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逸

周同賓先生,是文學莊稼地誠篤的勞動者。從他的自述,從他的發兒小李庚辰先生對他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確鑿地認定,他是真正蹚過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設置的那三重關,而到達了藝術哲學的極境。從“衣帶漸寬”,到“昨夜西風”,直到“驀然回首”。
馮友蘭先生曾為梁漱溟先生撰過一副挽聯——“鉤玄決疑,百年盡瘁,以發揚儒學為己任;廷爭面折,一代直聲,為同情農夫而執言”。從儒學乾坤大德的雄氣和道家豁達灑脫的仙氣而言,周同賓與梁漱溟是心氣相通的。
但是,我倒是認為,周同賓與二月河殊途同歸,達到了同樣的高度、同樣的境地。二位都為華夏文苑帶去了增量,以自身的實力和實績在世界文苑中獨領一地。
這是宛地人可引以為傲的。
然,天地不仁,奪我大家!
二月河后來身體不好,生前在本地住院,據說后來又到了外地的大醫院住院。他的走,文壇同人還是有思想準備的。他走了,走得急促。人們惋惜的是他還沒有到暮年,他應該再延續他生命的長度,哪怕是他擲筆喝茶,擺攤吆喝,看朝霞暮云,享受生命的落日余暉之美。
而周同賓先生的走,給了同人當頭一棒,幾乎誰也沒有料到。他倏然而逝,像顆流星,說隕落就隕落了。周公一輩子甘做云錦,甘做梯凳,甘做一兵一卒,用筆守衛著他的崗位,挑燈在玄妙觀,行吟在淯水畔,背負著文學的十字架,傳經布道,踽踽獨行。
周同賓對于中國人文、文藪、文化、文學精神和品格的追求,積平生之選擇,只揀煉出了一個字——真。
他認定,“真”是世界新人文主義和現實主義文學思潮的最高品格。
自新文學運動以來,萬流尋宗歸大海。這“宗”與“?!?,就是一個“真”字。
他的作品所以能傳世,唯在于他的作品有生,有命;有精,有神;有魂,有魄;有氣,有韻;有境,有鏡。
終其一生,在周同賓的文體中,他系統地探討了“言與意”“形與神”“物與我”“文與質”“情與理”“隱與顯”“虛與實”“剛與柔”“正與變”的傳統文論基本范疇的流變和轉型。
他的代表性作品《雨中伏牛山》《祭幺嬸文》《天籟》《土地夢》,是其散文中的仙品、逸品。
其獨創的文體、獨創的系列人物譜系、獨特的語言風格,奠定了周同賓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的地位。
郭沫若在他的《鳳凰涅槃》一詩的“序曲”前有題詞,凄婉艷絕。在這里,我借用郭氏題詞的意境,周同賓的詩篇正是作者化作神話傳說中的天方國古代神鳥“菲尼克司”(Phoenix,吾國的所謂“鳳凰”),歷經五百年,集香木自焚,從火中精煉出來的。
后來的人恐怕難以再產出這樣的東西。社會浮躁,資本血腥,倫理轉型。后來者絕大多數舞文弄墨,只是比畫一下,是玩文學、糟蹋文學,是沽名釣譽,而缺乏對文學的祭拜和敬畏。更有甚者,依仗漢字玩游戲,仗著資本和傳媒的強勢,在玷污文學,扼殺世人和民族的靈魂和信仰。
古人論品,常說“ 屈宋”“ 王孟”“ 蘇黃”。事實是,“屈是屈,宋是宋”;“王是王,孟是孟”;“蘇是蘇,黃是黃”。各占經緯,各居星宿。
劉勰將文學品級做了精審的劃分,一千多年了,至今還無人能突破他的劃分標準。
周氏、凌氏(二月河)二位留給后人的精神遺產,是多棱面的、多色彩的。一部分留在了作品中,一部分留在了未完成的半品中,一部分留在了未產出的胚胎中,一部分留在了代代讀者、評論者、研究者的接受場中,更大一部分留在了他們的風格、人品、氣象中。
前人在談到魏晉風度時,由衷地贊賞那魏晉風流之美。
風流豈止在魏晉?今人不讓先人美!
南陽,古有張衡、庾信、范仲淹、元好問,文宗文脈;今有姚雪垠、宗璞、李季、周大新、周同賓、二月河,楚宛翹楚。
開宗立派,白河橫流,一代風流,功莫大焉!
那么,后來者如何汲取前輩大家們的精華,再造一個時代的寧馨兒?
文化的繼承發展,有其方法論的旨歸,從根本上講,一是闡釋,增其增量;二是選擇,擇善綜合。
問題是,何為善?何為不善?
后來者,皮相者,獵其毛;平庸者,仿其體;深邃者,攝其魂。就像那觀風觀雨觀江山的江山之助。有人說,“泉能使山靜,石能使山雄,云能使山活,樹能使山蔥”,“隱逸者喜其幽靜,奮取者喜其雄偉,幻想者喜其變幻,誠篤者喜其莊重”。
一個文學家倒下了,又一個文學家倒下了,再一個文學家倒下了,是不是就有千萬個文學家站起來?
否!這是個偽命題!
無論是文學的創作,還是文學的學術研究,淘汰選擇是極其殘酷的。
踏入文學苑囿,不是逛超市,只要口袋里有錢,手機的支付寶不空,就可隨心所欲。文學若有產出,很慢很慢。文學要有成就,需要很多條件和準備。
現代學術研究主體轉型的方向有三:一是思想,二是學問,三是會通。就是做有思想的學問,做有學問的思想;就是熔鑄古今,會通中西。理真法老,求真探奧,與稻粱謀無關,與學而優無關,與功名利祿無關,與黃金屋、顏如玉無關,與獲什么這獎那獎的名頭無關。
從這個意義上說,若用這桿尺子去衡度,若以一個世紀的時間長度為單位,檢閱歷史的文明積淀,讓后來者還能記憶、尚能回望的那昨夜星辰,究竟會有多少?
周同賓生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后輩,千萬不要弄文學——“誤事,誤正事,誤大事,悔之晚矣!”
所幸今日,心心點燈,薪火相傳,大步流星,星夜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