”的時間可能是五六年，也可能會更長——因為現在有些人為了緩沖就業焦慮，延長了求學時間——按照傳統的說法，在這之后，我們就會進入“社會”。

你怎么看待你身處的社會？其實我們對于社會的感知很早就開始了。社會就是人，我們踏出家庭接觸更多的人，就已經進入了社會。只不過此時我們還沒有接觸到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利益，因此不用承受很大的壓力。恰恰是在這個時候，最應該用來觀察和思考，我們每個人身處的社會到底是什么樣子。因為“社會”和空氣一樣，看似抽象透明，其實無處不在。人離開社會是無法生活的，一個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包辦所有的事情。但還是會有人聲稱“我不關心社會”。這些人說這句話的用意就是，“我不會參與公共話題，我只想管好我自己”。

于是，我們又回到了這本書探討的問題上：一個人的命運，真的可以在 Ta 決定“管好自己”之后就處于自己的掌控之中嗎？樹欲靜而風不止，只有真正看清楚自己身處什么樣的環境里，才能為自己的決策做出相對準確的判斷。

那么，什么叫“看清楚”？怎樣才算“看清楚”？如果我們不去探討那些可能永無止境的哲學層面的問題，而只是討論方法的話，我有一點小經驗可以分享。說來并不困難，就是跳出“我”的局限，看看那個肉體意義的“我”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最近采訪過一個1995年出生的導演，她大學學的也是導演專業。因為各種原因，其實現在很少有學導演專業的人真的選擇去做一個導演，尤其是女生。而我要說的這個姑娘，她在大三那一年，開始拍一部關于校園暴力的影片，在畢業的時候拍完了。她用讀研究生的那段時間一點點把它剪輯成了一部正式的電影。但是很顯然，如果沒有許可證，這部影片是無法被公開放映的。要獲得許可證，就必須送審。姑娘送了，但一直沒有通過，改了好幾輪，還是沒有通過。

一般的人到這時候就會很沮喪，這部片子花了很多精力和別人的錢，放棄，不舍得，往前走，又走不動。不知道如何推動工作開展的感覺，會讓人陷入迷惘。但是這個姑娘沒有。出于某種直覺，她先給這部片子注冊了一個公眾號，和很多人交流有關校園暴力的話題;那些參與演出的演員，有不少是高中生，她也會請他們來分享自己的故事和看法;她還剪輯出一個短片，這是允許公開放映的，她拿這個短片去做一些內部放映活動，組織展覽，還會在工作坊請大家討論校園暴力……總之，她做了很多事情，一半有意、一半無意地推動了自己要做的事。

她對我說：“其實我要做的并不是讓一部片子上映。當然，如果能上映，那是最好的，但是我最希望做的事情是表達我對一個問題的看法，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只有讓片子上映這一條路可走。”

你可能會覺得這是一個“條條大路通羅馬”的故事。但換個角度看，這也是一個“跳出‘我在做的事情，看看最重要的問題到底是什么”的故事。當然，不是所有的人生來就具備這樣的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但是學會認識自己真正的需求，思考與之相關的問題，即便你沒有達成什么結果，這本身也是一種非常正向的努力。

既要意識到“社會”的存在，也要意識到“自我”的存在。觀察社會是為了更好地觀照自我，而自我意識的清晰，又能幫助你更好地把握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和行動。很多人或許會覺得，相對于“社會”而言，個人真的是太渺小了，好似一滴水落入大海里，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潮水的方向。而我的感受恰好相反。如果我們自認為無能為力，其實是放棄了我作為“我”的獨特性和存在意義，雖然我們不能代替別人做決策，但是我們可以盡力做好自己，不隨波逐流，學著做自己行動的掌控者。

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會看到其他千千萬萬的個體是如何存在的，你才會理解什么叫“社會”，什么叫“命運”。關于“社會”和“命運”這兩個話題，其實不是這本書的關鍵部分。最關鍵的部分在于——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在變化，只要你還在持續發問，你就擺脫了虛無和沉悶，你就會發現屬于自己的生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