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蘭山，你在等待誰的歸來

尹衛巍

銅鼓響了！像嘚嘚的馬蹄一般敲打在心上，捏緊心，陣陣驚悸。猛抬頭，是歸蘭山，是它！

腳步堅定，踏著艱難，幾個鐘頭已經在云霧縹緲的山間公路上流過，走過一個天然石門，便進入一個叫作翁降的水族大寨。寨里男女老少傾巢出動，站在寨口。

那石門，一面靠山，一面臨崖，氣勢雄偉，居高臨下，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婦女們就此擺開攔門酒，米酒的清香是從婦女們手中的牛角樽里蕩漾出來的，歌聲已經從云朵里飄來了，熟悉水家風俗的友人告訴我，這叫敬酒歌，不喝酒你是過不了關的。記住，千萬不能用手碰牛角，不然那滿滿一牛角的酒就要你全部喝下去，友人提醒及時。我一仰頭，喝下去，頓時覺得已在云里霧里，眼睛冒出金花。

酒過一輪，進寨了。

進寨了，敲銅鼓的，原來是兩個身穿水族青藍色長衫的中年漢子。一旁還有牛皮木鼓手的相伴擊打，節奏凝重而莊嚴，古樸得像誤入古代的軍營。好在陪伴我們作家的是歸蘭水族鄉人大的一位性格開朗的中年婦女，笑臉美麗得像黔南高原上盛開的茨藜花。她告訴我，銅鼓是一公一母，公的花紋凸出來，母的花紋凹進去。我彎腰細看，還真是這樣。鼓聲變得越發高亢，讓人與時俱進，精神勃起。

猛然醒悟，已經是在歸蘭山的懷抱，忍不住仰望巍峨，依然是它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眼神。

這眼神，像母親一樣溫柔，像少婦一樣從容，像祖母一樣深沉，像少女一樣熾熱。

歸蘭山，幾百年來你苦苦等待，你在等待誰的歸來？

歸蘭山讓我著迷的神奇魅力就這樣先期抵達，還有許多撥動我心弦的民風，已經毛茸茸地挑弄我的渴求。

就這樣，我疾步走進歸蘭山青蔥翠綠的深處，來到基場翁降水族大寨。依然是那位豐姿綽約的中年女人告訴我，歸蘭水族鄉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勻市下轄的一個民族鄉，位于都勻市東南面，于2014 年批準成立，由奉合水族鄉、陽和水族鄉、基場水族鄉3 個少數民族鄉撤并后建立，全鄉3 萬多人，絕大多數為水族和苗族，兼有布依族、漢族，多個兄弟民族和諧共處。

哦，峽谷深深，怪石嶙峋的歸蘭山！森林茂密，奇峰嵯峨的喀斯特山嶺。颼颼的清冷山嵐給人的感覺是幽深險峻，蓊郁蔥蘢。白霧拂動了遠山，野性便脫穎而出，我頓時醒悟，歸蘭山是目前還沒有受到任何人為加工和蓄意破壞的自然原生態野山，托舉出貴州喀斯特地貌原原本本的真實。

一陣銀鈴的叮當聲從山坳里傳來，清脆樂曲般的牽引，把我帶進一戶水族人家。一個身穿蠟染青藍衣衫的水族老人，正在聚精會神地打制一件銀器，圖案精美，一只鳳凰已經呼之欲出，展翅欲飛，這是水族婦女結婚時戴在頭上的銀飾，頭飾四周還有十七顆銀桃鑲嵌，豪華雍容，女人邁開的步子，是銀子般的脆響。深山里居然會有如此手藝精湛的銀匠，我十分驚詫。這位銀器工匠，16 歲時開始跟著父親學手藝，父親又是跟著他的老太公學，一代傳一代。他被清華大學、中央美術學院、北京服裝學院聘為客座教授，帶出了不少高徒，現在都在自己創業開店，向世界推介中國水族銀飾。這間小木屋四周已經掛滿銀項圈、銀手鐲、銀耳環、銀吊墜及銀擺件。一件件銀器似乎都在講述水家人的聰慧。

慢慢地撥開迷霧，輕輕地走在一個滾滾紅塵淹沒下的古老文明里，我看見一種沒有污染的純凈生命。幾百年來，翁降獨特的山原生長出一種獨特的文明。離翁降不遠處，一座人形巨石矗立眼前，他的目光時刻注視著對面的巨大溶洞，目不轉睛，情真意切。細看，那是一個滿臉布滿滄桑的老人，數百年前，他帶著被官軍追殺的義軍從江西逃到歸蘭山，精疲力竭，忽見此地峽谷深深，土肥水美，就定居下來，他把家眷藏在對面山洞，過著桃花源一般清幽安閑的日子，他自己日日夜夜在此堅守。數百年的堅守，成了一尊雕像，永不瞑目，永不漫漶。那是為了子孫，為了愛情，一種永恒的守望。歸蘭山的兒子，永守歸蘭。

翁降大寨倚著歸蘭山，一直躲在青綠山嶺的背后，猛然間又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生活狀態躍然眼前，這是一個碧波蕩漾的水塘，如籃球場般大小，寨老來了，告訴我，水塘里生長著“保寨魚”！幾聲“嗚嗚”呼喚，魚來了！魚在水里聽得懂老人的話，神奇得如入仙境，抬眼望時，吊腳樓鱗次櫛比，層層環繞。同行的作家好奇，征得同意，用所帶方便面投之，魚們成群結隊，游出水面，爭相啄食，每一條至少有四五十斤，引來一片“啊、啊”之嘆。寨老告訴我說：“最大的魚有八十多斤重，藏在水底，不輕易與生人見面。”塘是活水，引山泉灌溉，生生不息。塘里的魚是精靈，沒有任何族人捕撈，保護魚已經成為人人遵守的寨規。說來也巧，寨子幾百年來平平安安，吉祥如意。有人說就是因為魚的護佑，難怪翁降把這里的魚稱作“保寨魚”。寨老說，翁降有兩口塘，這是母塘，還有一個公塘，在上邊，相依相伴。這里的魚居然有靈魂，靈魂講述著翁降數百年來的文明。我猛然抬頭，依然是歸蘭山的眼神！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光亮！

奇跡出現在從翁降大寨回城的路上，陪伴我們采風的鄉人大水族婦女，突然說：“我帶你們去看一座山。”山在遠方，近處是一個古色古香的“觀山亭”，順著她的手指傾斜向上望去，我們驚呆了！眼前是一尊大佛，佛祖面容安詳，虔誠地在黔南高原普度眾生。

我的耳邊一陣朗朗的清風，心中輕輕呼了一聲：“哦，歸蘭山！”

歸蘭山，幾百年來你苦苦等待，你在等待誰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