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的嘴唇抹點蜜

敖華

教師節那天，我收到一份意外之喜。剛敲開高中之門的胡同學給我打來電話，祝我節日快樂，感謝我對她的盡心栽培。

追憶胡同學的過往，印象最深的是新生上臺自我介紹。

課前點名，我叫到她的名字，她按兵不動，腦袋低垂，像成熟的稻穗。再叫她，她干脆趴在桌上，似乎在疲憊中熟睡。在我的閱歷中，有怯場的，但沒有她這么怯場的。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耗盡三寸不爛之舌，才將瘦削而羞赧的她請上場。她的窘態也展露無遺，自從上臺那一刻，便雙手合成凹狀，遮住自己緋紅的臉頰，且始終不敢講話。我笑著鼓勵她，放下雙手，大膽說話。愣了一會兒，她才開始嚶嚶嗡嗡地講話，那低分貝的聲音像小蜜蜂的，也像小甲蟲的，完全不像公開發言，倒像在神龕前默默祈禱。微顫的手依舊遮住面頰。我站到她跟前，背對她，將大家的視線與她隔開，希望她能減緩壓力，放下雙手。過了一陣，我走開，她抖動的雙手仍然保持原來的模樣。我黔驢技窮，只好讓故事按她的版本繼續上演。大家沒聽清她介紹什么，倒被她的異常舉動逗得哈哈大笑。我也附和全班的笑聲，內心卻彌漫著難言的隱憂。

我課后追問，她說這是人生第一次上臺發言，所以不盡人意。從小，爸媽對她很好，想要的玩具、衣服、美食，都會盡量滿足她。然而，爸媽都不善言談，商量家庭瑣事，彼此僅有三言兩語，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成為最鮮明的風格。她是爸媽的掌中寶，擔心放了就飛了，眼不見就危險了。要求她不許和陌生人說話，不許暮色降臨后出門，不許和頑皮的孩子玩耍。后來，爸媽外出務工，一年半載才有緣見面，溝通的機會就更少。偶爾會面，彼此生分，盡說一些客套話，爸媽終究沒能走進女兒的內心深處。陪伴她的爺爺奶奶都上了年紀，喜歡清靜，她也就不便打擾。漸漸地，她變成了沉默寡言的乖女孩。

上小學后，曾有男生掘來蚯蚓，手握一端，悄悄移到她眼前不斷抖動。面對偷襲，她驚慌失措，嚇得大叫起來。于是，引發了周圍同學的一陣嘲笑?？謶指泻托呷韪械膴A攻，讓她腹背受敵。最終，她被強大的敵人瞬間擊垮，趴在桌沿哭得稀里嘩啦。從此，“膽小鬼”的綽號便一直戴在她的頭上。也有男生故意在她面前講鬼故事，對鬼的描述既丑陋又兇惡，情節也驚險萬分，加上講述者夸張的肢體語言，恐怖的氣氛被烘托得活靈活現。被嚇過一次，她便產生了警惕。

一滴被孤立的水，急需回到大海。

她的同桌，我物色了一把口齒伶俐的“機關槍”，幫助她打開密閉的牙關?；卮饐栴}，我有意點她的名字。課間，我故意找她聊天。每一個場景，我都鞭策她勇敢發言，給她的嘴唇抹點蜜，不管她倒出的是苦水還是蜜汁。很快，游離在同學邊緣的她，被我推向舞臺中心，聚焦在閃光燈下，吸引著眾人的目光。真奇妙，一天天，一月月，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變得善談、開朗、自信，像一朵花，在適合它的季節里迎風盛開。三年中，我和她說的話最多，她也給我帶來許多驚喜。性格的轉變，伴隨著學習的突飛猛進。奮斗到最后，中考金榜題名也就在情理之中。

像小胡這樣有交際障礙的孩子，絕非孤例。一個中午，我在校園里行走。一名女生雙手抱著一疊餐具吃力地走出食堂，最上邊的碗已經頂到下巴。很明顯，她是一個善良而勤勞的女孩，才會自愿幫助同伴們拿如此多的餐具。走到一處斜坡中途，柱狀的餐具略為失衡，一把調羹劃出碗沿掉到地上。她看看手中的餐具，又看看地上的調羹，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感覺很無奈。餐具若放到地上，除了不衛生，還無法平穩著陸。不難想象，雙手放開，六七個鋁合金的碗和口缸，必然有的碗壁摔出凹陷，有的滾出很遠，甚至掉進臭水溝。若不拾起調羹，對朋友又無法交代，必然從此背負不仁不義的罵名。

她左右為難，時不時向我投來復雜的目光。我很希望她向我求助，只要隨便打個招呼，不用尊稱也行，哪怕采用祈使句，也勉強接受，我必然會向她伸出援手。然而，我等候了近二十秒，始終沒有收到求助信號。見勢不妙，我迅速趕上前，將調羹拾起物歸原主。她用溫和的眼神看我一眼，或許代表著無聲的謝意。我渴望她說幾句話，哪怕只說一聲“謝謝”也行。沒想到，她轉過身便義無反顧地走了。憑直覺，她是一位優秀的女孩，只是不擅交際罷了。以后的日子，但愿她的老師也鼓勵她發言，給她的嘴唇抹點蜜，讓她感受到交流帶來的快樂和美好。

像小胡、抱碗女生這類孩子，為什么會不斷涌現？ 近幾年，受務工潮的嚴重沖擊，留守孩子的數量一直在做加法。與他們相伴的是年邁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都是隔輩之人，除了管吃住，思想交流成為難以逾越的溝壑。孩子們的業余生活，幾乎交給手機、電腦等電子產品，微信和QQ 聊天都很少使用完整的語言，用得最多的是表情圖。日積月累，他們的口語表達和交際能力，像自由落體運動一樣直線下滑。其嚴重后果，在學習中有著最直觀的體現?？谡Z交流常常出現內容干癟、表述不暢的現象。書面答題和作文訓練，有缺胳膊少腿的半截話，有語無倫次的神邏輯，有前言不搭后語的病句，有詞不達意的非理性表述，還有錯別字鑲嵌其間的句子。不僅僅學習方面，抑郁、自閉的現象也應運而生。雖不見硝煙，但一種隱形的危機正向他們步步緊逼。

孩子的父母為了養家糊口，在遙遠的異鄉奔波打拼，實屬不易，所以孩子們太缺少愛了。作為園丁，我們可以高舉“愛”的旗幟，最佳的方式是引導和鼓勵，給他們的嘴唇抹點蜜，讓他們樂于表達，徹底打開心靈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