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明

“清華大學人工智能博士”和“北京天文館副館長”之間仿佛隔著一條長長的銀河,他卻輕輕松松地邁過,因為仰望頭頂這片璀璨星空是他一生摯愛。
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8月正值暑假,北京天文館里熙熙攘攘,幾個孩子一邊拿著自己拍的天文照片給副館長齊銳老師看,一邊如數家珍地分享著自己喜歡的星座。“我真佩服這些孩子,我在他們這個年齡還沒有了解這么多天文知識……”齊銳很是感慨。
仰望星空的少年
齊銳喜歡說一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造化。”革命軍人四海為家,他的父母參加過平津戰役、淮海戰役和遼沈戰役,在湖南結婚,于湖北生下長子,齊銳是老二,出生在河南。父母常常給他和哥哥講他們當年南征北戰的故事。受父母影響,哥哥參加了空軍,齊銳卻偏偏喜歡上了和軍旅毫不相關的璀璨星空。
20世紀70年代,夜晚常常能看到美麗的漫天繁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杜甫筆下的美景并非傳說。只要天一黑,齊銳就會跑去看星星。父母擔心不安全,不管多晚都會陪著他。
當時,觀星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愛好,很多人連“天文”兩個字都沒聽過。最初,父母也會好奇地問他:“你每天都看星星,昨天和今天的星星有哪里不一樣嗎?”齊銳指著夜空給父母講星座,每個星座叫什么名字,不同季節有哪些不同的星座。不只是星星,月亮每天也不一樣……看著兒子滔滔不絕的模樣,父母既驚訝又佩服,后來再也不問了,只是竭盡所能地支持他。
星星雖然美麗,但是遙不可及。上初中后,齊銳想擁有一架望遠鏡。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望遠鏡有錢也買不到,他決定自己動手做一架。母親到圖書館幫他查閱制作望遠鏡的方法和所需材料;父親為他買了一塊100°的老花鏡片做鏡頭,還幫他找了木匠制作固定望遠鏡的支架;齊銳把家里的掛歷卷成直筒做鏡身。
想起當時的情景,齊銳至今仍覺得特別溫暖和感動。“這件事讓我讀懂了什么是家人,家人就是在不理解的情況下,依然義無反顧地支持你。我的家人沒有一個懂天文,但是他們信任我。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就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東西。”
這架望遠鏡為齊銳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15歲的齊銳正是用這架望遠鏡,觀測了76年一遇的哈雷彗星,并用相機拍下珍貴的照片。
1997年,海爾·波普彗星出現。根據計算,下一次出現是在2000多年之后,所以,它的出現被稱為“千載難逢”。當時,學校放寒假,已經讀博的齊銳在家里住。為了觀測這顆彗星,他要在天亮之前把望遠鏡架在視野更開闊的排房屋頂上。
在寒冬的夜晚,周圍漆黑一片。齊銳和年近七十的母親先把梯子和望遠鏡從三樓的家搬下去,再走一段不短的路到達排房。搭好梯子后,齊銳先爬上屋頂,母親在下邊把東西遞上去。“滿頭白發的母親陪我一起搬望遠鏡的一幕,我至今想起來還特別感動。”齊銳說。
當海爾·波普彗星拖著一條美麗的尾巴照亮夜空時,母親激動極了。她通過望遠鏡看見了自己一生從未見過的迷人景象。她開心地對齊銳說:“小時候,我在家鄉也見過這種特別大的彗星。我們那時候沒有望遠鏡,如果能通過望遠鏡觀看,那該有多美啊……”那一晚,母親和他回憶了很多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齊銳在一旁認真地聽著,氣氛溫馨而美好。困到不想說話時,母子倆便一起仰望星空。萬籟俱寂,唯有星星不甘寂寞地一直閃爍。
很多年后,一些家長向齊銳請教在家里怎么教孩子學天文,齊銳總會這樣推心置腹地告訴他們:“孩子的學習能力很強,你能做到一點就夠了:在沒有危險、自身經濟能力也能承受的情況下,盡力支持孩子的愛好。你的支持不一定能讓孩子成為一位天文學家,但是,他以后每次回憶起童年都會感到溫暖和幸福。”
樂于科普的博士
然而,從小癡迷天文的齊銳沒能進入天文學專業學習。因為當時國家教育資源有限,在他高考的1988年,河南省連一個天文學專業的指標都沒有。抱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想法,齊銳考入了清華大學的自動控制專業。
清華大學云集了全國最優秀最聰明的學子,有的真要用天才來形容:你起早貪黑地用功讀書,考試只得70分;人家天天打撲克,卻輕輕松松考100分。在這種環境里,心態是很容易崩掉的,但是齊銳能夠從容淡定、寵辱不驚:“天文讓人的格局更大,在浩瀚的宇宙中,人生的100年只是短短一瞬。想到宇宙,你就不會鉆牛角尖,也不會有那么多糾結和煩惱了。”
“現在回想起來,學習自動控制也特別好,可以讓我沉下心來做一些實際的事情。”當機器在自己的計算機控制之下自動完成操作給工廠帶來效益時,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有意義。大學本科5年畢業后,齊銳又在清華大學碩博連讀5年。
1990年2月14日,發生了一件震動世界也對齊銳影響深遠的事件。無人外太陽系空間探測器旅行者1號拍攝了一張地球照片“暗淡藍點”。在此之前,人們對宇宙的認知從“地心說”發展到“日心說”,后來又發現在銀河系有2000億個“太陽”。對于地球究竟在宇宙之中處于什么位置,大家眾說紛紜。
原本,旅行者1號沒有承擔科普任務,傳回來的都是科研數據。但是,美國天文學家、科普作家卡爾·薩根提出,希望旅行者1號一定要拍一張地球照片給普通人看看。浩瀚的宇宙是暗黑色的,在中心位置有一個發光的東西—太陽。用放大鏡才能在角落里找到一個很暗的藍色光點—地球,這就是“暗淡藍點”所呈現的畫面,樸素又讓人震撼。卡爾·薩根還為此寫了一首詩,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每一個文明的締造者與毀滅者,每一個國王與農夫,
每一對年輕情侶,每一個母親和父親,
滿懷希望的孩子、發明家和探險家,
每一個德高望重的教師 ……
都在這里—一個懸浮于陽光中的塵埃小點上生活。
在浩瀚的宇宙劇場里,地球只是一個極小的舞臺。
“暗淡藍點”和這首詩讓齊銳很受觸動:“只要拿出這張照片讓大家看看,就會知道什么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了。我特別欽佩這位科學家,他讓普通人看到了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也讓科學家知道了自己探索宇宙的意義。”齊銳開始不再局限于自己觀星,而是想和卡爾·薩根一樣為大眾普及科學。
因為消息閉塞,那個年代的天文愛好者最痛苦的就是得不到天文資訊。很多天象的出現都有很強的時間性,一個大彗星可能只出現在這周,下周就再也看不到了。而一旦錯過,就可能是一生。齊銳博士階段的專業是人工智能,上網比較方便。于是,他登錄國外的航天局網站,將最新的天文資訊翻譯為中文并編輯成冊,寄給全國幾千名天文愛好者。這件事,他一直堅持做了8年。
2002年,身為清華大學教師的齊銳主動要求來到北京天文館工作,擔任了天文愛好者雜志社社長。《天文愛好者》是國內唯一的天文科普期刊。為了給更多孩子開啟進入天文學的大門,齊銳和同事們注重內容的趣味性和多樣化。在大家的努力下,雜志從雙月刊變為月刊,從黑白變為全彩,從60頁增至100頁,得到青少年天文愛好者的一致好評。
2005年,雜志社發起第一屆天文愛好者星空大會Star Party活動。來自全國的天文愛好者們一起仰望星空,探索宇宙。之后每年,齊銳和同事們都會定期在不同地方召開星空大會,在全國各地掀起星空大會的熱潮。而他出版的《漫步中國星空》也成為教育部指定中小學生閱讀圖書。編雜志、寫書、做講座、組織活動……齊銳成了一位科普達人。
特立獨行的爸爸
2005年6月,齊銳“升職”為爸爸。與其他新手爸爸不同的是,他首先要調整自己的作息時間。以前為了觀星,齊銳習慣熬夜。最長的一次是他和朋友們在八達嶺長城觀測獅子座流星雨。看見有如獅王怒吼一般的壯觀景象,沒有人舍得睡覺,他們站在厚厚的積雪上熬了5天4夜,興奮得嗓子都喊啞了。
兒子小時候,齊銳常常會抱著他一起觀星,教他認識星座,給他講天文故事。他還喜歡帶著兒子走進大自然認識二十四節氣。比如芒種時節來到鄉間,讓孩子認識一下各種各樣的農作物,看看農民伯伯辛勤勞動的景象。“二十四節氣是古代人對于自然環境、農作物和氣候變化的記錄和總結。之所以能夠歷經千年延續至今,就是因為它一直出現在每個中國人的勞動生產、生活實踐中,一直伴隨著我們。”齊銳說。
在教育理念上,齊銳和太太出奇的一致:鼓勵孩子獨立思考,給他自由發展的空間。有時,面對學校出的試卷,齊銳甚至會對兒子說:“你可以有其他答案,人生本來就是沒有統一答案的。”齊銳認為,兒子不需要鉆進碩士、博士的套子里,也不需要用世俗的尺子衡量人生的意義。
除了獨立思考,齊銳還希望兒子能夠擁有持之以恒的精神。“至少觀察30天,你才能知道‘月有陰晴圓缺;‘夏蟲不可語冰,至少觀察一年,才能知道四季的變化。在古代,太史令的職責之一就是觀天象、做記錄。堅持客觀地觀察、記錄,就是科學精神的一種體現。”
如今,兒子已經是高中生,處于人生的關鍵時期,齊銳卻沒有規劃他的未來發展:“我希望兒子首先是一個獨立的人,能靠著自己生存。天文給我們一個更高的視角來觀察世界,你會發現地球上有形形色色的人群,不同的人群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所以,只要有法律和道德作為底線,每個人都應該活出自己的樣子。我只要給孩子自由和信任就行了。”
除了天文以外,齊銳還喜歡讀書。在他的書架上,有人工智能、天文、國學經典、詩詞、歷史、考古、中醫等很多類書籍。因為涉獵頗廣,齊銳做科普時,經常會把天文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別具特色。
“在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中,喬峰最厲害的武功是‘降龍十八掌,它的每一個招式都出自《易經》。其實,龍不是古人憑空捏造的。在古代星象中,就有一條龍叫作東方蒼龍,由角、亢、氐、房、心、尾、箕7個星宿組成。冬季,東方蒼龍還沒有出現在地平線,這是‘潛龍勿用;每年農歷二月,人們看見龍角剛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這是‘見龍在田,也是‘龍抬頭的來歷;夏至前后,人們能在傍晚看見一條完整的龍出現在南方天空,龍頭高高揚起,顯得特別高傲,這是‘飛龍在天;秋天,龍頭慢慢扎入西方的地平線,好像是低頭后悔的模樣,這是‘亢龍有悔。由此,我們就能知道,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從生長到極點再到消亡的過程。很多父母望子成龍,但即使是龍也有不同的發展階段。‘潛龍勿用,意思是在龍弱小的時候不要輕舉妄動,所以,父母教育孩子時不要揠苗助長。”
2022年,齊銳的書架上多了一本自己寫的新書《七堂極簡天文歷法課》。他一直認為,天文學是一切學問的母學,希望能夠通過這本書普及古代的天文歷法知識,同時借助天文學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因為經常嘗試新事物,年輕人喜歡玩兒的直播,齊銳也有興趣。2019年9月,他擔任北京天文館副館長。在疫情期間,北京天文館只能閉門謝客。在同事們的鼓勵下,2020年2月24日,齊銳勇敢出鏡做了人生第一場科普直播,在北京古觀象臺上為大家講解二月二“龍抬頭”,生動幽默的講解大受好評。之后,齊銳又通過直播科普“超級月亮”背后的奧秘等天文知識,其中“金環日食”的直播,觀看人次高達1.6億。除此之外,齊銳還在喜馬拉雅上發布《齊說三體》系列音頻,已有近2000萬人收聽。2021年,身為古觀象臺臺長的他,錄制系列視頻節目《國寶的心跳》,介紹古觀象臺國寶的歷史。今年7月2日,齊銳參與錄制的《登場了!北京中軸線》節目第一集在愛奇藝首播……為了科普天文,他無論多忙都甘之如飴。
“我來北京天文館20年了,天文館也有一件事持續了20來年,那就是中學生天文奧林匹克競賽。當年跟著我們學天文的孩子,有些已經成為從事天文工作的教授、學者和研究人員了。看著一代代孩子成為天文人才,是我們科普工作者最欣慰的事。”齊銳說,他會繼續陪著孩子們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