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乾元
白常會心里煩成了蜘蛛網,縱橫交錯。對面墻上掛鐘的時針和分針形成的尖角好像一把剪子,生生地要扎進他的胸腔,要剜他的心。而走在時針和分針之間的秒針又是那么紅艷,那么鋒利,仿佛跟進一針!
《西游記》主題曲的歌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來,不用看就知道是妻子艾芯打來的電話。白常會懶得接。手機繼續響,如同艾芯的執拗脾氣。無奈,他摁下了接聽鍵,沒有“喂”,聽見艾芯問,還在辦公室里?
馬上回去!白常會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等艾芯回話,就掛了手機。掛了后又擔心自己的態度讓艾芯不高興,會再打過來詢問原因。他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艾芯的電話。他厭煩地推了一下手機,就好像推一個厭煩的人。
白常會看一眼窗戶外面,整個廠院都陷入夜的懷抱中。一盞盞路燈在夜色中張揚著獨有的魅力。甬路,綠化樹,展廳,在一天的喧鬧之后進入靜默模式。外面城市花燈大放,喇叭聲此起彼伏,點綴著城市夜生活的繁華。所有的這一切都似乎與白常會無關,包括攤在面前艾芯寫的關于麒麟筆架專利權的申請報告。
近來的事情讓他懊惱,憤怒,無奈!
白常會父親白軍璐去世整三十周年了,他想舉辦一個盛大的紀念活動,給父親一個交代。
白常會還邀請了市里有關領導,市里領導也把這次活動看作是對外宣傳鈞瓷的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現在的問題是,白常會弟兄倆關系不睦,平常就根本不來往。他弟弟白常里早放出話來,也要為父親舉行三十周年祭日紀念活動。并且說要“隆重”舉行!
這成何體統?一個爹兩個兒子舉辦周年紀念活動,不是惹大家笑話?弟兄不睦本來就是暗中的事情,人們只是猜測。這樣一來,豈不是家丑要大白于天下?即使弟弟白常里不在乎,他白常會可是要臉面的人,他是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有身份有地位,絕不愿意讓人背后議論他們弟兄不和。俗話說長兄如父,責怪白常里的人不多,因為他是弟弟。責怪白常會的人肯定不會少,因為他是哥哥,沒有盡到“長兄如父”的責任。
當初白常里在上海做外貿生意,賺了一大桶金。白常會在老家鈞鎮做鈞瓷,才起步,生意也不是很好。葛某化為白常會出主意,讓他把鈞窯廠從鈞鎮搬到縣城去。
鈞瓷出在鈞鎮,鈞鎮的土壤成就了鈞瓷,離開鈞鎮的土壤鈞瓷休想有那些奇妙的變化,更不可能有珍貴的價值。白常會淡淡笑笑,說,做鈞瓷的人都在鈞鎮,我把窯廠建在縣城,不合適啊。
葛某化呵呵地笑,說,你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勢啊。地理條件影響企業的發展,鈞鎮畢竟是山鄉小鎮。縣城在地理條件,交通運輸,文化氛圍,人際關系各方面都要優越于鈞鎮。對你的發展會大有好處。
葛某化一語點醒夢中人。可是,白常會也有自己的難處,建一個窯廠容易嗎?需要一大筆資金。憑著白常會手里現有的資金,也就是能夠維持著鈞窯廠現有的正常運轉。
那時,改革開放還沒有幾年。白常會曾經在鈞鎮國營鈞窯二廠當技術員,后來才單干。他從事個人燒制鈞瓷才四五年,哪有那么多資金建廠子!
葛某化爽朗地說,何不找你弟弟白常里幫忙?
白常會搖頭。白常里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再說,建窯廠需要的資金不是一個小數目,弟弟能拿出來?
葛某化又出主意,還有我呢。
白常會看葛某化滿面紅光,兩眼放射出喜人的光芒。他差點兒忘記了,葛某化人脈關系廣啊。
白常會決定試一試。他坐火車去上海,見到弟弟白常里。白常里知道哥哥大老遠到上海不是看他那么簡單,直截了當問哥哥有什么事需要幫助。白常會也不再繞彎子,說想在縣城建鈞窯廠,手頭缺少資金。
白常里幾乎沒有思考,爽快地問,準備多少了?需要我出多少?
白常會想不到弟弟會這樣爽快,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知道你在外打拼也不容易,盡你努力吧。
白常里不由得笑了,看來哥哥還是不了解情況啊。白常里的生意做到東南亞許多國家,看看他說話的架勢,聽聽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有多么自信。白常里打個手勢,一口出了10萬。
現在看來10萬不是個大數字,在當初,10萬可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字。
白常會對兄弟的表現很是贊賞。老話說得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底和外人不一樣!
白常會手里有些錢,又東拼西湊借了些錢,葛某化也幫忙貸款,他的鈞瓷窯廠順利建成。那是鈞鎮人第一個在縣城建成的鈞瓷窯廠。
后來外貿生意不好做,白常里放棄了外貿生意,回到當地也做鈞瓷。白常會知道弟弟建廠子也需要錢,開著車親自把10萬塊錢送去。弟弟還推辭說有錢,讓哥哥只管用,不用著急。哪里想到,第二天,弟弟給白常會打電話,問這錢是怎么回事?咱們當初可是說好的入股啊!
按照這種說法,白常會給白常里的10萬算什么?什么也不算?白常會在片刻的愣怔之后,還是耐著性子說,兄弟,這是借你的錢啊,再說,當初沒有說入股。
白常里說,不對吧?當初說好的你建廠我入股,現在,你變卦了?
白常會頭蒙蒙的,說話也有點兒語遲了,想不起來白常里到底說過入股的話沒有。思慮再三,說,我可能忘記了,讓我再想想。
弟兄兩個鬧得很是不快,后來就不來往,遇到親戚們之間有事,見面也是誰也不搭理誰。這件事成了鈞瓷界一大笑談,有人說當哥的不是,也有人說弟弟的不對。
現在爹爹要過三十周年祭日了,白常會給白常里打電話,白常里給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白常會說,你我都是爹的兒子,咋能兩個兒子都過?惹外人笑話啊。
哼,外人笑話?外人笑話過了,就還繼續笑話吧。白常里的話干脆利落。白常里果斷地掛了電話,沒有給白常會留下絲毫解釋的余地。那種果斷勁兒好像掰斷一根黃瓜那樣脆,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白常會拿著電話,聽著嘟嘟嘟的忙音,感覺好像爹爹在責怪他。
妻子艾芯對他也是毫不客氣,你就不會說話。他當初明明是說借給咱,沒有說要入股。你可以一口堵死他,怎么能說再想想?
你看,我不是不想讓兄弟鬧矛盾嘛。白常會顯得很是無奈。
艾芯惱恨地說,你啊,你啊,讓我咋說你啊,啊?你這個兄弟真是不可理喻!
隨著父親三十周年祭日的日益臨近,兄弟之間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白常會的心情越來越不平靜,可以用上“糟糕”兩個字。
白常會心里的苦沒有人理解,他便不再說話,任憑艾芯指責,怒罵。直到艾芯罵夠了,哼哼哼,才出主意,找找葛某化吧,他會聽葛某化的話。
白常會心里沒有底細,這是自己的家務事,不知道他會管這個事不會。艾芯說,白常里建廠子時,葛某化也是沒少幫忙,總不能不給一點兒面子吧?如果真是不給葛某化面子,白常里就真不是人了。
話是這樣說,可是對于葛某化,白常會心里也是煩得很。
葛某化當年和白常會的父親白軍璐是好朋友。那時葛某化是鈞鎮國營鈞瓷二廠的副廠長,主管對外銷售。白軍璐當年是鈞鎮國營鈞瓷二廠的技術員,兩個人一起去北京參加過全國陶瓷博覽會。后來國營鈞瓷廠也不復存在,葛某化年齡也大了,又沒有什么技術,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賢臣”。白常會年輕時跟著父親學鈞瓷制作技術,后開始自己做鈞瓷,以前學過的技術成了他的看家本領。
白常會只要燒制出新的鈞瓷,大都給葛某化送去一件,說是讓指導指導。鈞瓷自古以來是國之重器,皇宮供品。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燒制一件鈞瓷也是很不容易啊,是火里取財。
白常會家是潁水縣三大鈞瓷大家之一,他還是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他的手簽款也好,打的底款也好,都是價值連城。白常會不在乎這些,送就送吧,為人不能忘本。
葛某化的兒子在外國。他結發妻子早早去世后,他迎娶了二婚妻子畢艾彩。這女人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只要聽說白常會又燒制出新的鈞瓷,不等白常會去送,就開著車拉著葛某化來參觀,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觀賞觀賞”。臨走,免不了要捎帶兩件鈞瓷。
白常會不想再去麻煩葛某化,他要親自去找弟弟白常里。一個爹娘的親兄弟,能有多大的冤仇啊。
艾芯也同意,弟兄之間,能自我解決就自我解決,不要麻煩別人。艾芯開著車,到了白常里的鈞窯廠。他的鈞窯廠建在鈞鎮外面,那里瀕臨高速公路,占地五十多畝。白常會當初很是佩服兄弟的眼光,這里風景好,交通也便利。去鈞鎮新修的公路從大門口經過。
白常會直接報上姓名。鈞窯廠的工作人員滿臉笑容,把他迎進會客廳,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端到面前,雙手遞到手里。然后笑盈盈地問他有什么事。他直截了當說,我找白常里。
窯廠的業務人員很是彬彬有禮,說,不好意思,我們董事長不在家,去新疆了。
白常會打聽過了,白常里這些天就在廠里。不客氣地說,你讓他出來吧,我知道他在家。
業務人員仍然是滿面含笑,不急不躁地說,對不起,您可以和他聯系,我們不敢說謊話,您是他哥哥。
白常會無法再對工作人員發脾氣,拿出手機就要撥打,艾芯忍不住了,說,不用打了,他就是在廠里也說在外地。咱們走!
白常會還是撥打了電話,通了,白常會說,我是你哥,在你廠里。
白常里的聲音不是很煩,也不是很熱情,好像是對一個外人說話的樣子,頗有官腔地說,哦,我在外面有點兒事,廠子里有人管事。
白常會語氣強硬,說我要見你。
我最近生意上有點兒事,不方便。
我——白常會發現對方手機沒有聲音了,一看,是白常里掛斷了電話。
艾芯忍不住罵起來,白常里你個混蛋,是人就給我出來!
白常會把艾芯拉出去,拉開車門,把她推到駕駛座位上。艾芯扶住方向盤,仍然在罵,什么東西,給臉不要臉。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弟,還有點兒尊長觀念沒有?
白常會坐在副駕駛座上,只是聽,不發一言。他心里清楚,這事,艾芯也有責任。當初,白常會是同意把弟弟白常里的錢算作入股,一母同胞親兄弟,這有什么啊!再說,弟弟也幫助過自己。可是,艾芯不同意。她認為那樣就得每年給白常里分紅。白常里的生意做得也不錯,錢也沒少掙,現在還來惦記哥哥家的錢。不行!絕對不行!
艾芯一貫強勢。別人家的鈞瓷窯廠都是男人當董事長,白常會家的鈞瓷窯廠就是艾芯當董事長。當初是艾芯提出她要當董事長,白常會是廠長。
白常會當時耳根子軟,聽從艾芯的話。唉——
艾芯瞪他一眼,問,你唉什么唉?作為一個大男人遇到這點兒事就沒有辦法,還是一個男人嗎?
白常會說,這話怎么說?我心里不好受,親兄弟鬧到這種地步,讓外人看笑話。
艾芯說,扯淡,大不了各辦各的,誰愛笑話隨便笑話去。
白常會不再說話,艾芯也不說話。但白常會這時候很想罵人,罵誰?不知道,反正是罵了人發泄一通心里就會好受。可是,罵誰?白常會又找不來對象。找不來對象,心里就憋屈,胸脯急劇地起伏,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顛簸,都在晃動。白常會想著想著蹦出一句話來,這事要我說,你有責任,當初是你不同意讓他入股。
你放屁!
艾芯想不到白常會能說出來這樣一句話,停下車子,就要和白常會理論。公路上車來車往,白常會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心里不由得后悔了,害怕出事,忙說,好好我放屁我放屁,咱走咱走。
艾芯這次也克制了,沒有再罵,只是柳眉倒豎,狠狠地瞪白常會一眼,發動車子,說,咱回家再算賬。
白常會和艾芯當初都是鈞瓷廠的正式職工。白常會從事的是鈞瓷制作,艾芯從事的是鈞瓷設計。艾芯后來到景德鎮陶瓷學院深造過。無論是當初的國營鈞瓷廠,還是現在白常會的私人鈞瓷廠,艾芯的鈞瓷設計都堪稱頂呱呱。當初艾芯設計的鈞瓷器型,總能得到領導的重視,在上海、北京的歷次鈞瓷展覽中,都得到人們的好評。后來白常會鈞瓷廠里的許多鈞瓷造型,也都是艾芯設計,然后由白常會制作,再交給燒窯師傅燒制。艾芯設計的許多鈞瓷造型都能贏得鈞瓷界人士的好評和社會上人的歡迎。最近設計的麒麟筆架,在廣州陶瓷博覽會上一亮相,就好評如潮,價格一路飆升。
艾芯霸道,還有點兒蠻不講理,對人冷酷,很難看到她的笑臉。白家鈞瓷一直備受人們喜愛,想得到一件白家鈞瓷,是許多人的心愿。可是當人們想到一臉冷酷的艾芯時,就打消了這個占便宜的念頭。有人即使想試試,也是小心謹慎地對白常會說。白常會必須經過艾芯的同意才能送。
有時,白常會也覺得自己沒有面子,曾經對艾芯說,讓她對人熱情一些,不要總是冷著一張臉。和氣生財嘛。
艾芯高興得笑了,笑過后說,我要不是冷著臉,不知道白家的鈞瓷外流出去多少呢。
哦,白常會恍然大悟。
我在外面做惡人,你在外面當好人,這還不中?艾芯好像很是得意自己的表演。
白常會想不到艾芯有這樣的心眼,想想,自己也笑了,嘆息,強人自然有強人的辦法,強人自然有強人的邏輯。這種辦法還真是有效果。唉,難為你了。
白常里也沒有閑著,要為父親舉辦三十周年紀念活動的消息傳得滿城皆知。外界傳說白常里還邀請了省里的報社記者和省里的電視臺。
這不是亂彈琴?白常會背著艾芯,單人獨馬又去找白常里。這次他沒有進廠子,就站在廠子門口。他給白常里打電話,聽到一串嘟嘟嘟的忙音。忙音停止后,傳來的是: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白常會在大門口轉一圈又一圈,轉一圈又一圈,他祝愿自己能在大門口碰見白常里。天上白云悠悠,地上微風陣陣,附近草木豐茂,還有幾只鳥兒從空中掠過,白常里一直都沒有出現。
艾芯知道白常會又去找白常里了,對著他就是一頓臭罵。白常會實在不能容忍了,也大罵艾芯太霸道,太強勢。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艾芯放出狠話,說三十周年紀念活動不舉行了。兩個人誰都不搭理誰。吵過之后,白常會后悔了。真是把艾芯惹惱了,父親的事情真是不好辦,到時候丟人丟大了。他也想和艾芯說話,艾芯卻不給他機會,索性搬到廠里住,不再回家。
白軍璐三十周年祭日一天比一天臨近,當年白軍璐的好友、現在白常會的好友紛紛打電話詢問活動舉辦情況。白常會無法向好友們解釋,著急得在廠子里來回轉悠。他一向是讓著艾芯,這次也是著急就發脾氣了,就造成這樣的局面。這就是所謂的打仗之前不和吧,夫妻不和是最大的忌諱。
葛某化打來電話,問白軍璐三十周年紀念活動準備情況。白常會找到了傾訴的人,說著說著就想哭。葛某化淡然地笑笑,說沒事,我說說白常里。
葛某化也給艾芯打了電話,說了她的不對。白常會乘機主動和艾芯說話。艾芯看有了臺階下,半推半就地給白常會一個面子。
白常會說去葛某化家坐坐,商量一下事情怎么辦。艾芯也不想這樣僵持下去,讓別人看笑話,就答應去葛某化家一趟。
葛某化的家在北區一個小區里。少不了,白常會拿了兩件鈞瓷珍品,敲響了葛某化的家門。
畢艾彩開的門。
葛某化責怪說,以后再來別拿這些寶貝了。
畢艾彩端來茶水,說,咱都是一家人,以后再來別拿東西。
葛某化對畢艾彩說你忙去吧!畢艾彩說,有客人了,我做好服務嘛,不然等客人一走你又該批評我了。
葛某化生氣地說,你別說話,聽我說。
畢艾彩訕笑,坐在一邊。倒水。陪著說話。
白常會看一眼畢艾彩,看到她保養豐滿的手。她皮膚細白,又注意保養,刻意打扮,給人的印象是頗有韻味。恰好畢艾彩也看他,畢艾彩送給白常會一個微笑。白常會覺得她的笑容里包藏了不知道多少秘密。外界傳聞,畢艾彩曾經是縣城一個飲料廠的職工,丈夫死了,還有一個閨女。其實,這都是編出的謊話。畢艾彩本來是初中沒有畢業,在家里種地。丈夫是個老實人,她嫌棄丈夫沒有本事,就和丈夫離婚了,把閨女也丟給了丈夫,一個人到縣城闖蕩,后來認識了葛某化,再后來成了葛某化的夫人。
葛某化的話把白常會從往事拉回到客廳里。
葛某化正在講白軍璐的事跡。
自古以來,燒制鈞瓷用的都是雞窩窯,一次只能燒一件鈞瓷。你爹文化水平不高,但致力于鈞瓷燒制,經過多年實踐,研究成功了大窯爐,一次可以燒制三件,甚至五件鈞瓷。是一項重大的技術突破,引起轟動效應。現在的鈞瓷窯爐之所以能燒制多件鈞瓷都是從你爹那里傳承下來的。在我們鈞瓷界,只要提到鈞瓷窯爐,誰都不能否認白軍璐的貢獻。我們現在來紀念你爹,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大事。目前你們兄弟不和,這不行!
艾芯抓緊時機訴苦,說,我們親自去到他廠子里,他不見我們。您說說,他是兄弟,我們是當哥的,真是沒大沒小!
白常會說是這樣,你問問他,到底要怎么樣,他才肯取消他的這次活動。
葛某化看著天花板說,好吧,我一定去找他。他這個人啊,真是!
畢艾彩說,要說他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咋會這樣。來,吃水果吃水果。畢艾彩拿起一個削了皮的蘋果遞到艾芯手里,艾芯哪里有心情吃,接過水果道了謝,然后放在茶幾上。
回到家,白常會等消息,眼前老是晃蕩著畢艾彩那雙眼睛,他總覺得那就是一雙賊眼。艾芯說,但愿他能真心為我們辦事。
你這話怎么說?咱們家得過他不少幫助啊。
艾芯說哼,這次未必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事情。
白常會說你別瞎猜,也別瞎說。
白常會一邊等葛某化的消息,一邊籌劃父親周年活動。走路腳步也輕盈了,說話也爽朗了。
白常會接到了畢艾彩的電話,一疊嬌滴滴的聲音,說一會兒到。
艾芯趕忙招呼人整理招待室,水果擺上,茶水準備好。
還是畢艾彩開著車。白常會和艾芯站在大門口迎接。車子剛停下來,白常會急忙到跟前,拉開車門,把葛某化攙扶下來。那邊,艾芯也挽著畢艾彩的胳膊,四個人向招待室走去,邊走邊聊,親密無間。
沒事,他前段時間就是比較忙。你作為老大,要多擔待點兒。沒有你父親了,長兄如父嘛。
沒事,只要弟弟能來,我當哥的有啥說的,您放心吧。
在招待室里,葛某化看了活動議程,問了邀請的嘉賓,又提出了自己的幾點看法。看看將近中午,葛某化要走,畢艾彩說,咱去展廳看看吧。
葛某化說不去了,回家。
畢艾彩說,大師最近出了新作品,你不去給指點指點?你不去,大師心里也不好受啊。
艾芯心里不由得罵了幾聲,臉上卻是滿面笑容。白常會說,到展廳看看吧,指導指導!
我老頭子家,懂啥?不去了吧。話是這樣說,腳步卻在向展廳挪動。
眾人來到展廳,燈光打開,在燈光的照耀下,真是滿堂華麗,讓人目不暇接。
畢艾彩環顧四周,問,你最近不是生產出新產品,麒麟筆架,在哪里?
白常會知道艾芯最煩別人要鈞瓷,尤其是畢艾彩。但又不能得罪她,笑說,快去拿來,讓叔給把把關。
葛某化雖然當年也在鈞瓷廠當領導,那只是負責銷售,對于業務上的事情知道的太少了。以至于后來許多人單獨做鈞瓷,他卻沒有一門手藝。要不是他的兒子有出息,他還真是生活都成問題。
艾芯好像很高興,說,不好意思,本來應該拿出來放在展廳,由于是新產品,還沒有正式上市,也沒有申請專利權,就沒有拿出來。
白常會要業務員去拿,艾芯說哪里能讓別人拿,還是我去吧。
白常會看艾芯滿心歡喜的樣子,就放心了。艾芯這天穿的是運動鞋,走得也快,一會兒,掂了一個鈞瓷箱子過來。打開箱子,輕輕取出鈞瓷麒麟筆架。麒麟身上窯變出葡萄紫、大火藍的斑斕釉色,配上石榴籽開片,在燈光的照耀下,光芒四射,讓人從骨子里迸發出醉!
葛某化滿目含喜,咂咂稱贊。畢艾彩撫摸著麒麟筆架,稱贊說,你們兩口子真是對鈞瓷做出了重大貢獻啊。
白常會讓業務員裝好,掂到葛某化的車上去。葛某化一迭聲拒絕。艾芯說,叔,雖然說鈞瓷做著不易,但,咱都是自家人。
白常會兩口子一直把葛某化的車送出大門,直到看不見車影才返回去。
我還以為你不舍得呢!白常會高興地說。
我是那么小氣的人?艾芯說,你別忘了,咱也是國家一級陶瓷設計大師,還是有風度和氣度的。
白軍璐三十周年紀念日馬上要到了,白常會忙著讓業務人員定制邀請函,安排飯店。
時間說到就到了。白軍璐三十周年紀念日那天,白常會一大早把業務人員叫到一起開了會,分工明確,然后開始各就各位。
上午十點以后客人陸續來到。一直到十一點半,還不見弟弟白常里來,也不見葛某化來。眾人讓再等等。又等,一直等到十一點五十,葛某化的車才來到門口,他下來后,被幾個漂亮的小姑娘攙扶著。
白常會和艾芯快步迎接過去,卻不見畢艾彩。他倆滿臉疑惑。葛某化輕聲說,我對不住你們。白常里臨時變卦,不來了,他要在自己窯上舉辦。我讓艾彩去那邊,我來這邊。葛某化又把白常里臭罵一頓。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白常會還能說什么!
活動按照既定計劃舉行——聘請市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來主持。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輪番賣弄口舌,拿著寫好的稿子妙語連珠。在場的賓客中,葛某化當然是年齡最長者,又是白軍璐的生前好友,當年和白軍璐關系最好。第一項議程由他向眾賓客介紹白軍璐的事跡。第二項由現任副市長講話。第三項是參觀鈞窯廠。由于當年是白軍璐對鈞瓷窯爐進行了改革,讓鈞瓷燒制得以從雞窩窯到大窯爐的發展。后來,白常會就突發奇想,對鈞瓷窯爐進行了深入研究,最初的窯爐什么樣子,后來發展成什么樣子。從唐朝至清末,白常會對歷代的窯爐進行恢復。許多來白常會鈞窯廠的人不只是看鈞瓷,買鈞瓷,還要看看古代的鈞瓷窯爐到底什么樣子,感受鈞瓷文化的魅力。白常會和別的鈞瓷大師的區別,就是不只是在做鈞瓷,而是在做鈞瓷文化。
從展廳到鈞瓷窯爐的參觀,眾人贊不絕口。參觀結束后,眾人乘車去飯店吃飯。隨著觥籌交錯之聲,結束了這場隆重的盛典。
活動結束后,白常會終于可以舒口氣了,為父親辦了這么一個大型活動,也算是對父親一個最好的交代了。
我怎么給你說?你們兄弟相爭,讓別人獲利,這叫做被人賣了還為別人數錢。
你說什么啊?
艾芯讓白常會聽一段語音:在你們找葛某化之前,白常里就找過葛某化,送去三件他本人手簽款的鈞瓷珍品。
白常會只覺得血往腦門上涌,嘴唇哆嗦了幾哆嗦……白常會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過濾一遍,突然發現,自己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過度相信人了。又想,唉,不管咋說,總算為父親舉辦了一個紀念活動。只是可惜了麒麟筆架!
艾芯心里竊笑。她給葛某化的麒麟筆架是一件殘品——在麒麟肚子低下有一條細如發絲的裂紋,即使鈞瓷名家也很難發現,一般人都會以為是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