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母親那時還是個走俏的鄉村裁縫,一年四季走鄉串戶上門為別人家的穿著服務,一天有三塊的酬勞。父親常年在外開車拉煤,在當時的農村來說,這個家庭的收入不算少了。但我不能理解母親,為何從來沒有大膽花過自家的錢?
夏末秋初的開學季,母親跟奶奶又一次為生活瑣碎的開支進行了激烈的爭吵。奶奶怨氣沖天的那句“享福的是你老娘,受累帶一掛拖油瓶(指我們五姊妹)的是老子”,這話刺痛了年輕氣盛又極度自尊的母親,索性安排大姐照顧下面的哥姐,把最小的我帶在身邊,跟她一起吃“四方飯”。
有天中午,外公拿著赤腳醫生開的藥箋白條,找到正在鄰家做衣服的母親,說外婆的藥罐子空了很久了,忍不住的咳嗽病又患了,還咳出血了。母親慌亂地接過那張輕飄卻又沉重的白箋條,收拾好縫衣機頭,蓋上板倉,帶著歉意向主家請了半天假,然后牽著我一路小跑趕回家。
母親每次打開兩門柜拿錢的情景,有點兒像個手下留情的“良心小偷”。先是環顧屋內四周,確定無人,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帳簾后的柜邊,小心翼翼地開鎖,柜門上的鐵扃與銅鎖幾乎沒有發出觸碰的聲音,側身伸一只手,在箱底摸出紅漆小木盒,夾出兩張十元鈔票,猶豫片刻,又放進去一張,沉思默想小會兒,再抽出一張五元的,將剩在木盒里的那一小沓鈔票數一遍,用小方巾手帕包好收緊壓箱底,手上的十五元折疊,兜在貼身的褲腰腹表袋,拍幾拍,檢驗是否兜得牢實,返頭猛然發現站在床簾外跟蹤的我,驚吼一聲:“不許對任何人說家里有錢?!蔽翌D時明白了,奶奶與母親的爭吵,就是緣于我管不住嘴,向奶奶告了密:我家里有好多錢,給外婆買了好多麥乳精和紙包補藥。
母親又要上街為外婆買藥了。自然是不想帶我這個“拖油瓶”,我自然是要打滾耍賴跟腳,最后母親當然也是拗不過我的假眼淚。
從家里到街上的路,不遠,但那天我卻感覺走了好久好久。
自大堤沙塵路下坡,繞幾道田埂小曲徑,過城郊菜地,母親嫌我走得慢,背一段汗濕了背,又放下我走一段。到了街口子上,空氣中散發一股瀝青燒焦的味,無風,瀝青氣浮在鼻子前,我執意要踩那種軟軟的柏油石子路,感受久違的鄉里伢子進城的鮮味。
街兩邊稀疏幾棵梧桐,枯黃的蔫葉無精打采,行人無處歇蔭也稀疏如樹,只有偶爾幾個叫賣“綠豆冰棍”與切片西瓜的小商販快速穿行。母親腳步很急,我知道她的目的地是中藥鋪,她不會為別的什么而停步。我的目光在街上往返流連,瞬間被一家商鋪前桌子上擺放的幾杯汽水揪住,汽水是橙色的,透明玻璃杯外流溢水珠,杯蓋上壓了正方形玻璃片擋灰,誘惑著我的視覺神經。我扯了扯母親的衣襟,小聲說“口干”,母親看了一眼汽水:“媽媽沒有散錢,回頭給你買?!蹦赣H用手撫了撫我臉頰的汗滴,我拽著她的承諾,一起繼續往前。
藥很快買好了,母親一手提著席草捆扎的藥紙包,一手拉著我進了百貨大樓,她在柜臺上那一堆堆布捆中,左捏右搓找降價的剩布頭,彎著手指頭估摸:這塊可給大姐做襯衫,那片可給哥哥做褲子,還有二姐三姐的,若有余,就能給我湊起一條褲子,掂量大半天買了兩塊布頭。十塊那張鈔票換成了一毛,五塊那張原封未動。只字不提我惦記的汽水,但那一毛零錢,也足以讓我心里充滿希望。
回去的路上,我僵持在那杯汽水前與母親抗議,母親守信掏出了一毛錢,我一口一口咕嚕咕嚕吞下,直到回響出一個帶橙子香味的飽嗝兒,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可是沒走幾步,汽水就在肚子里鼓脹開來。街上公廁門檐下坐著一個收費的老太婆,母親不愿為了五分錢而打散五元錢,賠著笑湊上去跟老太婆講情讓我免費上個小廁,老太婆擺著扇子毫不留情。母親頃刻對我變了臉,兇我:“誰叫你灌飽?”她似乎又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轉而溫柔地叫我憋一會兒,馬上就到城郊的菜地,那里有臨時搭建的集肥的茅廁。
我坐著父親的大貨車上過幾次街,情形完全不同,先帶我到副食大樓“看飽”這張嘴,路過戲院圍墻外,我若要看海報畫上的戲,父親會買票讓我進去,看完戲還會帶我去飯館吃“香餑”,還會給我買永遠12 點鐘的塑料手表、有松緊帶的醬色小太陽鏡、捏起屁股呱呱叫的橡膠娃娃……
我當時在心里暗暗發誓:長大后一定不要活成母親的樣子。
我常說最愛跟父親上街。父親笑母親:“你媽是有九十八元錢恨不得借兩元錢湊一張整百存銀行的人。”
母親倒是沒有不悅,她以豐富的人生閱歷從容道出生活的哲理:“大多數女人面對一筐葡萄,會先選差的吃,盡管吃到的每一顆都是剩余里面最差的,但是留存的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在后面才有希望。你父親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不管人情南北,你將來做了母親就懂了。”
生活教會我漸漸理解了母親當年節儉到摳門的地步,是五個孩子開學的那一大把學費;是過年過節那一身新衣服、日常的吃喝以及贍養年邁多病的外公外婆,這些隱形的刀刃埋伏在母親周身,她豈敢放肆揮霍?
我很想活成父親那樣,然而我終究還是活成了母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