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先

兒時,我體弱多病,幾次差點兒夭折。
母親攔住打門前經過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硬生生地把我雄偉得他認為有些大的名字撤了,給我重新取了一個土得不能再土的名字。算命先生心滿意足地帶走了母親僅有的幾元人民幣,似乎也帶走了我的霉運,反正后來我沒有生過大病。母親對算命先生很信任,好像算命先生可以預見、掌舵我家和我的未來。四歲時,我獨自登上龍源口河上的木橋去表姐家,掉落在河里,被人家救起。母親又攔住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因為有祖宗、神靈的庇護,我才沒被河水沖走。多年后,我翻出年鑒,告訴母親,那一年老家遭遇幾十年一遇的大旱,七溪嶺吐不出水,河道幾乎斷流。母親神色嚴峻,不容分辯地說,不能忘祖宗的恩。
對祖宗,母親很敬畏、虔誠。每年的中元節,她清晨起床,用鐵鑄的制錢模具把草紙敲打出一張張分布著圓形凹痕的“ 鈔票”,然后用草紙把“鈔票”包裝成方塊狀的紙包,寫上父親、爺爺、奶奶陰曹地府的收信地址,等到太陽下山,連同早已準備好的紙屋、紙衣,一起點火焚燒,嘴巴“噼里啪啦”地說上一通“在陰間安生生活、保佑子孫”等的話,就好像火堆旁安坐著父親、爺爺、奶奶一樣。她的眼睛始終盯住一個方向,閃爍著光芒,我卻只對旁邊擺放的幾碗血鴨垂涎欲滴。媽媽跟去世的家人,每年說的話不一樣。中考那年,就說要護佑我考上好學校;家里碰到生活困難,就說保佑風調雨順,可以多出去勞動,多打些稻谷,多砍些柴火……
有一年,因為廁所離村子遠,天色已完全暗下來,我躲在屋外的茅草叢中解大手。忽然,父親從遠處走來,沿著屋角,一團云霧般飄飄然地跨入房子的后門,走進屋子,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張口叫父親,可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好像有人用力捂住我的嘴巴。到目前為止,都不知道是幻覺還是夢。我把這一切告訴母親,母親說,是你想逝去的父親了,父親顯靈,現身給我看了。那一年的中元節,媽媽格外鄭重,紙錢準備得特別多,燒紙時,反復說,老頭子,你不可以這樣現身嚇著兒子,你要好生保佑你兒子成長。
媽媽不放心,之后去拜會一個仙姑。仙姑是個老婦人,她住在高山腳下的一棟小屋,進屋小道的兩側荊棘叢生,屋子的中間掛著一塊黑布,把房間隔成里、外兩小間,沒有窗戶,屋內黢黑陰森。來訪的客人坐在外間,隔著黑布跟仙姑說話,她叫來死人的靈魂,模仿死人的聲音,代替他們說話,訪客詢問什么,她回答什么。在那里,母親跟死去了多年的丈夫見了面,丈夫說,他在那里過得不好,缺錢少衣;丈夫還非常自責,嗚咽著聲音說,不應該把你和孩子過早地丟下,而把家里的重擔全交給你,讓你太辛苦,說完,哭著離開了小屋。母親也哭得淚流滿面,一段時間眼睛腫得厲害?;丶液?,母親買回綠紙,裁剪了幾件衣服,擺放幾疊紙錢、一杯水酒和一碗父親生前喜歡吃的臘肉,對著遺像,磕頭跪拜,燒紙、斟酒、對話,痛哭流涕。父親在世時,家里在十多里遠的山谷,開墾出幾塊冷水田,種上糯稻。每年冬天,做上十幾壇冬酒,父母對飲,酒味醇厚。父親去世后,母親總會在生活艱難、家人生病的時日,去拜見仙姑,我卻再沒見過在屋角白霧般小心翼翼走過的父親。
再大些,母親帶我去深山砍柴。有一次,捆好柴,準備下山時,下起了毛毛細雨,地上的茅草濕漉漉的,樹上的葉子吐出一顆顆晶瑩的珍珠,母親跟我成了落湯雞。突然,從我的腳邊,近肩膀高的茅草中,一只五顏六色的巨鳥撲騰著翅膀,大叫著沖天而去。山谷中空氣凝固,天空灰蒙陰沉,我臉色蒼白,身體驟然冰冷,手腳顫抖。突然,母親對著空寂的山谷,反復叫著我的名字和“回來”二字,悠長深沉的聲音在峽谷回響。母親抱著我的頭,使勁磨蹭我的臉,直到我緩過神來。晚飯后,我早早地爬上床,迷迷糊糊中,從廚房傳來我的名字和“回來”的呼喚聲。母親正低著頭、對著水缸大聲叫喚,好像離開我軀體的靈魂浸沒在水里,經她呼喚,就可以跑出來,再附著在我的身體上。萬籟俱寂的夜晚,媽媽的聲音猶如山谷里孤獨鳥兒的鳴叫,凄厲、尖銳而虔誠。
讀初中時,學校組織我們去亂葬崗平地。那時,夭折的孩子大都葬在亂葬崗。平土時,扒開磚塊和不深的土堆,有時可以看到一些雪白的骨頭和沒有腐爛的衣服。膽大的學生,扒出來后,大喊大叫,隨后手忙腳亂地把骨頭和衣服填埋在山溝里。我赤膊上陣、大汗淋漓,然后捧起泉水沖涼,沒能抵擋住亂葬崗潮濕、帶著陰氣的山風,晚上發起高燒。我告訴母親,今天上山勞動,挖到了一個幾歲女孩的碎紅花衣服。母親二話不說,對著水缸“喊起魂來”,如哭如訴。深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穿著碎紅花衣服的女孩,款款而來,牽著我的手,跟我有說有笑。忽然,她松開我的手說:“你媽媽叫你回家。”說著,女孩把我送到家門口,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身體突然一顫,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大汗,高燒退了,一身輕松。守在床前、一夜未眠的母親,幫我擦干身子、換好衣服,“咔咔”地對著我笑。
母親患老年癡呆癥后,有時在冬天脫了衣服去河里洗澡,有時牽了牛就往寒冷的田野中跑,嚴重時,連我都不認識了。原先的世界在她眼前已經迷失,她好像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大年三十,我抹去香臺上故人遺像的灰塵,提起齋飯、獻雞去山上祭祖,母親突然站在我身后,像一個乖巧的孩子,扯著我的衣袖,看著我不停地笑。
母親去世后,哥哥、大姐整理母親的遺物,用掛在床頭的鑰匙,打開二樓的房門,箱子里用紅布里三層外三層包著母親的遺像,一塵不染,而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和硬幣按票額大小,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底板上。原來這些年,我們給她的生活費,她都節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