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路

我在三亞過冬,處處可見三角梅、鳳凰花。那絢爛的色彩讓我想起長江中下游一帶的鐵海棠,想起鐵海棠,便想起孫師。
孫師是江東文化沙龍里人人知曉的人物。與孫師第一次碰見,在線上。
我進入沙龍里的一家讀書平臺不久,平臺發布知名作家的游記《情人谷》。作者,我稱他為師長。作品是寫他近年游歷黃山景區一個怪石聳立、彩池斑斕,叫作“翡翠谷”的地方。我很喜歡這篇文字,難掩興奮地說:“布局巧妙,文字溫婉,真希望它有個美麗的傳說!”
才情滿滿的師長,對我的“希望”有些不滿,數落起來。我一時很窘。隨著話題越扯越遠,幾個文藝青年你一言我一語,為師長幫腔。我更加不知所措。
“討論好啊。”這時,有人接過我的話頭,“文學里有想象,也有……我們讀書,要堅持這種思考和互動的氛圍。”
說話的人是孫師,他替我解了圍,率真中有智慧。
孫師是喝著長江水、聽著李白的故事長大的,血液里有著天作的浪漫。三年前,他和太太游歷云南。換上彝族裝束的他,活脫脫電影《阿詩瑪》中的阿黑哥。只是比阿黑哥高出半頭,英俊的臉上多了微微隆起的眼袋。
書,是孫師一生的摯愛。
孫師小學三年級,剃著平頭,偶爾打個架的他,作文被語文老師在班上講評。打那之后,上學放學,他繞道經過電影院,從櫥窗里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報中讀故事,讀人物。有時遲到了,被老師罰站;有時忘記吃飯,一宿饑腸轆轆的。
上初中時,他是學校假期護校隊員。一天夜晚巡邏,他和同學在樓道旮旯處發現一堆圖書。用手電筒照著,他也挑了兩本。那夜,他幾乎沒有巡邏,貪婪地閱讀,想放回時,天已大亮。后來,被人告發,說他傳閱的那本《苦菜花》是“毒草”,差點沒能畢業。
女兒30 歲大婚那天,他將自己剛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仁者見人》作為特殊嫁妝贈予愛女。他說,雖無豪宅給孩子,愿她與心愛的人一生牽手,相伴書香。
他策劃的詩城筆會,早早地向我們發出邀請。我因手頭有些雜事,老胃病又犯了,開始未應。臨近會期,他用葉子的“趕路劇”催我。“葉子聽說你和胡靜要來,非常激動。專門動員丈夫裝了車農產品,一路從淮南邊賣貨,邊往詩城趕。昨天已抵達長江北岸,很快就要到了。”
葉子,年輕的農民作者,也是我和孫師的文學好友。她對文學愛得癡。從偏僻鄉村到城市,數百公里,賣貨趕會,一路艱辛可想而知。胃,隱隱地疼。我按著,給孫師回復:“我去。”
孫師陪文友到“采石磯”采風,中途引導我們在一座古樓前停了下來。孫師用手畫了個弧線,我們跟著他走進小樓。他指著西北角的一間房,“這里,當年是我和楊老師的婚房。”他輕輕推開一扇窗,眼睛移向窗外,目光里有特殊的溫情。
曾經,這里是一中所在地。那時他在這兒任教歷史,愛人在當涂縣中教外語。十多平方米的單身宿舍,成了他們周末的愛巢。
“春天,我們在這里看桃花盛開,聽鳥兒鳴唱;秋天,在這里撿拾楓葉,看……”
“夏天的午后,我們到前邊的鎖溪河采些野菜。天黑了,我們到沙灘邊捉小螃蟹。手電筒一照,那些小精靈歡天喜地跑來。”他用朗讀者的語調說,聲音里有南方底色。
文學圈里,不少人知道孫師寵妻,還知道他那句經典的話:“好男人,不在老婆面前逞強。”
三年前,他帶著他的“的哥”來蘇州游學,這是孫師做領導時成立的公益車隊。他的妻子同行。我在金雞湖酒店請他們。席間,我對孫師說:“你給你們結婚紀念日的文字《相約再愛80 春》,好浪漫!”他的“花兒”眼睛里有閃亮的東西,看著孫師,像個溫柔的少女。
事后,我知道了他們的故事。20 世紀90 年代中期,孫師不安于現狀,辭別許多人眼饞的市直機關,趕著改革的浪潮,到一家4000 多人的老國企掛職。工余,他愛叫上三五工友到家里小聚。興頭上來,他們推杯換盞。這種場景不符合夫人的審美,她畢竟是大學教授。“你們這些酒鬼,還有完沒完?我明天的課還沒備完!”客人走后,跟著忙乎半晌的她,破天荒地拿起一個杯子摔在地上。
“干什么!干什么?”他也破天荒地提高了分貝,“你以為我只是喝酒……”停了會兒,她拿起笤帚,掃著碎片,“喇啦”,“喇啦”。
幾天后,她收到一張請柬。聯誼會上,職工們紛紛來到她面前,贊揚老總的好。那場面真是爭先恐后。她笑了,笑容洋溢著自豪,自豪里有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撫慰。她理解了夫君。一年后,孫師帶領的老企業改制成功,成了全省先進和繳稅大戶。
孫師從崗位上退下來,主動擔當了愛心車隊的終身顧問。看著他和“的哥”攀上大壩,穿行在抗洪中的身影,我想起庚子年。年初,新冠毒霧裹著大寒噴來,大地陷入陰霾。平日很少私下交流的我們,互動多了起來。
在疫情最緊張的日子里,他的坐骨神經痛犯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卻仍像戰地記者,先后用文字告訴我們年輕編輯與快遞小哥精誠協作的“十字歌”;醫生的女兒,除夕夜按下紅手印;送情郎上戰場的新娘等感人的抗疫故事。
幾天后,老少年轉過身,直接參戰。他和愛心的的哥們,多次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拉上求助者,往返于市人民醫院和方艙建設工地……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少年,走過半生,仍保留那份年輕的清澈和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