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審美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操,完善人性,激發創造力,把青年培養成世界需要的杰出人才。歌德的青年成才之道,可用四句話概括:一是要成就大事業,就要趁青年時代;二是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三是應在卓越的領域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四是關鍵還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
關鍵詞:成才之道;青年時代;正確志向;牢固據點;愛真理
大地需要爛漫春花裝點她的美麗,“世界需要杰出的人才為它服務”[1]123!一個青年如何成為世界需要的杰出人才?這是歌德與愛克曼對話的重要主題之一。1823年9月18日,愛克曼初見歌德不久,歌德就告誡他,應當避免“在迷途中亂竄”。[2]5此后的談話中,歌德不斷總結人生的經驗教訓,隨時給愛克曼提出忠告。其要義可用四句話來概括。
一、“要成就大事業,就要趁青年時代”
1828年3月11日,歌德對愛克曼說:“呃,好朋友,要成就大事業,就要趁青年時代。”這令人想起中國作家張愛玲另一句相似的話:“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3]135成才是成名的前提,只有先成才,才能早成名。這一天,歌德集中談論了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在成才、成名、成事業上的種種優勢。
首先,歌德指出:“一個人精神的陰郁和爽朗就形成了他的命運。”這是一句富于哲理的雋語;而青年時代天然具有“神圣的爽朗精神”,這是優勢之一。愛克曼因幾個星期來一直做夢影響睡眠,這天在歌德面前顯得精神不振。歌德開玩笑說:“你成了第二個項狄,有名的特利斯川的父親啦。”為了開導愛克曼,歌德以拿破侖為例,談論了爽朗精神對成就大事業的重要意義。歌德由衷感嘆道:“在這方面拿破侖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斷,每時每刻都精神飽滿,只要他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說干就干。他一生就像一個邁大步的半神,從戰役走向戰役,從勝利走向勝利。可以說,他的心情永遠是爽朗的。”拿破侖的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正體現了青年拿破侖的爽朗精神和高遠志向。歌德又以自己的經歷做了進一步強調:“就拿我來說吧,我也再寫不出我的那些戀歌和《維特》了。我們看到,創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圣的爽朗精神總是同青年時代和創造力聯系在一起的。”青年拿破侖和青年歌德的經歷表明:正因為當年充滿蓬勃的朝氣,具有爽朗的精神,才會以昂揚的激情迎接挑戰,笑對困難,從戰役走向戰役,從勝利走向勝利。
羅馬哲人西塞羅有句名言:“憂郁是天才的稟性。”[4]98歌德則相反:爽朗才是成就大事業的保證。這有兩方面原因:其一,它體現了歌德一貫的人生觀和美學觀。歌德所謂“衰亡時代的藝術重主觀,健康時代的藝術重客觀”、強調“古典的”而反對“浪漫的”、重視“素樸的詩”而輕視“感傷的詩”,這與強調爽朗精神的思想是密切相關的;其二,它是歌德針對當時歐洲的“文明病”有感而發的。第二天的談話中,歌德曾說:“所有生活在氣候溫和的海島和海邊的居民,遠比生活在大陸內部的居民富于創造性和精力充沛”[1]564;作為對照,他嚴厲批評了近代城市的文明病:“我們這老一輩子歐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點惡劣,我們的情況太嬌柔造作、太復雜了,我們的營養和生活方式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我們的社交生活也缺乏真正的友愛和良好的祝愿。每一個人都彬彬有禮,但沒有人有勇氣做個溫厚而真誠的人。”歌德貶責憂郁感傷而贊賞爽朗精神,就是希望愛克曼這位青年詩人,免受矯揉造作的文明病侵害,做個溫厚而真誠的人,享受純粹的人的生活,創造出自然素樸的詩。
其次,青年時代具有旺盛的創造力,這是優勢之二。歌德說:“創造一切非凡事物的那種神圣的爽朗精神總是同青年時代和創造力聯系在一起的。”在歌德看來,爽朗精神、青年時代和創造力是三位一體的。青年時代既有爽朗的精神,更有旺盛的創造力。
圍繞創造力,歌德談了三個問題。一是天才和創造力的關系。愛克曼認為歌德把天才叫做創造力。歌德回答說:“天才和創造力很接近……它不過是成就見得上帝和大自然的偉大事業的那種創造力,因此天才這種創造力是產生結果的,長久起作用的。”換言之,天才是一種創造力,是長久起作用的創造力。莫扎特的全部樂曲就屬于這一類,其中蘊藏著一種生育力,一代接著一代地發揮作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二是各行各業都能顯出天才和創造力。歌德說:“一個人不一定要寫詩歌、戲劇才顯出富于創造力。此外還有一種事業方面的創造力,在許多事例中意義還更為重要”;“不管是像奧肯和韓波爾特那樣顯示天才于科學,像弗里德里希、彼得大帝和拿破侖那樣顯示于軍事和政治,還是像貝朗瑞那樣寫詩歌,實質都是一樣,關鍵在于有一種思想、一種發明或所成就的事業是活的而且還要活下去。”三是青年時代和創造力是聯系在一起的。拿破侖的鼎盛時期就在青年時代:“一個出身寒微的人,處在群雄角逐的時代,能夠在二十七歲就成為一國三千萬人民的崇拜對象,這確實不簡單啊。”歌德又舉了自己的經歷:“我生平有過一段時期,每天要提供兩印刷頁的稿件,這是我很容易辦到的。我寫《兄妹倆》花三天,寫《克拉維哥》花一星期……現在我好像辦不到了。”在歌德看來,青年時代的創造力既表現在作品數量上,也表現在思想深度上。1831年2月17日,歌德笑著對愛克曼說:“人們總以為人到老才會聰明,實際上人愈老就愈不易像過去一樣聰明……在某些問題上,他在二十歲時的看法可能就已和六十歲時的看法一樣正確。”孔子所謂“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顯然包含同樣意思。
再次,青年時代具有強健的體魄,這是優勢之三。強健的身體是生命之本,旺盛的創造力離不開強健體魄。愛克曼問:“這種天才的創造力是單靠一個重要人物的精神,還是也要靠身體?”歌德肯定地回答:“身體對創造力至少有很大的影響。過去有過一個時期,在德國人們常把天才想象為一個矮小瘦弱的駝子。但是我寧愿看到一個身體健壯的天才。人們常說拿破侖是個花崗石做的人,這也是主要就他的身體來說的。”1831年2月14日,歌德談到拿破侖的排行時,對天才的體質基礎作了進一步強調:“才能當然不是天生的,不過要有一種適當的身體基礎,一個人是頭胎生的還是晚胎生的,是父母年輕力壯時生的還是父母衰弱時生的,并不一樣。”拿破侖排行第二,母親生他時才十八歲,父親才二十三歲,這為他“花崗石”般的體質奠定了基礎。排行與體質的關系,是符合生育規律的。
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具有如此多的優勢,毋怪歌德由衷發出“我要的是青年人”的心聲:“假如我是個君主……我要的是青年人,但是必須有本領,頭腦清醒,精力飽滿,還要意志善良,性格高尚。”一言以蔽之,歌德心目中的青年,既要有爽朗精神和強健體魄,又要有杰出才能和高尚品格。
二、“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
爽朗的精神、旺盛的創造力和強健的體魄,在一個人的青年時代可以說是天賦品質,也就是“天德”;要成就大事業,除了“天德”,還要有“人德”,這就是后天的努力。唐君毅說得好:“青年的責任在依自覺的努力,繼天德以立人德。”[5]3人德的后天努力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是“確立正確的志向”。歌德曾說:“一個人在修養進程中怎樣開始,就會沿著那條線前進。”(1825年5月12日)只有確立正確的志向,才能達到至善的境界。
首先,要努力認識自己,確立正確的志向。這是歌德從自己的經歷中總結出來的教養教訓。這包含幾層意思。一是錯誤的志向缺乏創造性。歌德說:“錯誤的志向不能創作出什么,縱使有所創作,作品也沒有價值。”(1829年4月12日)一個人的志向必須以他的自然才能為基礎,缺乏應有的天然稟賦,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創造性。歌德學畫的失敗就是一例。他說:“我過去對繪畫藝術的實踐志向實在是錯誤的,因為我在這方面缺乏有發展前途的自然才能。”(1825年4月20日)造型藝術的真正才能是什么?歌德有精到概括:“真正的才能對形象、關系和顏色要有天生的敏感,不要多少指導,很快就會處理得妥帖。對物體形狀要特別敏感,還要有一種動力或自然傾向,能通過光照把物體形狀畫得仿佛伸手可摸那樣活靈活現。”(1829年4月10日)然而,理性認識是一回事,實踐才能又是另一回事。二是認識自己并不容易。“認識自己”是蘇格拉底的名言,正確的志向便是以正確的自我認識為前提的。然而,一個人要正確認識自己并不容易,對一個青年人來說尤為困難。1829年4月10日,歌德說:“在過去一切時代里,人們說了又說,人應該努力認識自己。這是一個奇怪的要求,從來沒有人做得到,將來也不會有人做得到。人的全部意識和努力都是針對外在世界即周圍世界的……只有在他感到歡喜或苦痛的時候,人才認識到自己;人也只有通過歡喜和痛苦,才會學會什么應該追求和什么應該避免。”歌德告訴我們,認識自己是一個極高的要求,是一種“絕對命令”,但不可能輕易做到;覺察旁人的錯誤志向并不難,覺察自己的錯誤志向就需要很大的神智清醒;一個人只有在經歷了曲折,感受到歡喜和痛苦后,才可能學會應該追求什么和應該避免什么。歌德自己就是如此:“我想說的只有一點,當我四十歲在意大利時我才有足夠的聰明,認識到自己沒有造型藝術方面的才能,原先我在這方面的志向是錯誤的。”
人非圣賢,難以先知先覺。人的一生難免經歷曲折,人的志向同樣如此。而從錯誤走向正確的過程中,錯誤的志向并非有弊無利,可能有弊也有利。愛克曼就認為,歌德從造型藝術的實踐中獲得了很大的益處,獲得了高超的藝術鑒賞力,因而很難說是錯誤的。歌德予以肯定:“我獲得了見識,所以我可以安心了。這就是從錯誤志向中所能得到的益處。對音樂沒有適當才能的人要搞音樂,固然不會成為音樂大師,但是他可以由此學會識別和珍視音樂大師所作的樂調。盡管我費過大力,我沒能成為藝術家;可是我既然嘗試過每門藝術,我也學會了懂得每一個色調,會區別好壞。這就是個不小的收獲。”歌德話還表明,藝術鑒賞是要有點創作實踐基礎的。中國詩學有“能作文者方能評文”[6]1052之說,這與歌德的“錯誤志向有益說”,可謂相映成趣。
其次,要專心致志從事一種專業。確立了正確的志向,就不能旁馳博騖,三心二意,而應專心致志,從事一種專業,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真正專長的人。歌德在這方面也有切身的體會。青年歌德如同浮士德,是一個努力向前,不斷進取,興趣極為廣泛的人。中年歌德有一段自我描述:“永遠活躍的、不停頓地向內向外發生作用的詩歌創作沖動,乃是他的生活中的中心和基礎……由于他的創作沖動不得不轉向外部世界,并且,由于它不是靜觀的,而只是實踐性的,它又不得不向外同表面上的矛盾的趨向相對抗,從而便產生了許多錯誤的志趣。例如:他從事造型藝術的創作,但是缺乏應有的天賦;他投身于某種職務生涯,但不善于屈伸應對;他研究自然科學,但沒有足夠的毅力”[7]2-4云云。
老年歌德回顧自己的人生歷程,對當年自己的旁騖博馳做了深刻反思,并不斷提醒愛克曼提防一切分心的事,力求把精力集中在一門專業上。1825年4月 20日,他對此做了集中闡述,包含多層意思。一是現代社會注重分工和分科,是一個“片面性”或“專業化”的時代。《威廉·麥斯特的漫游時代》里蒙坦就勸每個人只學一門專業。他說:“現在是要片面性的時代,既懂得這個道理而又按照這個道理為自己和旁人進行工作的人,是值得慶賀的。”[8]609歌德的后人、馬克斯·韋伯做了進一步強調:“只有嚴格的專業化能使學者在某一時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時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項真正能夠傳之久遠的成就。”[9]23今天的學術空前專業化,任何真正有價值的成就,必然是一項專業成就。二是人的才性不同,每人只能在某一專業上做出自己的貢獻。“人的才能最好得到全面發展”,這是教育的崇高理想。歌德認為:“不過這不是人生來就可以辦到的。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培養成為某一種人,然后才設法去理解人類各種才能的總和。”1824年2月24日,歌德說得更為明確:“一個人不能騎兩匹馬,騎上這匹,就要丟掉那匹。聰明人會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只專心致志地去學一門,學一門就把它學好。”《荀子·解蔽》也有“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之說。三是學海無涯,生命有限,應把寶貴時間用在擅長的專業上。歌德對自己早年浪費時間追悔莫及。他說:“假如我沒有在石頭上費過那么多的功夫,把時間用得節省些,我就很可能把最珍貴的金剛鉆拿到手了。”這是歌德用自己一生的經歷凝結成的警句,值得我們細心體會。邁爾是歌德最尊敬的老朋友,他就是“把最珍貴的金剛鉆拿到手”的人。邁爾畢生專心致志地研究藝術,具備的是整整幾千年藝術的深刻見解,因此在藝術鑒賞方面公認具有最高的卓越見識。
再次,要把專業能力和見識教養區分開來,即專業須明確,學養應豐富。歌德強調“精力集中于一門專業”,并非只局限于一種見識、一種教養。一方面,應把“見識和實踐才能區別開來”。歌德指出:“每種藝術在動手實踐時都是艱巨的工作,要達到純熟的掌握,都要費畢生的精力。”因此,歌德雖力求多方面的見識,在實踐方面卻強調專心致志地從事一種專業。歌德本人在實踐方面真正達到純屬掌握的也只有一門藝術,那就是用德文寫作的藝術。同時,“教養和實踐活動也應區別開來”。例如,詩人的教養要求把眼睛多方訓練到能掌握外界事物。歌德雖然說他對繪畫的實踐志向是錯誤的,但是這對于訓練他成為詩人還是有益的。歌德說過:“我的詩所顯示的客觀性要歸功于上面說的極端注意眼睛的訓練。”另一方面,“每個人對他那一專業所必不可少的知識也應努力避免狹隘和片面”。例如,寫劇本的詩人應該有舞臺方面的知識,才能衡量他可以利用的手段;為歌劇作曲的人也應該懂詩,才能分別好壞;畫家也應有區別題材的知識,因為他那門藝術也要求他懂得什么該畫和什么不該畫。
歌德關于專業能力應與見識教養相區分,是一個精辟的見解。一方面有助于認識二者的區別,避免把專業能力和見識教養混為一談;另一方面它蘊含了現代教育學強調的“專精與通博”相統一的問題。英國哲學家懷海特說得好:“我確信在教育中,你排除專精,則你摧毀了生命。”今天科學上的許多突破,顯然是專業化的成果。但是,學校教育畢竟不應只是訓練一技一能之士。一個優秀的學生、尤其是一個大學生,“應該對人類知識文化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對自己民族的學術文化有一基本的欣賞與把握,同時,他應該養成一種獨立思考、判斷的能力;一種對真理、對善、對美等價值之執著的心態。”[10]10
三、“應在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
確立正確的志向,是成就事業的第一步。要讓正確的志向結出豐碩的成果,還必須排除干擾,腳踏實地,在本專業卓越的領域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打下堅實基礎。1824年12月3日,歌德對愛克曼說:“你現在應該在像英國文學那樣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歌德的這一忠告,讓愛克曼終身受益。
當時,愛克曼接到一個邀約,要他替一種英國期刊按月就德國文壇上最近的作品寫短評,條件很優厚,他有意接受邀約。這天晚上,他去征求歌德的意見。誰知興匆匆的愛克曼,被歌德澆了一盆冷水。
歌德說:“我倒希望你的朋友們不要侵擾你的安寧。他們為什么要你干超出正業而且違反你的自然傾向的事呢?”歌德提出了拒絕這項任務的兩個理由。
一是“超出正業,違反自然傾向”。當時愛克曼正開始學習英文和英國文學,如果接受“按月就德國文壇上最近的作品寫短評”的任務,就超出正業和自己的志向,也違反了自己的“自然傾向”或能力范圍。歌德做了一個比喻:“我們有金幣、銀幣和紙幣,每一種都有它的價值和兌換率。但是要對每一種作出正確的估價,就須弄清兌換率。在文學方面也是如此。對金銀幣你是會估價的,對紙幣你就不會估價,還不在行,你的評論就會不正確,就會把事情弄糟。”同時,“按月寫短評”的任務并非輕而易舉,它要求作者具備多方面的學養,進行多方面的研究:“如果你想正確,想讓每一種作品都擺在正確的地位,你必須拿它和一般德國文學擺在一起來衡量,這就要費不少研究。”例如,你必須回顧一下史雷格爾弟兄有什么意圖和什么成就;還要遍讀所有的德國新進作家;還要每天看報紙,從晨報到晚報,以便馬上知道一切新出現的作品;此外,對于準備評論得比較透辟的書不能匆匆瀏覽,還須加以仔細研究,等等。在這里,歌德實質上提出了一個時評作者或文學批評家應當具備的學養和條件;這是一項專業性的工作,絕不是一個兼職者可以輕松完成的。
二是“分散精力,浪費時間”。既然這是一項并不輕松的繁重任務,就必然會分散精力,浪費從事正業的時間。歌德說:“這不是你的正業。你得隨時當心不要分散精力,要設法集中精力。”在這方面,這位“過來人”有深刻教訓。歌德不禁追悔起三十年前在干相似的工作上破費的時間:“三十年前我如果懂得這個道理,我的創作成就會完全不同。我和席勒在他主編的《時神》和《詩神年鑒》兩個刊物上破費了多少時間啊!現在我正在翻閱席勒和我的通信,一切往事都栩栩如在目前,我不能不追悔當時干那些工作惹世人責罵,對自己沒有一點好處。”最后,歌德又以無謂的卷發為喻,再次告誡青年人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非正業的事情上:“你卷起頭發,只能管一個夜晚,這對你有什么好處?你不過是把一些卷發紙放在頭發里,等到第二個夜晚,頭發又豎直了。”
經過一番利弊陳說,循循善誘,歌德對愛克曼提出了影響其一生的的忠告:“你現在應該做的是積累取之不盡的資本。你現在已開始學習英文和英國文學,你從這里就可以獲得所需要的資本。堅持學習下去,利用你和幾位英國青年相熟識的好機會。你在少年時代沒有怎么學習,所以你現在應該在像英國文學那樣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歌德的忠告,指出了青年確立志向后,走向成功的正確途徑,至少包含兩層意思。
其一,“選擇卓越的文學”,也即選擇本專業中卓越的領域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貧瘠的土地上是長不出莊稼的,更不可能獲得豐碩成果。因此,確定了正業方向,就應當在本專業中選擇卓越的領域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在文學領域中,歌德和席勒之前的德國文學,可以說是一塊貧瘠的土地,除了萊辛,很少有世界性的大作家;而文藝復興以來,以莎士比亞為代表的英國文學,則是歐洲文壇中的卓越文學,并對德國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歌德說:“我們德國文學大部分就是從英國文學來的!我們從哪里得到我們的小說和悲劇,還不是從哥爾德斯密斯、菲爾丁和莎士比亞那些英國作家得來的?就目前來說,德國哪里去找出三個文壇泰斗可以和拜倫、穆爾和瓦爾特·司各特并駕齊驅呢?”因此,歌德反對愛克曼在貧瘠的德國文學中浪費時間,反復強調應當仔細研究古今第一流作家。在這方面,歌德是有發言權的,他不僅對莎士比亞有精深研究,而且,“五十年來一直在忙著學英國語文和文學”(1825年1月10日),對英國古今的一流作家非常熟悉。
其二,“抓住牢固的據點”,也即在卓越的領域中打下堅實的基礎。如何才能抓住牢固的據點、打下堅實的基礎?一般而言,必須對選定的卓越領域要有全面的知識,對其中的基本問題要做系統的研究,對本領域的未來發展要有超前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那種無謂的卷發式的“短評”,那種隨寫隨棄的報刊“報道”就不可能成為“牢固的據點”,更不可能提供學術的基礎。從現實情況看,當時那些低劣、消極的的報刊評論,毒害社會風氣,對真正的藝術創作有害無益。1824年1月2日,歌德批評道:“每天在五十個不同地方所出現的評長論短,以及在群眾中所掀起的那些流言蜚語,都不容許健康的作品出現。通過各種報刊的那種低劣的、大半是消極的挑剔性的美學評論,一種‘半瓶醋的文化滲透到廣大群眾之中。對于進行創作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妖氛,一種毒液,會把創造力這棵樹從綠葉到樹心的每條纖維都徹底毀滅掉。”歌德的這段論述,幾乎可以移評當代的某些大眾傳媒和自謀體;而年初的這一批評,或許是其年末反對愛克曼接受邀約的重要現實原因。
歌德對愛克曼的忠告,不僅對青年學生的成才有重要意義,對青年學者的學術之路也不無啟示。錢穆的學術“三步驟”與歌德的學術“忠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錢穆說:“從來從事研究學術之三步驟:一、崇信古代一位兩位學術人物。二、專意一部兩部傳統巨著。三、劃定一范圍探究一個兩個研究題目。此一題目則與全部學術大體有關聯。”[11]202借用歌德的話來說就是,在卓越的學術領域中,抓住一兩位學術大家,精讀一兩部學術巨著、打下堅實的學術基礎,進而鉆透一兩個學術問題。若按由面到點、由表及里的順序,可以把“三步驟”細化為“四步曲”:即進入一個領域,抓住一位大家,精讀一部經典,鉆透一個問題。[12]40-68如此看來,錢穆的學術“三步驟”與歌德的學術“忠告”,不僅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歌德學術忠告的具體化,使之更具可操作性。
四、“關鍵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
青年的成才,除了自然的天德,正確的志向,堅實的基礎,關鍵還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1828年12月6日,歌德說:“關鍵在于要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隨時隨地碰見真理,就把它吸收進來。”這是歌德對自己學養經歷的總結,也是對愛克曼和所有青年的告誡。無限完善是人的使命,止于至善是求學之道。只有具有一顆愛真理的心靈,加強修養,自我完善,才能實現高遠志向,成就卓越事業。在歌德看來,愛真理的心靈必須具備三種品質:謙虛,踏實,勤奮。
其一,以謙虛的心靈吸收真理。1829年12月6日,談到《浮士德》中瓦格納的象征意義,歌德指出:“他所體現的是某些青年人所特有的那種高傲自大……實際上每個人在青年時代都認為自從有了他,世界才開始,一切都是專為他而存在的。”確實,不少青年人都堅定認為,既比上一個時代的人更聰明,也比下一個時代的人更睿智。這種目空一切、高傲自大的心態,常常會使某些青年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1825年4月20日,愛克曼讀到一位青年學生給歌德的來信:“他要求歌德把《浮士德》下卷的提綱給他,因為他有意替歌德寫完這部作品。他直率地、愉快地、誠懇地陳述了自己的愿望和意見,最后大言不慚地說,目前所有其他人在文學上的努力都一文不值,而在他自己身上,一種新文學卻要開花吐艷了。”面對這位狂妄自大的青年,愛克曼感慨無比:“如果我在生活中偶然遇見一個準備繼續完成拿破侖對世界的征服的年輕人,或偶然發現一個打算完成科隆大教堂的年輕的半瓶醋建筑師,我對他們不再會感到驚訝。因為這位年輕的詩歌愛好者比他們更瘋狂、更可笑,他想入非非,單憑愛好就想創作《浮士德》的第二部分!”[1]103-104實際上,擴建科隆大教堂比按歌德的意思續寫《浮士德》更有可能。因為擴建科隆大教堂需要的是數學方面的知識,而續寫《浮士德》面對的是一件看不見的精神作品,繩索和尺寸毫無用處。
克洛普斯托克(1724—1803)是歌德的前輩,史詩《救世主》是其代表作,被稱為德國重情主義文學的頂峰。但在歌德看來,這位前輩作者缺乏觀察和掌握感性世界以及描繪人物性格的才能,缺乏史詩體詩人最本質的東西。1824年11月9日,愛克曼問歌德:“你在少年時代對克洛普斯托克的看法如何?”歌德卻真誠地說:“我懷著我所特有的虔誠尊敬他,把他看作長輩。我對他的作品只有敬重,不去進行思考和挑剔。我讓他的優良品質對我發生影響,此外我就走我自己的道路。”對他人的欣賞,是一種崇高的美德!這種虔誠而謙卑的態度,同那位大言不慚寫信給歌德的青年,形成鮮明對照。
傲慢自大的心靈像一塊鵝卵石,盡管五彩斑斕,卻吸不進一滴雨水;謙虛虔誠的心靈則像一塊海綿,隨時隨地見到真理,就能把它吸收進來。1832年2月17日,歌德說:“一般說來,我們身上有什么真正的好東西呢?無非是一種要把外界資源吸收進來,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務的能力和志愿。我要做的事,不過是伸手去收割旁人替我播種的莊稼而已。”一個月之后,歌德去世了。歌德的這一“臨終”之言,值得每一個虛心求知的青年記取。
其二,以踏實的作風求索真知。愛真理,不是愛玄學,而應腳踏實地從現實出發,從實際出發,從實踐出發。在藝術上,歌德堅持從自然出發,從現實出發,力求創造出基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作品;在學問上,歌德同樣堅持從實際出發,從實踐出發,主張以嚴謹的方法檢驗真理,以踏實的作風求索真知。
歌德的時代是德國觀念論哲學盛行的時代,許多青年被黑格爾式抽象玄奧的思辨引入迷途。這些青年失去了用無拘無束的自然方法去觀察和思考的能力。他們在思想和表達兩方面都逐漸養成了一種既矯揉造作又晦澀難懂的作風。歌德為之感到痛心和惋惜。1828年3月12日,歌德這樣描述“受摧殘的年輕一代”:“近視眼,面色蒼白,胸膛瘦削,年輕而沒有青年人的朝氣。等到和他們談起話來,我馬上注意到,凡是我們感到可喜的東西,對他們都像是空的、微不足道的。他們完全沉浸在理念里,只有玄學思考中最玄奧的問題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對健康意識和感性事物的喜悅連影子也沒有。”為了拯救被空洞的玄學摧殘的年輕一代,歌德不禁向德國社會發出這樣的呼吁:“按照英國人的模子來改造一下德國人,少一點哲學,多一點行動的力量,少一點理論,多一點實踐,我們就可以得到一些拯救。”
在歌德看來,對一個求真務實的學生和學者來說,實踐比理論更重要,常識比哲學更可靠!1829年2月4日,歌德在評價舒巴特《泛論哲學,并特論黑格爾的哲學科學全書》一書時,提出了“常識比哲學更可靠”的重要觀點。他說:“這部書的要義是:在哲學之外還有一種健康人的常識觀點,科學和藝術如果完全離開哲學,單靠自由運用人的自然力量,就會做出更好的成績。這些話對我們都是有益的。”《泛論哲學》的觀點,正是歌德的觀點。歌德繼續說:“我自己對哲學一向敬而遠之,健康人的常識觀點就是我的觀點,所以舒巴特肯定了我畢生所說的和所行的。”歌德的這一自白,對那些沉迷玄學理論,脫離生活實踐的人,不啻為一帖清醒劑。
從常識出發,就是從現實出發,從材料出發,也就是胡適所謂“歷史科學的方法”。胡適用三句話概括其要義:“全靠用最勤勞的功夫去搜集材料,用最精細的功夫去研究材料,用最謹嚴的方法去批評審查材料。”[13]32這種從實際材料出發的方法,就是用常識來發現和求索真知的方法,也是歌德所謂“健康人的觀點和方法”。
其三,以勤奮的工作成就事業。成才的根本是成就事業,以卓越的事業為世界服務,為社會服務,為大眾服務。然而,成就任何一項事業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必然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經歷漫長曲折的過程;它需要每個人以勤奮的工作和頑強的意志,做堅持不懈的努力。
1832年2月17日,歌德逝世前一個月,他又說:“如果追問某人的某種成就是得力于自己還是得力于旁人,他是全憑自己工作還是利用旁人工作,這實在是個愚蠢的問題。關鍵在于要有堅強的意志、卓越的能力以及堅持要達到目的的恒心,此外都是細節。”這是這位“過來人”又一條珍貴的人生經驗。歌德的一生就是以卓越的能力,頑強的意志,勤奮工作的一生。1824年2月4日,歌德說:“人們對我的創作很少滿意。我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創作一部新作品來獻給世人,而人們卻認為他們如果還能忍受這部作品,我為此就應向他們表示感謝。”面對苛刻而缺乏善意的讀者,歌德不無抱怨,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用全副精神創作作品”,正是歌德一生勤奮工作的寫照。搜集最全的魏瑪版143卷的“歌德全集”,正是歌德勤奮工作的成果。
《浮士德》的結尾,漂浮在高空的天使們,荷著浮士德的靈魂唱到:“精神界這個生靈,已從孽海中超生。誰肯不倦地奮斗,我們就使他得救。”《浮士德》的創作,正是歌德“不倦奮斗”的結晶。《浮士德》的創作前后經歷了六十年,下卷完成于1831年8月。當年2月17日,看到厚厚一大本裝訂好的《浮士德》稿本,愛克曼感嘆道:“我來魏瑪已六年。這些手稿都是在這六年中寫的。您有那么多的事務,能在這部作品上花的功夫實在很少。由此可見,日積月累,積少就可以成多。”歌德說:“人愈老,愈深信你這句話中的真理,而年輕人卻以為一切可以在一天之內完成。”《荀子·勸學》有句名言:“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歌德與荀子前后相隔兩千多年,但東西方兩位哲人的看法何其一致。“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只有以卓越的能力和頑強的毅力,不懈努力,勤奮工作,才能為世界做出卓越貢獻!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青春將逝,壯歲即至。請允許我借用唐君毅《說青年之人生》的詩意結尾,申說歌德“談成才之道”的潛在余韻:“青年的德性,隨青年以俱來者,也將隨青年以俱去。所以,我們不能不希望青年以其自覺的努力,充實培養其自然的德性。這樣他到壯年才能如花繁葉密,枝干堅固,成就事業;中年才能如平湖秋月,胸懷灑落,功成不居;老年才能如冬日之可愛,以護念提攜下一代之青年。”[5]4-5春夏秋冬,周行不息,歲歲年年,人道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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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下面引自本書的文字,凡標明談話日期者,不再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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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文忠,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