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

楊林靜

這些年的印象里，春光好像都是突然到來的，因為呼朋引伴，踏青覓春，已經是塵封已久的往事了。雖然不知道每天忙的都是什么，時間總是不夠用卻是真的。

中年滋味，總是讓我想起周星馳《大話西游》里的那句臺詞：“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哎！”年輕的時候看到這里，會笑得前仰后合，拊掌跳腳，這無厘頭的搞笑和調侃，蘊藏著無盡的歡樂。人到中年，再看到這里，也會笑，卻是笑中有淚，含淚帶笑，笑著哭，哭著笑。窮的富的，貴的賤的，尊的卑的，高的矮的，幾十年坎坎坷坷走過，風吹過雨打過，悲歡離合經歷過，誰的人生又不像是一條狗呢？周星馳的搞笑劇永遠是幽默里有深刻，喜劇里有悲劇，這一句臺詞實為封神之作，尋常人用一萬字也寫不出來這種感覺。

那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發圖，寒梅數枝初綻，才知道春天又來了。去年也是在朋友圈里看到春天的信息，感覺簡直就像是一轉眼、一瞬間、一剎那間的事。因為疫情，這幾年朋友圈里的春光比往時更爛漫，因為不能擁有，因為失去了擁抱春光的自由，所以春光在人們心里更加可貴。得不到和已失去，永遠是最美最珍貴的。人們對春光的懷念和向往之情，無所寄托，暴發在朋友圈里，以至朋友圈里年年春光漫漶，而且天南地北天涯海角，無論你是多么能跑能跳的驢友，也未必能走遍這么多地方。所以人生有失去，也永遠有得到。疫情之下，我們雖宅于方寸，卻又遍覽山河。得亦失，失亦得。

前幾天，大學閨蜜馮為艷在同學群里發了許多學生時代的老照片，勾起滿滿回憶。青春年少的我們，回不去的舊時光，一張張看去，一寸寸懷念。忽然看到一張很眼熟，我趕緊問馮為艷，這個是我嗎？她說是的，是畢業時我贈送給她的留念照。錯愕之余，回味良久，哭笑不得，我竟然完全不記得有過這張照片了，也不記得穿過那樣的粉紫裙。時光飛逝，光陰易老，怎么能夠想到，有一天，在時光里，我們自己竟然能夠忘記了自己！那時的往事仿佛還在眼前，歲月卻早已經久遠。

這兩天降溫，單位樓下園子里，一群老人在寒風里吹拉彈唱，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寒冷。走過他們身邊，不禁駐足凝望，那一刻，感覺春日傍晚的微寒，完全被這些激情洋溢的老人們驅趕走了。他們人生的日暮已經降臨，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但是他們渾然忘我，在春天里歌唱，歌唱著春天，仿佛還是一群青春少年。望著他們，想起葉芝：“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沉沉，爐火旁打盹……多少人愛過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以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剛剛過去的2022 年冬天，好像是一個告別的冬天，也許與疫情有關，“走了”的人特別多，有許多文藝界的大師級人物，有的人朋友圈一次能發滿九宮格，全是離別。他們帶走的，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美好回憶。從事文藝工作的人往往都是高壽的，因為做文藝的事能夠讓人沉靜、純粹以及常懷天真，但并不是幼稚，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是世事洞明而有所不為。

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在對生命狀態的描述中又一次得到深刻體現。走，平時是指走路，用“走了”代指死亡，是中國人對死亡的坦然直視和超然無畏。梁實秋說：“人生，不過是一段來了又走的旅程。”在人生的道路上，無論走得是長是短，最后都是要“走”的。

乍暖還寒的早春傍晚，天有點陰，夜幕已經完全垂降下來了，天地之間灰蒙蒙一片，心情也有點灰蒙蒙的。視線不好，慢慢開著車，匆匆忙忙的車流人流穿梭，恍如那首歌：“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多少臉孔，茫然隨波逐流，他們在追尋什么……”心情越發隨著漸深漸黑的夜幕低沉下去，像是被夜的陰影罩住了。就在這時，道路兩邊的路燈突然亮了，黑沉沉的夜幕剎那消遁，仿佛天地的巨幕突然拉開，綻放了一個星輝燦爛的舞臺。

在路燈下行走行駛是最稀松平常的事，看到路燈突然亮起來卻好像還是第一次。天黑了有燈，下雨了有傘，水窮處云起，峰回處路轉。歲月在每一個當下都埋藏了驚喜。

我寫東西從來都是忽有所感，一氣呵成，基本上是不修改的，同時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寫完隨手記下時間。這些文字寫于上周末2 月26 日，不知道為什么卻總覺得是一個未完結篇，感覺沒有寫完，卻又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直到今天看到朋友圈里很多人發的消息，劉三姐的扮演者黃婉秋也走了，才知道冥冥之中可能是在等她吧，等著在這里跟她道一個別！劉三姐是一個時代的白月光啊，她所塑造的世界，那么純那么美，但是大時代的烏云籠罩了她的人生，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她被當成“大毒草”打壓15 年，歷經磨難。人生能有幾個15 年？尤其是最美好的青春年華，15年，就等于被戕殺了整個青春，也等于改寫了整個人生！刀削斧砍般的記得劉三姐的一句歌詞：“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真的是秒殺了人世間所有的海誓山盟吧，大約除了樂府民歌《上邪》之句，再也沒有其他篇章能夠與之平分秋色。

冬天過去，這個春天，依然是一個陸續有人走了的春天，這個人世間，也永遠是有人在陸續走了的人世間。這是生命的常態，也是人間的常態，不過就是在奈何橋的兩端，彼此等待。從這個意義上說，在人間，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都是真的勇士。

上周籌辦會議，發給打印社小妹一個會標時間。她說，姐姐你暈了吧？我定睛一看：2003 年！

這無意的謬誤讓我錯愕良久，2003 年，那是多么金貴的年齡時段啊，如果能夠回到那一年，我一定會在睡夢里都笑醒來。可是當時我也沒有想到要去珍惜吧，那個365 天里，一定也有過不少煩惱憂愁、氣憤焦慮、悲傷難過的日子，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

我們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將是余生最年輕的一天呀，都值得歌之詠之，欣然以待。春色漸濃，又將姹紫嫣紅開遍，每一個剎那，仿佛都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