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

李鈺

夜晚的城市令人著迷，剛下過雨，路面還泛著潮氣，步行街人群熙攘，月光灑滿大地，荒寂的草叢在清冷的月光下，生出無數倒影。飯店的二樓，燈光雖耀眼，卻不似外界的喧囂。

包廂的角落，田博專注地敲打著電腦，一串串代碼像是瀑布從他眼前閃過，沒有絲毫停頓，熱鬧的聚會仿佛與他格格不入。

朋友從他身后走來，他聽到有人過來忙將電腦合住，坐在沙發的另一側：“又看代碼？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和大家一起玩嘛！”

田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小聲說：“我都不認識，你們玩開心就好，我還有工作，先回家了。”說著，就將電腦塞進包里，準備離開。

“這么急著走干什么？再多玩會兒嘛！來來來，和大家喝兩杯，認識幾個新朋友。”朋友拉著田博的手拽到了飯桌旁，“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好兄弟田博，程序員。”說完就將一杯酒遞到田博手里，田博看著朋友向人群中走去。

在田博看不見的地方，朋友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兩人的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碰撞在一起，并明白其意。

田博將手里的酒杯放下，無措地坐在沙發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陷入了慌亂。

“你是豐哥的朋友？”身邊的人主動跟田博搭話。

田博一愣，小心地點點頭，不再多說一句。

“你倆怎么認識的？我倆是在朋友聚會，聊的來就交成了朋友。”

“我們是高中同學，認識好多年了......”正說著，田博的電話響起，看清來電人時他臉色一變，轉身走進洗手間，小心地掩上門。

“詹安，你是心理醫生，可要好好開導他一下，”見田博進洗手間，朋友走過來對著詹安說，“他的原生家庭帶給他很大傷害。”

詹安看向緊閉的門，點點頭：“得慢慢來。”

田博從里面出來時，面上沒有一點血色，小心地回到位置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小口抿著，詹安從一旁抽了幾張紙遞給田博：“你沒事兒吧？”

田博搖搖頭，“謝謝你。”

“沒事兒都應該的，對了，這個給你。”詹安從衣兜兒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田博。“這是我的名片，上面印了我工作室地址，有空你就來坐坐，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有空常來啊。”

田博接過名片，和詹安道了別，將名片丟進包里。

周五晚上難得沒有加班，田博卻高興不起來，特別想找個人陪著他喝酒，找誰呢？在這個愉快的周末，誰又想聽他的故事呢？剛下過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田博走到花壇旁坐下，熙攘的人群里只有他孤單地坐著。

忽然，想起前幾天聚會上的心理醫生，他覺得詹安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很親近，很友好。田博在包里翻找著那張名片，就在他以為弄丟時，包的角落里有張被折了的紙，正是名片。

田博將名片展開，看著上面的電話，“我們僅有過一面之交，我這樣貿然打過去，是不是打擾人家？萬一他不記得我了呢？未免太過于尷尬。”田博將名片又丟在一旁，“算了，忍一忍，周末很快就過去了，平時不也是自己過的嗎？”他捏緊名片，“還是不要去找他吧。”突然他的電話響起來，他一看，身子怔了一下，是詹安。

“喂......”

詹安說他正在工作室也沒事兒干，就給他打了個電話。田博聽了，拎起包就向地鐵站走去。

工作室離田博的位置不遠，地鐵三站就到了，路過燒烤攤他特意買了肉串和啤酒，這才踏入寫字樓。電梯門開的那一刻，田博有些緊張，站在門口的鏡子前，整理自己的儀容，甚至露出一個微笑，田博的手抓著衣角，在門外站了許久，才按響門鈴。

詹安的工作室很簡單，沒有過分夸張的裝飾，只零星點綴幾簇鮮花讓人眼前一亮，窗外是城市的夜景。猛喝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流向全身，放松了他繃緊的神經，詹安沒急著詢問，給自己開了一罐，等著田博開口。

田博只靜靜地望著窗外，內心卻在想說點兒什么，幾次都張不了口，他不敢看詹安，強裝鎮定地喝口酒，手緊緊地抓著瓶子。

“你緊張什么？”詹安問。

田博回頭，眼睛卻不敢看他：“沒......沒有啊。”

“那你這手抓那么緊干嘛？”詹安指了指田博的手，那雙手仿佛要把玻璃瓶都捏碎一般，骨節都響。

田博低下頭，慌張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第一次來，不知道說點啥。”

“不用緊張，咱們只是朋友間聊聊天，今天可是周末，你沒回家好好放松一下？”詹安隨手將烤串遞了上去。

“唉，連著加了半個月的班，今天項目剛完成。”

“你看起來好像不開心。”

田博點點頭，“不知怎么，突然覺得自己好累，想發泄又沒有辦法，快要壓得喘不上氣了。”他看著窗外人頭攢動，每個人都匆忙地走著，從這個樓出來進到另一個樓，像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仿佛永遠都不會累。

“有時候都不知道活著有什么意義。”田博兩眼一閉，將瓶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很快就起了作用，田博漲著臉，借著酒勁將自己的不易全說了出來。

詹安品著酒，仔細聽著。

在田博五歲時，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婚內出軌，法院將田博判給了母親，他跟著母親改嫁，到了一個新的家庭，兒時淘氣，繼父對他并不好，經常惡語相向，拳打腳踢，母親從不阻止，在一旁只是無奈地看著。

田博常躲在洗手間里偷偷哭，有次沒忍住，給父親打了電話，不曾想，父親早已組建了新的家庭，和插足的那個女人還生下了一兒一女。

“你知道嗎？那瞬間，我覺得我被拋棄了，就是一個無助的小孩子，這個世界沒人會愛我，疼我，給我溫暖。”田博大喊著，面前堆滿了酒瓶，他將手搭在詹安的肩上，醉醺醺地說：“千萬別結婚，我都恐婚。”

從那之后，田博就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愿交朋友，不愿說話，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書本里，只想快速逃離這個不屬于自己的家。

在大學畢業那天，他并沒有回家，而是在公司旁邊找了一個小房，在偌大的城市安了家，那是屬于自己的家，一個人窩在家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你想過改變現狀嗎？”

“現狀？”田博半瞇著眼：“怎么改變？”

詹安神秘地笑笑：“你喝醉了，清醒的時候再說。”

“我現在很清醒，你說吧。”田博竟坐了起來，雙眼有些發紅地看著詹安，剛開始的猶豫蕩然無存，詹安似乎是他的一位多年老友，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備。

田博將頭靠在墻上，有一種失重感，身體漸漸往下沉，田博看著指針，眼皮難以支起，他抵不過困意，沉沉地睡去。一會兒又醒來，又睡去，又醒來。

這個位置，是詹安特意挑選的，他明白，田博的自尊心強，若不是他酒后吐真言，可能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原生家庭，他的苦難與自卑。

恍惚間田博又回到了高中時光，那是他最不愿回憶的經歷。剛入學時，田博為了逃離那個沒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早早就申請了住校，每周六日才能回家，拿著批下的條子，田博回到家拿行李，他將衣服和書都摞在箱子里，呆呆地坐在床上，渴望母親能關心自己，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也好。

母親再婚后也有了孩子，田博夾在母親的三口之家中，同樣難受。

那是一個周末，回到家里，田博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打開了門，家里是和睦的氛圍，母親正端著一鍋剛煲好的湯，滿眼愛意地看著對面的女孩兒，拿過她的碗：“江匯乖，累了一天了吧，嘗嘗媽給你熬的湯，這些天媽見你學習刻苦，專門給你特制的大補湯，肯定很好喝。”說著將盛好的湯遞給了女孩兒。

熱氣騰騰的湯，蕩漾在歡樂的空氣里。女孩兒的眼角溢出笑意，燦爛地說：“謝謝媽”。繼父和母親都笑著看她，江匯低聲說了什么，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田博抓緊了門把手，局促地站在門外，一時不知自己要不要進去打破這份美好，若不進去自己又能到哪里呢？田博陷入了迷茫。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正在田博站著發愣，進退兩難時，母親端著盤子要去廚房，路過玄關處看向發呆的田博。“怎么不進來，我們剛吃完飯，鍋里還有剩下的菜，趕緊坐下吃飯吧。”

提著行李箱進了家門，田博向沙發上的繼父禮貌地叫了聲江叔。雖然繼父后來待他不錯，可他始終無法放下心中的芥蒂。

“回來了，趕緊吃飯吧，菜一會兒就涼了。”

田博輕輕點頭，把書包放在一邊，扒拉著碗里盛好的米飯。

“其實他們現在待我很好，絕不會干擾我的任何決定，學費按時給我交，只是.....”

“只是什么？”詹安知道，接下來說的一定是關鍵。

“只是.....我還是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不像是親人該有的感覺。”

“那親人間是什么感覺？”

“就像我們家之前那樣，爸爸媽媽都在身邊，家里的空氣都充滿了愛，可現在，這份愛不再是我擁有，很生疏。”田博趁著酒勁兒泣不成聲。

回憶里，田博看著面前的殘羹剩菜，紅燒肉的盤子里只剩些湯汁，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父母還沒離婚時，紅燒肉是他最喜歡的菜，每次都纏著母親央求好久母親才會做，第一塊肉永遠都會夾在自己碗里。

如今一切都變了，田博的心里一酸，眼淚掉入了碗里，他慌亂地抹去眼淚，又往嘴里塞了幾大口飯，這才抑制住了情緒。

作業很多，讓他沒時間去想其他的事情，只要考上好大學，報一個離家較遠的學校才行。

如他所愿，他被蘭州大學錄取了，那是個交通并不發達的地方，從飛機上下來，為了更省錢，還要坐兩三個小時的公交車才能到學校，田博并不在意，他覺得越是折騰心里越暢快。

大學里，他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能不回盡量不回，就算一定要回家，也會買最晚的航班，成為寢室里最后離開的人。

田博躺在寢室的床上，任憑時間一點一點流過，舍友正高興地和母親通電話，那邊是母親心疼地囑咐：“你一定要多吃點兒，看你都瘦了。”舍友嘟囔著嘴，極不情愿地“哦”了一聲，隨手把電話掛掉。

田博在床邊摸到自己的手機，消息列表里空空如也，他孤僻的性格在大學里沒交到朋友，有聚會他也從不參加，整日在宿舍和圖書館里泡著。他嘆了口氣，盯著母親的聊天框出了神。

母親的微信是他的置頂，最近的一次聊天是在上個月，母親給他轉了生活費，下面是她隔了很久發來的話：

“生活費你要省著點兒花，要是不夠你只能自己想辦法了。”僅僅是只言片語，這是警告的話，他知道該怎么面對生活。

田博看著那條消息出了神，細想自開學以來，母親還從未給他打過電話呢，放假也從不打電話問他回不回來。

“因為家庭的原因，我在很早之前就決定不結婚、不生孩子，我不想讓孩子像我一樣，遇到這樣的傷害。”田博從恍惚中似乎解脫出來，他搖了搖頭坐了起來。

詹安笑了笑：“我覺得正因如此，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父親，不會讓孩子重走你的路。”

田博沉默地望著詹安，過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道：“其實，我有時也這樣想。”

詹安微微一笑：“一定會的，你一定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不妨你去試一試。”

“我害怕，我的婚姻會像父母一樣失敗，畢竟，他們失敗的婚姻給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我真害怕......”

“總會遇到和你契合的另一半，不要放棄尋找。”詹安堅定地說。

田博單位新來了一位同事，比他小四歲，主管將新人安排到了田博的組里，“這新人勁頭很足，你可要用心帶人家，這是公司繼你之后的黑馬。”

“你好，我是劉詩怡，多多指教。”女孩兒大方地伸出手，甜甜一笑。

田博有些緊張地把手伸出來時，眼神閃躲著對方的目光，握上那雙潔白無瑕的手，說話也有些結巴：“我叫田.....田博。”

田博的小組又接了個項目，整個團隊都陷入“噼里啪啦”的鍵盤聲里，就在田博緊張地盯著手里的數據時，劉詩怡將一杯咖啡遞到田博面前。

“我幫你吧，我也沒什么事兒。”

“不用了，我很快就核對完了，你剛來還是先適應下環境吧。”田博不敢抬頭看她，手里拿著紙，盯著遠處的文件夾，卻不知臉已經徹底紅了。

劉詩怡看著局促的田博忍不住笑出聲：“我閑著也是閑著，項目都不讓我參與，還怎么證明我的能力啊？”她一把搶過田博手里的數據，拍拍他的肩，“你快忙其他的吧，這點兒小事就不用擔心了，保證完成。”

不知不覺已是深夜，田博從工作中解脫出來，懶懶地打個哈欠，起身向飲水機走去。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零星的燈光，他喝了口水，眼睛不自主地瞟向劉詩怡的工位，她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辦公用品，架子上放了個小玩偶舉著加油字樣的牌子，田博走過去將小玩偶的手握著，不由得笑了。

桌子整齊地摞著數據，每一份都貼了標簽，做了備注。有問題的地方也用彩筆勾畫出來。田博一頁一頁地翻著，看著筆跡，心里竟像被融化一般，漸漸地他出了神，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起手機給詹安撥通了電話。

“你忙嗎？咱們一會兒見？”掛斷了電話，田博關上電腦，背著雙肩包踏出了公司的大門，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到了詹安的辦公室。

最近幾天，田博總和詹安待在一起，對田博身邊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這是老天都在幫你啊，別太緊張，看來緣分到了。”

自從上次見識了劉詩怡的認真后，田博將部分活動安排給她，兩人的接觸逐漸多了起來。由于工作給兩人創造了許多機會，包括周末兩人都在一起。

田博發現這個女孩身上有許多和她互補的亮點，他愛靜，她愛鬧，她常帶著田博見自己的好友。作為一名標準的理工男，田博的生活簡單審美單一，千篇一律的襯衫，和簡單的家都透露著一股冷清，他羨慕劉詩怡的生活，她吸引著他。

隨著兩人越走越近，同事們跟著起哄：“咱們的鐵樹終于要開花了。”

“是啊，我還以為你會是我們中最后脫單的呢。”

“我們都還沒下手，團隊里唯一的女士就被你拿下來.....”

田博漲紅著臉小聲說：“你們別瞎說。”說完他瞟向劉詩怡的方向，發現她也在看他。他立刻移開眼看向別處，像做了壞事兒的小孩，心里怦怦亂跳，雙手都不知道擱置在哪，慌亂地離開。

“我真的很喜歡她，可萬一我們走不到最后，又在一個單位工作，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尷尬啊。”

“你想的太遠了”，詹安搖搖頭：“你們都還沒有在一起，就想著分手之后的情形，沒必要去想之后的事。”

“我發現真的很喜歡她，可又擔心......”

“那你也嘗試一下，只要她也喜歡你。”

詹安拍拍田博的肩膀“沒事兒。”

表白的地點就訂在了詹安這里，田博說是因為遇到了詹安，他的生活才發生了改變，他才會有勇氣直面自己的感情，所以一定要在這里，見證自己的幸福時刻。

三個月后劉詩怡順理成章地搬到了田博的家里，她故作一臉嫌棄地說：“太冷清了，沒有一點家的氛圍。”

田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害羞地笑了。有了劉詩怡，家里到處都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原來，這才是家啊！”田博低聲說。

他和詹安說：“我習慣了家里一個人的生活，我原以為我會這樣一輩子，可她闖入了我的生活，現在，我每天都想趕緊回家，有家真好。”

“太好了！恭喜你，終于有家了。”

“是啊，我都和她說好了，準備辦一場小型婚禮，有了她，我覺得之前的事我都放下了。”

四年后，田博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小公主，田博笑得合不攏嘴，每天一下班就把孩子抱在懷里。真和詹安說的一樣，田博是一位好父親，他更懂得如何愛孩子。

窗外剛下完雨，地面都是濕漉的，田博推著嬰兒車走在后面，劉詩怡就像孩子一樣蹦跳著大喊：“快來這里。”

田博望著她又看著孩子，心說：“這是我生命中的兩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