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符的同一性判定
——兼論異寫字與異構字

呂 敏,鄧章應

(1.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2;2.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在討論漢字的性質問題時,裘錫圭指出:“文字是語言的符號。作為語言的符號的文字,跟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是不同層次上的東西。”(1)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9頁。李運富在闡述漢字職能時提出漢字存在本用、兼用、借用三種職能(2)李運富:《漢字職用研究·理論與應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93頁。,其所說漢字職能就是指漢字字符的職能。而普遍存在的字詞對應關系問題,焦點也在于字與字符處于不同層次。受此啟發,引出有關文字與文字符號的思考。鄧章應指出判斷字符是否屬于同一個字的標準有兩條:一是字記錄的語言單位相同,二是該字符只使用本用,并且不存在其他本用(3)鄧章應:《字與字符:字的同一性判斷及字與字符的關系變化》,《語言研究》2019年第1期,第110頁。。在文字發展過程中,字與字符的關系也在發生變化。基于以上,我們針對字符的同一性判定問題繼續展開討論。

通常稱說的意符、音符和記號,是針對字符的功能而言的,可以理解為組字過程中充當作用的最小單位。我們這里所說的字符是就整字而言。

一、字符及其特征

文字是記錄語言單位的符號,字符是文字使用和呈現的符號。字符的所指是字,字符的能指是字形,即單個字符在空間上展示出來的形狀。字符通過形體與其他字符相區別。字符至少具有整體性、特異性兩個特征。

(一)字符的整體性

1.字符結構的整體性

對漢字的認知研究表明,“基于漢字基本屬性,漢字視知覺規律,構成漢字認知領域研究的基本問題。漢字的認知特征,是結構整體性感知。就功能層次而言,漢字形體標記區別音義,是基于結構整體的規定。結構成分之間相互依存,相互規定,離開了結構整體聯系,構件成分的功能則是無法實現的。”(4)臧克和:《結構的整體性——漢字與視知覺》,《語言文字應用》2006年第3期,第42頁。字符結構的整體性體現在字符的內聚性和離散性上。字符具有內聚性,即一個文字單位盡量形成一個整體,意音文字和音節文字寫成方塊,元音附標文字“輔音字母+附標”也構成一個圖形音節。字符的離散性指字符的邊界可分,符號群不是模糊一團,而是可以離析的。

2.字符功能的整體性

字符是文字系統的基本單位,每一個字符是一個整體,在使用上不容許再切分,必須作為整體使用。姚孝遂指出:“作為記錄語言的工具,文字是通過其整體形態而起作用的,是不能加以分割和支解的。任何一種成熟的文字體系,都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符號體系。中國的文字是由大約一百幾十個基本形體,通過相互組合變化而形成的符號體系。而經常采用的基本形體不超過一百個。通過基本形體相互組合變化而形成的獨立文字形體,只能視作一個完整的形態,從而也就具有了相對固定的音與義。這種完整的形態是不允許加以破壞的,否則將失去其應有的功能。”(5)姚孝遂:《論文字形體的整體性》,《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6年第5期,第1頁。

(二)字符的特異性

字符的特異性指文字系統中每個字符的形狀都與其他字符不同,也可稱為字符的相互區別性。每一種文字系統的字符集都存在著阻斷效應(bloking effect),阻斷效應是指一個形式的不出現是由于有另一個形式的先期存在。字符特異性,也有學者將其稱為“示差性”。如葉寶奎認為:“示差性也是文字的重要特點之一,在具體的文字體系中字與字或字母與字母之間必須在形體上保持一定的差別。示差性是保證文字正確記錄語言的必要條件,也是維持文字自身存在的關鍵所在。文字符號相互間的差別甚至比具體的形體更為重要。”(6)葉寶奎:《語言學概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74頁。

二、字符的同一性判定

字符的同一性判定,即何為同一字符。字符通過形體的特異性與其他字符相區別,而字的功能是通過字符表現不同的語言單位。我們強調字符的概念,是為了更明確地區分文字和文字符號。概念上的字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個文字符號,在認知范圍內,我們區別同字或異字,首要考慮其是否記錄同一個詞或語素。可事實上,字與詞之間還隔著一個字符的概念,否則就不會出現字詞不對應的情況,也不會產生異體字和同形字。其實,在造字之初或在文字使用過程中,前人至少已經有朦朧的字與字符的概念。如從不同視角,造出不同形體的字符,表示同一概念;而在出現新的需要記錄的義項時,用相同字符去記錄。

下面我們針對字符的同一性判定問題展開討論,為清晰呈現并便于理解,我們主要選用出土碑刻文獻中的字形舉例說明。字形均來源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7)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1-10冊),線裝書局,2008年。所收錄,以下簡稱《校注》。稱引按照卷數加碑刻編號的格式。

(一)同一字符

同一字符的不同變體可以歸納為同一字符。

1.筆形變化

(1)筆畫長短

(2)筆畫曲直

(3)置向變化

(4)帶鉤與否

(5)筆形綜合變化

2.筆畫連斷、交接、穿插等不同

(1)筆畫連斷

(2)筆畫交接

(3)筆畫穿插

3.筆畫增省

4.筆畫混合變異

5.構件拆分重組

拆分原本完整表形或表音構件,進行無規則結構重組,造成形體變異。構件位置偏移,使文字整體結構變化。如由上下結構變為左右結構。我們稱之為同一字符的不同變體。

(二)不同字符

為同一個字,但為不同字符。

1.構件多寡

2.構件不同

(1)一個構件不同

(2)一個以上構件不同

3.構件位置互換

4.構件拆分重組造成構件混同

5.筆畫微小差異造成構件混同

筆形變化或筆畫連斷、交接、穿插、筆畫多少等因素導致與其他字符或構件混同,則視為不同字符。

三、再論異寫字與異構字

異寫字與異構字這兩個文字學術語,是在漢字構形學理論指導下提煉出來的。異寫字與異構字的提出,對異體字范圍的界定及異體字領域諸多問題的研究有很大的推動意義。而異寫字與異構字的區分也是需要關注的問題。

(一)異寫字是同字符的不同書寫變體

李國英以書寫變異為標準,把書寫變異造成的筆畫微異、偏旁減省、隸定等列入異寫字的類型(8)李國英:《異體字的定義與類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50頁。;王貴元以書寫和筆畫為標準,將異寫字分為“變筆異寫、方位異寫、增省異寫和草寫四種”(9)王貴元:《馬王堆帛書漢字構形系統研究》,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頁。。后又進一步提出“異寫字的差異表現在筆畫層面上”,“筆畫的位置、長短、曲直、分合、增減等變化都是異寫字”(10)王貴元:《簡帛文獻用字研究》,《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第160頁。;李運富以寫法不同為標準,將異寫字分為變體字和變形字。變體字指書寫體式或風格不同的字;變形字指形態樣式不同的字,包括由筆畫或線條的多少、長短、粗細、輕重、曲直和交接、離合、穿插等因素的不同;構件的擺放位置不同;將原字的筆畫或構件加以粘連、合并、分離、減省、增繁而形成(11)李運富:《漢字職用研究·理論與應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

異寫字為同一字符的不同形體變異,主要包括以下幾種情況。

1.不同書體

如隸書和楷體的不同,如:隸和隸。

2.筆畫變化

3.構件位置變異

4.筆畫粘連、合并、分離、減省、增繁

(二)異構字是不同字符

王寧將異構字分為構形模式不同和構形模式相同但構件不同兩種類型(12)王寧:《漢字學概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5頁。。李國英將異構字分為構形方式不同、構形方式相同構件不同、構形方式與構件相同構件位置不同三種類型(13)李國英:《異體字的定義與類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49-50頁。。王貴元將異構字分為構件不同、構件相同構件組合位置不同兩種類型。構件不同包括構形方式相同、構形方式不同、增加或減省構件(14)王貴元:《簡帛文獻用字研究》,《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第160-161頁。。李運富將異構字分為造字方法不同和造字方法相同構件不同兩種類型。構件不同包括構件選取不同、構件數量不同(15)李運富:《漢字職用研究·理論與應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

綜上,我們從字符單位出發,把異構字分為全部構件不同、部分構件不同、構件位置互換三類。

1.全部構件不同

2.部分構件不同

包括以下三種情況。

(1)不同構件替換

(2)構件增加

(3)構件減少

3.構件位置互移

(三)相關問題討論

1.異寫字與異構字的區分

各家對異寫字和異構字的判別存在分歧,分歧的焦點在構件組合位置變化和構件增省問題上。

(1)構件組合位置變化

關于構件組合位置變化問題,王寧把構件位置變化的形體歸入異寫字(16)王寧:《漢字學概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95頁。;李國英將其歸為異構字(17)李國英:《異體字的定義與類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49-50頁。;王貴元最初將書寫不規范造成的構件方位變異歸為異寫字,將構件組合位置變換的字形歸為異構字(18)王貴元:《馬王堆帛書漢字構形系統研究》,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6頁。。其后,又明確提出異位字的說法,異位字包括構件錯位和構件換位,構件換位是指直接構件位置的變換,不影響字形構意(19)王貴元:《簡帛文獻字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228-229頁。。而有關異構字的定義及其與異寫字的區別,王寧指出:“形體結構不同而音義都相同、記錄同一個詞、在任何環境下都可以互相置換的字,稱作異構字……異構字的構形與構意不同,認同的是它的記詞職能,而異寫字不但記詞職能相同,構形和構意也是相同的。”(20)王寧:《漢字構形學導論》,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50頁。我們依據字符同一性判定理論,可以推知異構字是記詞功能相同的同字異字符,而異寫字是同字符的不同書寫變體。

(2)構件增省

關于構件的增省,李國英先生認為“偏旁減省”屬于異寫字;王貴元先生認為,全形與省體包含在增減構件的類別之中,都屬于構件不同的異構字類型;李運富先生把構件數量不同即構件增減列入異構字。

從文字外部結構特征來看,構件增省后的形體與原字形體已經不是同一字符,如果不清楚其增減的脈絡,很有可能會誤認作別的字。我們認為,無論減省的是重復構件或部分不同構件,從字符的角度出發,構件增省應被認定為不同字符。

以上保持構形理據的構件位置互換和構件增省兩種情況都可形成不同字符,故可同時歸入異構字,與由筆畫變異造成的異寫字區分開。對異寫字與異構字的區分,既有助于對異體字研究的深入,同時也便于對字詞關系問題的梳理。

2.異構字是同字還是異字

李國英總結學界對異體字的界定,他指出:“我們認為異體字的本質不是同詞異形,而是同字異體。”(21)李國英:《異體字的定義與類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49頁。王寧指出:“記錄同一個詞,構形、構意相同,寫法也相同的字,稱作一個字樣。”異構字是“記詞功能相同、構件不同的兩個或數個字樣”(22)王寧:《漢字構形學導論》,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50頁。。鄭振峰認為判斷是否是同一個字應從功能和構形兩個方面來考察。“異構字是記詞功能相同、構形不同的兩個或幾個字。在異構字類聚時應該區別為不同的字。”(23)王寧主編,鄭振峰著:《甲骨文字構形系統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頁。綜合以上,異構字分別被認為是同字異體、不同字樣、不同的字。

我們認為,對異構字形體的認定,如果從字符角度進行觀察和描述,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辨別。可以把異構字歸入記錄功能相同的“不同字符”。即異構字是同字異字符。說“同字”是基于字符的記錄功能相同。

3.異寫字與異構字的層次關系

李國英提出:“異寫字處于異構字的下位層次。”(24)李國英:《異體字的定義與類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47頁。毛遠明指出:“調查漢魏六朝碑刻中的異體字,發現異寫字同異構字彼此聯系,互相影響,交錯發展,不應把異寫字排斥在異體字之外。”“不少異構字是從異寫字逐漸演變而來的,而異構字本身又會產生大量異寫字,二者相互推動、共同發展。”(25)毛遠明:《異寫字也應是異體字——以漢魏六朝碑刻文字為例》,《中國文字學報》2010年第1期,第207頁。陳英杰指出:“異體字研究中異寫字和異構字應該分開……當我們以動態的視角對文字進行觀察時,就面臨著各種異寫寫法之間到底是認同,還是別異的問題。”(26)陳英杰:《談談古文字資料中的異體字研究》,《戰國文字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西書局,2017年,第330頁。以上說法,對異寫字與異構字的理解又向前推進了一步。

我們提出字符的理論,基于對同字符認定的考慮,以強調字與字符的區別。同時也應該重視字符變體的動態發展,即字符變體發展到何種程度,可以被看作是不同字符。如原本只是筆畫上的微小差異,卻造成了與其他構件的混淆和區分,此時就要考慮認定為不同的字符。又由于方塊漢字的空間布局特點,需要考慮到構件組合的多寡、構件置向、構件位置變化規則等問題對字符區別度的影響。而所有字符的變化都不能脫離字符的整體性和特異性。

四、結論

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文字所使用的符號稱為字符。字符具有整體性、特異性。字與字符區分的焦點在字詞對應關系上,字詞不對應的根源在于字與字符不對應,即同字異字符、同字符異字現象的存在。在同字認同下,同一字符的不同字符變體主要包括筆形變化、筆畫連斷、交接、穿插等不同、筆畫減省、筆畫贅余、筆畫混合變異、構件位移、構件無理據拆分重組等;不同字符主要包括構件多寡、構件不同、構件替換、構件位置互換、筆畫微小差異造成構件混同等。

結合字符同一性判定理論,可得出異寫字是同一字符的不同變體,異構字是不同字符。構件增省和構件位置互換屬于不同字符,可以包含在異構字的行列,都屬于同字異字符。

異寫字與異構字的層次關系,體現在字符形成和發展的動態變化過程中,會影響字符變體和不同字符的區分,厘清兩者之間的動態層次關系,有助于異體字分類整理和規范工作的進行。同時,在認定和統計儲存狀態下的文字現狀時,可以利用字符同一性判定理論。

五、余論

上文中沒有討論到同字符異字的情況,而在字與字符的實際關系中,此類現象是存在的。現暫且分為以下四類,以供參考。

(一)造字偶合同形

分別為不同的詞造字、字形偶然相合,即共用一個字符,屬于同字符異字。如記錄{獲}的“隻”字與表示{一只鳥}的“隻”字,后借為表示量詞的“只”。又如記錄{矛}的“鉈”和{秤鉈}的“鉈”,以及記錄一種金屬元素名稱的“鉈”。

(二)同源同形字

如表示道路的“行”與表示行列的“行”兩者為同源關系,是同一字符的不同用法,屬于同字符異字。

(三)義借字

(四)假借字

如“蚤”本是記錄一種昆蟲,借為記錄表示時間{早}的“蚤”字。假借字的例子很多,以往更多是關注其與被借字之間的讀音關系,而有形可借方能借。假借字與本字所用無疑是同一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