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群,鐘蕾
基于文化記憶理論的非遺文化公共設施設計策略探究
張悅群,鐘蕾
(天津理工大學,天津 300382)
針對非遺文化傳承的現狀與困境,探究植根于在地文化身份認同的非遺文化公共設施設計策略。首先從文化記憶理論角度重新界定文化遺產概念,一方面揭示其辯證特征及其傳承困境,另一方面強調地方身份認同構建之于文化遺產傳承的重要性,進而總結當下非遺文化傳承策略的特征,并集中從公共設施設計的角度予以補充。非遺文化傳承的有效性源自以“功能性+事件性+意義交互性”為核心架構的傳承策略,該策略得以物質化、常態化和日?;_展的關鍵保障來自于系統的非遺文化公共設施設計。文化記憶理論為非遺文化傳承增加了文化意義空間生產和在地文化身份認同構建的維度。應當強調公共設施設計對非遺傳承特別是非遺文化社區營造的關鍵作用。
文化記憶;身份認同構建;非遺文化社區營造;公共設施設計
自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取得顯著的成績。隨著遺產保護法制化和制度化的推進,大批珍貴的瀕危非遺文化遺產得到了及時的保護。學界在文化遺產內涵、歷史淵源和研究方法等方面貢獻了廣度和深度兼備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媒體的推廣也在社會層面促成了群眾對文化遺產保護的廣泛關注和參與。然而,大多非遺文化設計主要停留在地方形象及其文化符號的商業轉化,而忽略了地方想象和身份認同的深入建構,因而與地方公共生活情境有較大割裂。這反而使得非遺文化在消費社會語境下加劇了地方的異化,因而并不能構建起穩定和有機的在地社區公共文化。究其原因,對在地文化記憶公共敘事功能的理解缺失首當其沖——如果無法在非遺文化傳承中恰當把握文化符號背后的公共象征意義體系,內在于文化記憶的凝聚性結構便無從發揮作用。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和德國歷史人類學家揚·阿斯曼(Jan Assmann)先后提出了“集體記憶”和“文化記憶”的概念,從而開啟了記憶問題研究的社會心理學轉向和文化研究轉向。這對當下如火如荼的非遺文化創意產業具有重要的理論參考價值。在推動地方特色產業轉型、帶動地方經濟發展之外,非遺文化傳承事業更應當凸顯傳承傳統文化、塑造“民族—地方”形象以及構建公共文化認同等方面的功能。而這些使命恰恰與文化記憶的3個核心內容,即回憶(對過去的指涉)、文化延續(傳統的形成)和認同(文化想象)息息相關。[1]由于自身固有的文化記憶屬性,文化遺產傳承中的諸多問題都可以透過文化記憶的視角加以重新審視。特別是,基于文化記憶的公共設施創新設計對非遺社區文化營造而言具有十足關鍵的作用。
通常來說,記憶研究有3個主要范疇,即“個人記憶”“集體記憶”和“文化記憶”。這3個范疇分別指涉不同的層次。首先,在內在層面,神經科學和腦生理學主要關注記憶主體如何通過大腦內神經元連接的變化將接收到的信息進行編碼、儲存、遺忘喚醒等。在這一層次,記憶事關我們的神經—精神系統,這也是20世紀20年代之前唯一被認可的記憶范式。
其次,哈布瓦赫在《記憶的社會框架》中首次提出了“集體記憶”這一概念,從而將記憶問題從神經學和腦生理學轉向了社會心理學。在哈布瓦赫看來,個體記憶的簡單相加并不能構成記憶的集體框架——個體記憶只有在與社會中同時代的人建立連接,將它置于集體框架中才得以呈現和被喚起。因此,過去不是被保留下來的,而是在現在的基礎上被重新建構的。[2]顯然,哈布瓦赫從社會的層面剝離了傳統記憶研究中的生理性研究,強調個體記憶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集體的社會化交往。
實際上,集體記憶還可以進一步分為溝通—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2個組成部分。在《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中,阿斯曼將交往記憶界定為一種形象化記憶,它集中存在于群體的日常交往中,并往往以非正式的形式存在。至于文化記憶,阿斯曼則將其界定為特定文本、圖像和儀式等要素的總和,它們被所有社會和時代所重新使用。[3]文化記憶意味著對過去知識的集體使用,其目的在于利用這種知識來建立某個群體的認同性和獨特性意識,從而在不同社會和時代中鞏固和傳達某種自身形象。阿斯曼研究最終將記憶導入了文化的層次和領域,強調的是記憶的文化功能。根據阿斯曼的說法,文化記憶可看作圍繞文化符號及其意義而搭建起來的“文化空間”。它之所以能夠在社會與歷史的層次連結每一個個體,是因為內在于其中的“凝聚性結構”使然。過去的知識只有在文化記憶的凝聚性結構才能得到固定,只有借助特定的象征物也就是“文化造型”才能形成具有約束性的象征意義體系。
事實上,文化遺產的研究與實踐繞不開文化記憶。就同屬某種“時間之物”的意義而言,二者無疑是具有高度同構性的。文化和過去的記憶本就有緊密的聯系。相比于時間的自然流逝,文化中的過去往往長期隱性和潛在地被記錄在文化記憶中,因而總是會持續存在而非輕易消失。更重要的是,和文化記憶類似,文化遺產同樣伴隨著其固有內涵和意義的生產與再生產,它總是根據自身外部社會現實和社會意識的變遷而不斷改變。[4]換言之,在時間的線性軌跡下,文化遺產與文化記憶的儲存和繼承都需要特定的文化空間,即由那些文本、圖像和儀式等共同組成的意義系統和價值框架。
總而言之,文化遺產與文化記憶的象征意義體系建構均是歷時性的顯現,涉及歷史的過往、當下的重現以及未來的期待。文化遺產的概念由此便可以在文化記憶的視野下得到補充??梢哉f,在上述意義上,不論是所謂的物質文化遺產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其本質上都可看作文化記憶運作機制的結果。作為特殊的活態文化遺產形式,非遺更強調文化記憶在當下特定時空對特定群體、日常生活和社會文化的意義瀕危性(由于價值意義的非當代性以及傳承人稀缺)以及傳承方式的非物質性(由于口傳心授和言傳身教等傳承方式)。[5]但無論如何,就特定族群生命經驗、社會實踐、歷史傳統和集體記憶的文化結構意義而言,采取非物質和物質形式的種種歷史遺產首先都應當被界定為某種文化,因而同屬于文化的遺產。
身份認同與時間的確密切相關。在阿斯曼看來,所謂“記憶”就是一種能夠在個人和集體2個層面上形成自我意識或身份認同的能力。而人類個體的自我意識,則應看作是某種“歷時性身份認同”在時間中逐漸建立的結果。[6]不僅如此,在個人、社會與文化3個不同層次下,記憶研究中的時間視野還具有較大的差異性。個人記憶是一種個體時間維度下的短時記憶(如表1所示)。集體記憶—交往記憶則是某種社會短期記憶。它主要存在于個體和群體回憶過去事物的互動實踐中,內在于活著的經驗承載者和交流者之中。盡管集體或交往記憶具備一定的框架和形式,但本質上是非制度化和非組織化的,因此只具備有限的時間跨度,通常為80~100年(也就是3個世代)左右。此外,交往記憶并沒有固定起點,而是“隨著當今而不斷推進的過去緊緊聯系在一起”。[3]
表1 記憶研究的不同層次及其時間視野差異比較

Tab.1 Different levels of memory research and comparison of differences in temporal horizons
如果想要將漫長人類歷史中有價值的信息凝聚成可以被回憶的象征物從而進行長期儲存,則必須采取文化記憶這種特殊的記憶形式。文化記憶是一種機制,它以符號的形式被外化、客觀化并存儲起來。這些符號形式是穩定的,超越了具體情境的限制:它們可以從一種情境轉移到另一種情境,也可以代代相傳,傳承不斷。[7]因此,相較于交往記憶,文化記憶既是一種“高度的型構”——它以各種文本形式、文學、藝術、圖像、儀式為媒介,又是一種長期記憶——它建立在過去的固定點之上,與交往記憶一起形成我們的“歷史意識”。
內在于文化記憶歷時性特征的某種辯證性關系同樣尤為重要。這主要表現為,文化記憶既是對過去的“儲存”行為,同時又是對該內容的“重建”實踐。在文化符號學的意義上,文化記憶并不僅僅作為“文本的倉庫”而存在,更是某種“生成機制”。[8]以編程和繁殖原則為基礎進行再生產是記憶的本質特征,這使得文化模式得以傳承和延續。[9]記憶的這一文化再生產能力主要源自深層結構的儲存形式。正是這一形式確保了自身的可重復性。而“重建”的前提則是今天和昨天的斷裂。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那些決定我們對回憶的一般化理解的過往才能夠參與進來。在這個意義上,“再生產”也就意味著存在某種無意識的編程或編碼實踐——正是這樣一種內在機制使得當下與過去的斷裂得到了合理的縫合,傳統的斷裂由此被超越,進而被新的連續性所取代。
基于上述文化遺產和文化記憶的同構性,也就可以借助文化記憶的歷時性及其特征對文化遺產進行重新審視??偟膩碚f,文化遺產的歷時性特征主要體現為以下3個方面。
1)文化遺產是具有歷史指涉的時間性文化存儲。保護文化遺產有助于保存和延續地方文化記憶和特定歷史情境中的文化想象,進而在時間維度中傳遞包含種種社會和集體意圖的歷史經驗。因此,文化遺產記憶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緊密關聯于歷史社會框架和文化意義體系。通過文化遺產的意義闡發和實踐重復,群體便得以經由文字、節日、儀式、舞蹈和圖像等表征載體,重復化和神圣化地構建文化符號并使其現代化,從而形成總體的文化記憶。
2)文化記憶的符號表征一旦得到體系化的建構,便可以以相對穩定的形態在漫長的歷史中持續保存。將短期記憶中的內容制度化、機構化是長久保存記憶的第一步。因此保護文化遺產的首要任務就是將地方的、民族的獨特社會實踐、口述文化、儀式慶典、工具工藝等非遺文化組成部分進行規范化保護,包括:立法;分類;歸檔;政府、學者和民間多方力量的共同介入保護,從而保證文化遺產的持久續航力。
3)作為文化記憶內容的延伸,文化遺產并不能單純地被視為過去的客觀歷史知識,而應當在其背后洞察、描繪和呈現其機制。這種機制里面含有回溯、篩選、建構以及遺忘等元素。究其原因,作為一種帶有普遍主義視角的概念,“知識”本質上具有某種普遍化和標準化的傾向。因此在文化記憶的意義上,重要的并非僅僅是“客觀真實”和有據可查的歷史信息,更是“被回憶”的歷史。類似地,文化遺產也是由史學家、人類學家、考古學家共同篩選重建的“過去”中留存下來的有價值的記憶——只有當“過去”與個體/群體的意義連結并重新被建構,文化記憶才能勾連起過去和當下。阿斯曼由此強調,記憶絕非簡單等同于關于過去的知識,而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具有能動作用的“歷史意識”。[7]
前文主要從縱向歷時性角度分析了非遺文化的特征及其困境。事實上,文化記憶并非只關注于“傳統的形成”“對過去的指稱”以及“政治認同或想象”等概念,還應強調在這些框架下的意義生成空間。從文化記憶的共時性角度來看,與記憶有直接關聯的文獻、文物,促進記憶的神話、儀式、紀念物等各種文化遺產,以及整理、撰寫和出版等相關活動,都可以被納入其中。[10]它們共同構成了某種關鍵的“凝聚性結構”基礎,文化記憶也由此獲得了自身得以發揮作用的核心機制。
文化記憶形成的“凝聚性結構”既在時間和歷史維度上承載經驗,也在社會維度上實現集體認同和身份約束。這種結構主要通過2個層面來實現:凝聚性結構將人與周圍的人連接起來,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共享的象征系統,其中包含著共同的經驗、期待和行為空間,使人們相互信任并指明方向。凝聚性結構將昨天和今天連接起來,并以一定形式固定下來,將歷史和經驗銘刻于心,并賦予其當下的實際意義,通過將過去發生的場景和歷史內化成為當下現實的框架來產生希望和回憶。[1]由此可見,作為文化記憶建構的核心媒介,凝聚性結構在時間維度上長久地維持、延續某一話語場域,在社會空間維度上對相似的文化實踐和社會經驗基礎上的文化信息進行整合,通過符號的建構對文化進行表征,從而形成了穩定的“文化構型”。
非遺文化被看作文化記憶的建構體系而非單純的知識。其另一層原因在于文化記憶所具有的“認同具體性”,即已經儲存下來的知識及其對一個廣泛群體的共同認同所具有的基本意義。[3]換句話說,文化記憶總是具體的、地域性的和自我主體性的,因此總是涉及到某個群體及其所持有的價值觀念。對于非遺文化傳承研究而言,關鍵在于使地方、民族的普遍知識在歷史演變中得以保存、延續并超越時空界限成為群體文化系統中的“共識”。只有如此,非遺文化的保護才能夠構建起穩定的文化記憶意義框架,才能在此基礎上進行活態化傳承。
對于文化記憶的凝聚性結構而言,非物質文化遺產提供了具備特定歷史背景和豐富文化想象的經驗資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實踐也深化了文化記憶的表現形式,延伸出了不同的記憶認同范式,包括知識、情感和地域文化傳統等方面。例如,陶成濤曾以博物館為例,論述了文物、文獻應從片段式的文化儲存中升華為以情感維度為指導的帶有淑世指向的文物思維,建立物質的儲存與情感的溝通之間的有效對話。[11]高丙中、趙萱則集中探討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何納入公共文化領域、造就廣泛社會參與性,成為集體、共同體的實踐。[12]王杰文從土家族“毛古絲”個案研究中探討民俗傳統的遺產化過程探討文化生態語境的修復對于文化遺產保護和地方社區民眾文化主體性構建的重要性。[13]類似地,潘君瑤也以“遺產社會建構框架”強調遺產共建共享,通過活態化傳承與傳播才能實現平等對話交流、講好中國傳統文化、塑造民族文化自覺和文化認同。[4]上述研究都表明,文化記憶之所以能夠繼續發揮作用,并在認同具體性、群體關聯性、重構性、成型性、組織性、約束性和觀照性等方面得到支持,正是因為文化記憶植根于各種文化形式(如文字、儀式、紀念碑等)以及制度化的交流方式(如背誦、實踐、觀察)。在這樣的導向下,文化記憶可以借助豐富多樣的形式,例如文本系統、意象系統和儀式系統等,以實現意義的創造和空間的生產。
然而,非遺文化傳承在當下消費時代整體的記憶危機下,仍然面臨著種種外部現實困境。特別是,經濟力量借助資本的力量重新塑造了當下社會記憶的話語,劇烈的社會轉型也將不可避免地導致記憶的破碎和中斷。[14]消費社會的現實語境下個體對于歷史意識、生命建構的意義、烏托邦的圖景失去想象而更多的是將自身置身于享樂的欲望里,以及嚴重與歷史脫節(脫離時間連續性)的當下的瞬間里,同時高度發展的數字技術使得文化記憶的載體由“客觀關聯物”逐漸變為數字信息——文化符號的所指被盡數抽離,因而只剩下了作為外觀的、空洞的超級能指。
在消費文化盛行和技術加速的社會大背景下,非遺文化傳承同樣也有諸多內在困擾。例如,扎根于民間的非物質文化資源往往被當作地方政府部門的政治經濟資源來對待,在文旅產業和文化產業快速發展的趨勢下,非遺文化資源與地域文化符號被過度包裝為非遺旅游消費產品和品牌,眾多非遺項目異化為單一的消費性地域景觀,造成了特定歷史情景下的文化想象扁平化和文化凝聚性結構的割裂。究其原因,在當代非遺文化產業化轉型與發展中,非物質文化總是從具體的生存語境中被抽離出來,由傳承主體之外的第三者的目光所發現、認識、利用,并進而被專門化、數據化、學科化和商業化。這便在非遺文化的地方性知識體系內部造成了分裂,從而面臨著另一層面的系統性破壞。
綜上可見,作為文化記憶的重要表征形式,非遺文化傳承主要以歷時性和共時性兩重機制將過去的文化資源重新納入文化記憶內部,并通過儲存和重建兩種策略將歷史信息在“世代的序列”中重新具體化,持續生成對于地方文化的集體認同,從而幫助特定群體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持續實現自我身份和形象的定位。
基于上述問題,當前國內相關非遺文化傳承項目便獲得了全新的審視角度,即結合文化記憶凝聚性結構的實現手段重點梳理有關公共設施設計的核心策略,并從文化記憶敘事建構的角度論證這些策略之于非遺文化社區營造的關鍵意義。
非遺文化的傳承離不開文化記憶所固有的功能屬性。從時間的維度來看,非遺文化記憶的功能性建構強調非遺文化及其地方性知識進行歷時性的梳理和保存,以線性的敘事結構實現有效的文化記憶直觀儲存?!靶峦ǖ馈痹O計與社會創新項目是由湖南大學藝術學院主導并基于社區營造的文化創新項目。自2009年起,該項目組連續多年利用網絡和參與式的方式來推動當地文化產業的創新發展和地域再生,以及對自然、社會和文化資源的可持續保護與促進。該項目旨在打造一種傳承模式,使得地方文化和產業能夠得到長期的發展和壯大。[15]通過集中遵循“創造敘事—互動體驗—認同構建”進路的“文化生產—傳承”策略和機制,“新通道”項目建構起了有效的非遺文化系統,它能夠帶領參與者以文化認同為目標,積極建立平臺、構建敘事機制和形成穩固的文化共同體,并以此為基礎進行周期性的文化記憶實踐。
顯然,這意味著只有在共享著同一文化即同一套觀念和標準的前提下,人們才有可能真正地聯系在一起。[16]然而,在非遺文化傳承特別是非遺文化社區的營造中,公共設施設計對于在日常生活中創生文化記憶的敘事情境而言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在“新通道”項目中,一種以公共生活構建為核心目標的共同體驗型場所營造實踐為當地非遺文化可持續發展奠定了關鍵的功能性基礎。[17]在橫嶺村,該項目嘗試在日常公共空間中介入文化和娛樂元素,嘗試以重構原有生活場所文化結構的方式來實現“人-空間-社區”的重新聯結?;诓町惢ㄖ臻g下的社區公共交往和共同生活需求,項目組設計和制作了一系列由公共家具組成的基礎設施系統。不僅如此,為了滿足社區兒童對公共娛樂設施的需求并在其中介入文化風俗傳承機制,項目團隊還設計制作了一臺巨型“龍舟秋千”裝置,從而在立足在地文化文化資源的同時將其滲透至日常行動和交往的層面,既對非遺社區公共生活進行了功能性重構,又在其日常使用行為中凸顯了文化記憶的共同體驗和共同感知。
可見,公共基礎設施設計不僅能夠實現社區公共環境升級,還能依托其物質載體植入、培養和創造全新的文化生活生態,促進非遺文化社區的社會互動與文化交流,從而在公共生活的日常軌跡中潛移默化地獲得文化身份的認同。因此,公共基礎設施設計在非遺文化社區營造中并非簡單的功能性存在,合理和巧妙結合文化遺產符號和社區環境營造,往往能使前者進一步深入意識觀念和習俗習慣的領域,在日常生活的視閾和話語下開展非遺文化的敘事。在習俗、習慣及其行為實踐的意義上,非遺文化社區中的公共基礎設施乃是非遺文化記憶網絡結構中最為深厚的土壤——它能夠為非遺文化意義的事件性建構和意義交互體系提供最具日常參與感和生活沉浸性的故事情境。
在功能性建構之余,非遺文化記憶的“事件性建構”也可以看作是非遺文化社區營造的另一個關鍵策略。所謂事件性建構,就是鼓勵將日漸式微的非遺文化及其思想和價值通過特定“文化事件”的形式和組織轉化為在當代社會具有流通權利的多樣化敘事之一。例如,“數字音樂創客”是“新通道”項目在湖南通道橫嶺村開展的一項社會創新嘗試,主要致力于以本地音樂數字化共創和公共戲劇表演等藝術事件的策劃來驅動侗族非遺文化的共同反思。該項目一方面植根于本土社區文化共識(當地音樂),在充分相互尊重、相互學習的基礎上展開共同思考、交流和創作;另一方面則以公共戲劇的形式立足本土故事增強了參與合作的開放共享,因而能夠較為有效地切入和滲透至文化社區共建的層面。
然而,文化記憶敘事結構與網絡之所以能夠保持著激活的狀態,主要是因為公共藝術事件組織者和參與者長期共同在場。一旦項目脫離了外界人員與資源的穩定投入,事件—儀式性的意義生產和敘事結構很可能因動力和興趣的消退而面臨中斷和停擺。該問題可以通過建立本地社區—外部參與者的長期協作關系來解決。但這種協作關系在本質上是不平等的。被挑選出來的本地合作方(如公認的優秀工匠和社區掌權者等)往往會由于掌握專業技能和社會資本而更容易從中獲利,從而使得非遺文化在產業化和消費化語境中加劇自身異化,進而影響非遺社區日常生活的固有生態。
因此,非遺文化想要在創新傳承中深化和固化寶貴的共創成果,便必須經由公共設施將文化事件嵌入非遺文化社區的日常生活肌理中。在事件—儀式層面的意義生產、意義轉化與意義交互之外,非遺文化記憶還必須以物質化、日?;统B性的面貌成為本地生活核心軌跡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例如,可以基于靜態的維度,結合自然景觀與人造景觀營造在地性非遺劇場。此種非遺文化公共基礎設施一方面可以通過與環境呼應的建筑空間及其審美和藝術價值傳達文化記憶和思想內涵,使其自身便得以成為獨特的文化載體,另一方面則可以依托該公共設施以某種文化記憶主題和線索組織當地居民和游客參加具身體驗活動,以溫習和了解其中蘊含的文化內涵。這些活動的形式可以是大型慶典活動,也可以是定期舉行的中小型主題活動。[18]
這意味著,就非遺文化及其價值拯救而言,讓文化記憶通過一系列具體文化事件的發生而進入當下的觀念意識并引起關注,與非遺技術與工藝的傳承有著等同的意義。在今天的媒介社會現實中,非遺作為前現代勞動方式和傳統文化的物質化表征,必須強有力地體現為一種能夠搶奪眼球和刺激需求的符號性力量。和非遺本身同等重要的,就是非遺文化事件在日常生活軌跡內部的頻繁出現與發生,而優秀的公共設施設計在該環節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效用。
在線性敘事功能性建構的基礎之上,以事件性建構為基本手段,非遺文化傳承最終指向更為有效的文化記憶交互性建構。非遺文化的自我實現必須仰賴某種開放的網狀敘事結構,其核心目的在于對“意義需求”的滿足。這是由于,對文化的感知不僅需要“身體在場”,更需要“意義在場”。[19]在非遺文化記憶的意義交互性建構中,不同非遺文化的形式與意涵可作為基礎載體的“點狀敘事”元素,在地文化事件的發生可充當動態的“交互結構”,所依賴的公共設施及其空間環境則構成了意義得以生產的綜合場域。3者共同構成了非遺文化記憶生產、傳播與交互的網狀結構,其作用在于能夠在日常生活情境中持續構建起文化記憶和文化認同的活態化系統。
青年藝術家沈凌昊曾為中國近代史最早的女子學校之一“麗則女?!痹O計了一件環境裝置藝術作品。該作品以一系列幾何形狀為基礎,涂上各種明亮的色彩,在女校原址廣場上構建了一個劇場式的空間。通過特殊的UV光源材料及技術,廣場在夜晚變成了一個發光劇場。只要觀眾在作品前停留10秒,便能激活作品中的彩色感光涂層,造成一種浪漫而又耐人尋味的“留影”效果。觀眾的姿態和動作都會被記錄在布景上,然后隨著時間慢慢消失。整個裝置呈現出一個開放、沉浸和互動的空間,既為觀眾自己的表演準備了一個舞臺,也是一個能夠穿越時空的劇場。觀眾與裝置的偶遇形成了一系列看似漫不經心的事件,然而其中卻隱藏著對人與空間環境、當下與過去交流的激發和思考的提示。
上述空間裝置給非遺文化社區的公共設施設計提供了富有價值的參考。公共設施的作用不僅在于非遺社區生活物質條件的提升,更在于作為非遺文化記憶的“觸發裝置”介入日常生活的肌理和瞬間。在這個意義上,非遺社區中的公共設施及其建成環境,也就可以看作是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所謂的“記憶之場”的外化和物化形式。諾拉[20]在《在記憶與歷史之間》一文中指出,對于歷史的記憶,人們傾向于進行檔案化的處理。這種處理方式非常依賴于盡可能準確的痕跡、具體的遺物和記錄,以及直觀的形象。顯然,不論歷史記憶還是文化記憶,人們都強烈依賴這些標志物來維持其的存在。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只需將具體的標志物維持原樣并加以保存便足夠。非遺文化的記憶之場并非只有博物館和檔案館,就文化記憶的意義交互性而言,深入和植根于日常生活情境和事件的公共設施環境,而非保留文化符號外觀的種種“館舍”,才是更有利于文化認同發生和活態化繼承的場域。
非遺的后現代性本質意味著,只有將重新調用的傳統文化符號嵌入切實的文化消費需求中,非遺才能在當下社會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對于非遺文化的保護不應停留在物質化—檔案化儲存,回歸和重新審視傳統的唯一方式并非刻板地照搬與還原。如何將非遺文化遺產的保護納入有效的文化記憶象征意義框架,維持長久的現實生命力從而形成活態化傳承策略,才是當下非遺傳承發展亟需解決的核心問題之一。在上述背景下,非遺文化記憶不僅應當經由文化記憶的凝聚性結構凸顯地方身份認同,構建起以“功能性+事件性+意義交互性”為核心架構的非遺文化社區營造策略,還應當重點關注非遺文化社區公共設施設計之于當代非遺文化傳承物質化、日?;统B化開展的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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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ign Strategy of Public Facilitie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Based on Cultural Memory Theory
ZHANG Yue-qun, ZHONG Lei
(Tianji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Tianjin 300382, China)
The work aims to explore the design strategy of public facilitie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rooted in local cultural identity according to the status quo and dilemma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heritance. Firstly, the concept of cultural heritage was redefin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memory theory. On the one hand, its dialectical characteristics and inheritance dilemma were revealed. On the other hand, the importance of local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cultural heritage inheritance was emphasized. The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urrent strategy of inheriting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were summarized and supplemen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ublic facility design. The effectiveness of the inheritanc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came from the inheritance strategy with "function + event + meaning interaction" as the core framework, and the design strategy of public facilities could provide materialization, normalization and daily guarantee for the inheritanc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The cultural memory theory increases the dimensions of spatial production of cultural meaning and local cultural identity construction for intangible heritage cultural inheritance. Therefore, it should be emphasized that the design of public facilities plays a key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community.
cultural memory; local identity construction; construc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community; design of public facilities
TB482
A
1001-3563(2023)14-0217-07
10.19554/j.cnki.1001-3563.2023.14.023
2023–02–13
景觀化都市背景下當代中國公共藝術的新策略研究(18YJCZH252)
張悅群(1985—),女,碩士,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公共藝術理論與實踐。
責任編輯:藍英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