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伊特魯里亞邊境的希臘宣言

韓博

“說真的，若非我已近終點，/正收卷風帆，急切將船頭調轉向岸，/我的頌歌應轉向豐碩的花園，乃至修琢它的/愛的勞作，轉向帕埃斯圖姆（Paestum）每年兩度盛開的玫瑰花床。”

《農事詩》卷四，羅馬詩人維吉爾贊嘆那不勒斯南部海岸城市帕埃斯圖姆。兩千年后，意大利策展人達尼埃拉· 科蒂姆博（DanielaCotimbo）則建議我前往該地瞧上一瞧。她聽了我關乎代達羅斯的一番夸夸其談，遂斷定那一處阿伽門農的后輩老鄉移居之“新大陸”極其對癥我的“地中海世界漫游癖”。

帕埃斯圖姆初名波塞冬尼亞（Poseidonia）。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移居該地的阿凱亞人（Achaeans）——他們來自亞平寧半島南部最強大的城邦錫巴里斯（Sybaris），先祖或許源出邁錫尼——徑以奧林波斯家族的海神命名拓殖地。波塞冬尼亞北鄰伊特魯里亞人，實乃彼時希臘世界最北的定居點。《伊利亞特》英雄繁衍的族裔藉此坐擁第勒尼安海的駐泊地，更進一步打通路上貿易通道，以利繞避《奧德賽》記述的險惡至極的墨西拿海峽——奧德修斯曾在那一帶遇上自稱“知悉豐饒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端”的迷惑航海者的半人半鳥的塞壬、“吼聲令人恐怖”的長有十二只腳和“六條可怕的長頸，每條頸上長著一個可怕的腦袋，有牙齒三層，密集而堅固，里面包藏著黑色的死亡”的海妖斯庫拉（Scylla），以及“每天把海水三次吞進吐出”的崖下怪物卡律布狄斯（Charybdis）……

那不勒斯發出的慢車，將我推向鐵軌右側那涅柔斯的五十個女兒歌舞所致的層層波浪，以及鐵軌左側那仿佛依然停滯于維吉爾模仿赫西俄德的《工作與時日》而作之《農事詩》時代的起伏鄉野。帕埃斯圖姆與波塞冬尼亞之間的關系，也像《農事詩》和《工作與時日》——公元前二七三年，這座希臘城市，或者，更確切地說，希臘與非希臘因素交融之地（迄今可見的例證，當推以公元前五世紀的“跳水者之墓”為代表的伊特魯里亞風格彩繪壁畫），淪為羅馬共和國屬地。羅馬人并未如公元前五世紀末席卷該城的盧卡利亞人那般容忍埃涅阿斯之敵的城邦原貌，盡管雅典娜神廟、赫拉神廟及尼普頓（Neptune）神廟因宗教兼容而毫發無損，但他們一揮手便抹去了中心區域最具政治象征意義的一眾建筑——墓室內并無遺骸的英雄祠（可能用于紀念虛構的開創者，恃此織構拓殖地與母邦文化傳統之紐帶，重申共同身份）以及設于英雄祠正對面的露天會堂（狀若圓形劇場，盡可容納一千五百余人）被埋入地下，市集廣場南面半邊則被改造為羅馬式長方形廣場，環以廊柱與類型建筑，比如民眾會場、室內市場和巴西利卡，公共區域以北的居民區徑由羅馬式房屋取而代之，矗立其上。

我今日之所見，的確屬于羅馬，屬于希臘文明的根基之上，“不是一天建成”的羅馬意識，屬于雅典的“廊下派”哲學所啟發的世界主義之“宇宙城邦”——屬于“人類的共同體”的“永恒之城”（RomaAeterna）。西塞羅的《論共和國》即強調作為羅馬意識內核的“持續構建”，他說，羅馬“不是靠一個人的智慧，而是靠許多人的智慧，不是由一代人，而是經過數個世紀，由數代羅馬人建成”。帕埃斯圖姆曾因瘧疾、海盜和撒拉遜人入侵而衰落于9世紀，又仰仗18世紀的“壯游”一代南下而被“重新發現”。公元前5世紀建造尼普頓神廟的工匠不會想到，他們堆砌的石塊——伊特魯里亞邊境的希臘宣言——將成為19世紀歐洲新古典主義建筑師心目之中多立克柱式造型的尺度典范，其摹本，將漫游于遼闊的歐亞大陸及美洲大陸，其中便包括我第一份工作的辦公室所在之處，上海外灘。

尼普頓神廟被“重新發現”之際，其內部神像已無跡可尋。甚至，時迄今日，我們依然無從得知它究竟是被阿凱亞人奉獻給哪位神祇——波塞冬還是宙斯，抑或阿波羅。然而，這絲毫也不影響它成為“永恒之城”持續構建的關鍵一環。我在三座神廟之間游蕩了整個下午，觀察廊柱之間光線與陰影的游移，感喟奇崛于自然之中的“石化”之物，竟然果真能為活人心底填充神圣之感，尤其，當你的鼻孔塞滿花粉與牛糞交織的氣味。

尼普頓神廟厚重，造型力量強大，一望便知屬于人格化的男性神祇，高大的基座階梯及內殿門檻遠非為凡人所設。與其相較，南側的赫拉神廟則略矮，亦因用柱較少而顯清秀，那柱身也非筆直，卻呈雪茄狀，中部隆起，使得石柱忽然有了肉身的彈性，且彎出風雅婦人的弧度，而其膚色，更白于尼普頓，印證荷馬所言：“白臂的赫拉。”

雅典娜神廟獨立波塞冬尼亞北端，經由并不疊合于世俗筑物坐標系的“神圣軸線”，遙對南端的另外兩座神殿。女戰神腳踩山坡，高朗而挺拔，讓人一下子便想到從奧林波斯山掠向特洛伊戰場的獨孤求敗——《伊利亞特》第二十一卷云：“毀盾之神”阿瑞斯舉槍撲向宙斯的女兒，刺中其帶穗子的圓盾，但見“雅典娜稍許后退，用有力的大手撿起/地頭一塊黝黑、碩大、尖利的石頭，/前輩人把它作為界址立在地頭。/女神把石塊投中狂暴的阿瑞斯的脖頸，/阿瑞斯癱倒地上……/全身鎧甲震響，頭發沾滿了泥土。/雅典娜大笑不止，對阿瑞斯這樣夸說：/‘你這個蠢材，顯然你并沒有認真思量，/我比你強多少，竟然來和我比試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