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旺

周偉苠

旺旺是我家一條草狗的名字。

大約十多年前，我任職的那個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為踐行“從運河時代走向太湖時代”，將辦公樓從大運河畔搬到太湖畔的科技城，我們上班的路徑一下子拉長了十多公里。本來從家里走路上班只需十來分鐘，現在駕車也要半小時；原來辦公樓附近是繁華的獅山路商圈，新搬遷的科技城沒有商業配套，甚至還略顯荒涼。于是單位食堂便變得重要起來，管委會一下建了倆食堂，并隨地招兵買馬。

當時的科技城正如火如荼地大拆遷，隨著大批農民被征地拆遷，搬進動遷安置小區，許多看家護院的草狗就沒了用武之地，也失去了它們傳統的棲息地，許多家犬流落鄉間，成了流浪狗。管委會的第二食堂東邊是一大片空曠地，一到飯點就飄出飯菜香味和食堂阿姨們在空地翻曬咸魚咸肉的味道。那獨特的味道迅速引來了一群狗狗每天集聚。而食堂阿姨中或許就有這些狗狗們曾經的主人，她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剩飯剩菜倒在墻邊，這里便成了狗狗們一處新的樂園。雖然不知道具體是哪只狗，但旺旺的父母應該就在它們之中。

有一天在機關上班的妻有事去第二食堂找一個熟悉的阿姨，便遇到了剛出生還嗷嗷待哺的旺旺。那個阿姨就和我妻說，這里有一窩狗崽，品種只是很普通的草狗，說得高大上一點兒，叫中華田園犬。說話間，就抱出一只狗崽說：“你阿要抱一只去養。”這小崽子兩只烏黑的眼睛水汪汪的，全身金黃帶點兒灰色，毛茸茸、肉嘟嘟的，很是招人憐愛，于是妻就把它帶回了家。

當時我們還住在獅山路后面的小區，雖然封閉的陽臺和樓頂的露臺足夠這只狗崽棲息，但我們倆都早出晚歸，怕餓著了它，便開車將它送到了父母的住處，這里有個小院，更適合些，況且我父母退休后也正好多個伴，這只小狗就在我們院里住下了。

我們都沒有養過狗，看到還在哺乳期的小狗，便買來牛奶喂它，用硬紙箱子做了個窩，怕太涼，還墊上厚厚的棉絮……

沒多久，小狗崽已經會奶聲奶氣地汪汪叫著，滿屋滿院子地跑了，我們便商量著應該給它取個名字。也許是受它叫聲的啟發，也許還有些美好的寓意，于是就有了“旺旺”這個名字。妻說，看它這么乖巧，小名就叫“乖乖”吧。

從此，旺旺這小乖乖與我父母朝夕相處，我和妻每周去看父母也會去逗逗它，旺旺總會搖頭擺尾地迎接我們，還會用鼻子嗅，舌頭吻，嘴里嗯嗯呢呢的，仿佛和我們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懂它在說什么，但明白它大概在表示和我們很親密。時間一長，旺旺自然成了我們大家庭的編外一員。

都說狗通人性，這話不假。但草狗畢竟不是那種被馴化了的寵物，隨著慢慢長大，也變得調皮起來，除了遇見生人就昂著頭汪汪吠叫，還會搞破壞，不是把院子里的花草和菜地踩了，就是把我父母曬在院里的鞋子叼走一只，甚至咬壞了。每次回家，雖然我父親也會訴說旺旺犯的錯，但仍樂呵呵的，而本來就不太喜歡養狗的母親則很生氣，要我們把旺旺牽出去送人。旺旺似乎也察覺到了我老母親對它不太友好的態度，看她的眼神有點兒哀怨，還會跑得遠遠的避著她。

直至我們也搬到小院里住，人多了，剩飯菜也多，旺旺的伙食也好起來。當我們不在家開伙沒了葷腥時，我父親總會去農貿市場他老熟人金師傅的肉攤，買一袋剩下的零頭肉回來煮一鍋，每頓舀上一勺拌在飯中給旺旺吃。兩三歲的旺旺不僅毛色锃亮，肚子油滾滾的，個子也噌噌地長，門外有生人走過，它的叫聲更是嘹亮。

那時我剛從國土部門轉崗到地方政府任職，分管工作多，每周“五加一、白加黑”是常態，周末難得有半天休息，總會穿上鵝黃色的運動服在院子里逗旺旺玩。后來只要我換上那件運動服，旺旺就會搖頭擺尾地特別興奮。

隨著旺旺一天天地強壯，沒經過馴化的草狗本性也越來越顯露出來。它對院子里曬的東西和綠化，尤其是我母親辛苦種植的菜壟破壞力大增。為了防止它進一步地破壞，我父親專門從市場去淘了一條鐵鏈，將它拴在石礅上，從此旺旺的活動空間也被壓縮在院子東側的一隅，菜地和曬的東西也終于不再遭殃。

父母年歲大了，已牽不動強壯的旺旺，我也一直在忙，忙完工作忙應酬，很少牽著它到外面去遛遛。旺旺也習慣了在這個很小的天地里生活，只要門外有陌生人經過或家里來了生人，它都會雄壯地叫上一陣，直至我們呵斥才停住。

最讓人生氣的是，旺旺一直對這個家里真正的主人不友好。我兒子每次出差回家走到院子里，旺旺都會一陣狂吠。開始以為只是陌生，后來他從北京的總部派往上海工作，周末常常駕車回來，但旺旺還是沖著他吠。我兒子走在院子里，遇到沖著他叫的旺旺很是無奈，他從小就不喜歡狗狗，因而倒也并不很在意。或許這狗狗的靈性感知到了我兒子對他的態度，加上有我父親這位老主人每天的呵護，它也執拗地不認我兒子這個少主。

大寶在京出生滿月后，兒子兒媳就帶著大寶來蘇休假住了半年。我抱著大寶到院里玩，旺旺總會吐著舌頭搖頭擺尾地顯得很開心。而每當我兒子獨自走在院子里時，它仍會沖著他連續吠幾聲，不過，聲勢明顯地弱了，或許它也認得這個主人，只是有些心虛地表示抗議而已。

記得四年前的夏天，我父親因病離世，與父親相處最多的旺旺似乎也有感知。我父親在醫院的最后一個月，旺旺常常發出低沉的類似哭泣的哀號，讓從我父親手里接過來給旺旺喂食的母親也改變了對它的態度。在為父親辦喪事的那幾天，因為旺旺平時活動的走道也要使用，只能送它去別處臨時寄養幾天，記得牽上車時的旺旺夾著尾巴，低垂著頭，眼神哀怨，手足無措的樣子令人動容，也許它是為對它最好的老主人離去而悲傷，或許也為我們把它送走而擔憂。

辦完父親的喪事不久，我們就將旺旺接了回來。才幾天光景，旺旺就明顯瘦了一圈，而且似乎經歷了父親的去世和將它在外寄養，很長一段時間，旺旺沒有了以往的調皮和活潑，顯得小心翼翼的。看著旺旺這條草狗的樣子，想著真比有些人忠誠和識相多了。

母親正式接過了每天喂食的任務，雖然有時仍會罵幾句將走道弄臟的旺旺，但也已經基本接受了旺旺。每當家里沒了葷腥肉食喂它時，母親總會提醒我從外面飯桌上打包些回來。妻在京照顧大寶，我也常出差和應酬，家里只有她一人開伙，幾天沒有葷腥時，她也會和父親生前一樣，去菜場買回零頭肉給旺旺煮上一鍋。旺旺也不再懼怕我母親，看到她時也總是搖頭擺尾的，不過，每天還是將地磚拉得臟兮兮的，讓人討厭。每次被母親在清洗地面時踢上一腳呵斥時，它仍會咧開嘴吐著舌頭圍在她身后轉。想來旺旺又認定我母親是它的主人，開始對她獻衷心。

光陰荏苒。我家大寶五周歲半了，二寶也已二周歲多了。歷經三年疫情的反反復復，今年暑假的后半段，兒子兒媳終于可以帶大寶二寶回到蘇州的家里，屋里又熱鬧起來，院子里的旺旺也顯得很興奮。雖然我兒子獨自走在院子里時它仍要吠幾聲，但看到大寶二寶卻是搖頭擺尾，蹦蹦跳跳，樂得也像個孩子。旺旺不會說話，但大體也明事理。有時人與狗的溝通真比人與人的溝通容易多了。

大寶已很懂事了，與狗狗玩時總跟在我身后，待我按住了旺旺的頭才敢伸手去摸它。二寶竟一點兒也不怕比他還重的旺旺，常常趁我不注意沖到身前，差點兒被不知輕重的旺旺撞倒，仍開心得拍手大笑。旺旺給生活在京城的大寶二寶今年的暑期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大寶二寶的到來也在旺旺長期單調的生活中嵌入了一段歡快的經歷。

草狗的生命周期比較短，一般僅為十余年。旺旺到我們家生活也快十年了，不僅飯量大不如前，下巴上的一圈毛也已雪白，原來烏黑的眼珠已變得有些混濁。今年盛夏氣溫又奇高，步入晚年的旺旺食欲不振，明顯消瘦下來，每當遇到陌生人經過也只是象征性地吠兩聲，無精打采的，眼睛也不再如過去那么有神。

中秋、國慶這段時間我兩次進京，在北京小住了一段日子。母親在視頻中告訴我，旺旺老是嘔吐，在喂的食中拌了藥也無濟于事。這兩年旺旺食后嘔吐有好多次了，都是過幾天就恢復了，我也因此并未太過在意。國慶假期后我和妻一起回到蘇州，走到院子里看旺旺時，見它又瘦了一圈，趴在地上看著我們，勉強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甩了甩尾巴，算是打了個招呼。我試著換了熱飯澆上肉湯喂它，旺旺也只是用鼻子嗅了嗅，依舊躺著，沒有和以往那樣大快朵頤。

第二天我再去看它，見它站了起來，以為旺旺又和以前一樣挺過來了，雜事一忙就又把它拋在了腦后。哪知道僅過了一天，旺旺就蜷縮著瘦弱的身體再也爬不起來，昨天的狀態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母親說，旺旺也算老熟了，它的離開把家里所有的晦氣和不順也全帶走了。妻在網上找了一家在太湖畔的寵物火化場，再三囑咐工人將旺旺的骨灰埋在那里的大樹下，讓它重新回歸大自然。

院子里重歸安靜，我們卻時常念叨起那只過去一直覺得可有可無，甚至令人討厭的狗狗旺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