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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蘋果箱

2023-07-13 02:55:36方言
安徽文學 2023年7期

方言

種瓜得豆——這是當下每一位電影編劇都深有體會又無奈的現實。作為一名邊緣化的電影編劇,一個常年絕收的劇作者,我每寫下的一個字,都是一滴辛酸的淚。

初冬時節,女兒丹丹要參加藝考,打算備戰電影學院,我想都沒有想,就告訴她倆字:不行。隨后她以辟谷方式進行反抗,表達強烈的“就想去”的意愿。妻子質問我:為什么不行?你不能以你的失敗的人生經歷,限制孩子的前程和發展。我無奈地說:電影之路太坎坷了,我不同意也是心疼她,是不想讓她吃太多的苦。隨便報個醫學院、上個師范……考個什么大學都比電影學院強。妻子被我成功說服了。

在妻子的勸說下,女兒放棄了當演員的念頭,最終考上了與電影學院一橋之隔的一所985高校。

一個周末,女兒領回一位被她稱為閨蜜的高中同學。據她介紹,這個眉清目秀的女孩,今年考上了電影學院最豪橫的編導專業。女孩見到我之后,二話沒說,撲騰一聲雙膝跪地,向我行了一個拜師禮。我被她的貿然之舉嚇了一跳,懵懵懂懂,不知這是怎么檔子事。女兒說,盧蘋想拜您為師,和您學習寫電影劇本。

說來挺慚愧的。大半生時光匆匆而過,自己都沒裝滿一桶水,又怎么倒給別人一杯?情何以堪?況且,這些年因生活所迫,我早已把當電影編劇的夢想無限縮小了,為了養家糊口、供孩子上學、給年邁的父母看病,我都有好幾年不動筆了。早先完成的若干個本子,由于沒找到買家,無法變現,全疊放在大立柜頂上,灰塵都比銅錢厚了。現在,我在一家文創公司做后勤工作,說得具體點,就是一名老保安。

不過,這孩子一個頭磕在地上,口中喊著師父,讓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我忙把她攙扶起來,心中不免埋怨女兒亂彈琴,不爽的神情里夾帶著對這個名叫盧蘋的女孩的歉意。女兒看出了我的微慍顏色,委屈地為自己辯解,這并不是她的主意。盧蘋平靜而自信地說:“師父,我拜您為師是受我爸的指點。他說您一定會收我為徒的。”

“你爸?”我更加納悶了。

“嗯。”

“我們認識嗎?”我胸中頓時疑云叢生,她爸怎么知道我?

盧蘋笑了,笑得極為恬淡可愛。她說:“你們當然認識。您不同意丹丹報考電影學院,我爸還發了一頓脾氣呢,差一點兒上門來找您理論。”

“啊?還有這事?”我更加驚詫了,忙問,“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盧成。”盧蘋微笑且自豪地說。

“啊?你是小兵的女兒?”我被盧蘋的話驚到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盧成是我高中時的同學,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同學。我倆是高二分到一個班的,但是我和他真正的友誼并非來自學習上的“比學趕超”,而是二十五年前,我們一起在涿州影視城的一個劇組里當“蘋果箱”的經歷。當年一起充當“蘋果箱”的,還有一個叫李有才的同學。后來,我們因為這次從影拍檔,成為最要好的朋友,歸納簡述有三個共同點:愛電影,學習差,窮。

涿州影視城與我們學校距離很近,只三五里。影視城里常年走馬燈似的有劇組進駐或離開。偶有大制片大導演拍攝攻城略地的戰爭場面需要大量“兵將”的時候,第一想到的就是與我們學校聯系,找學生參與演出、充數,學生不僅比附近村里的群眾演員好管理、聽話,而且從不討價還價。那時,去參演一般都是半晌,不足半晌也按半晌算,每人大約能得到五到三十元不等的酬勞。學校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既給學生創造了參加社會實踐活動的機會,還能給學生張羅點生活費。可別輕視這份現在看來略顯微薄的片酬,1995年上高二的我,每周的伙食費家里只給十二元。但是這種好事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學生,家長不屑于這仨瓜倆棗的蠅頭小利,不知是誰跑了一趟教育局,就把我們窮學生的這個掙錢方式給攪黃了。后來,學校不便大張旗鼓地派學生參加演出,便采用自愿報名的方式。這樣一來,本還在心里暗罵富學生家長不仁義的我,反倒不受以前學校按年級分批分撥派遣的約束,松綁后,自愿報名,我每一次都不落空。

報名拍電影的學生很多,絕大多數都是窮學生,都為掙點兒錢,減輕一點家庭負擔。然而,可以說所有人都沒有我們三人那么狂熱和執著。我們仨也很窮,很珍視掙這仨瓜倆棗的機會。但是除此之外,我們心中還有一個當電影演員的夢想。為了能在日后一夜成名時有個好聽又好寫的名字,我們還早早地取了藝名:小兵即是盧成,我的藝名叫東吳,二十多年來我寫的所有本子,使用的都是東吳這名。李有才的藝名叫龍羽。

日月穿梭,原來很多的人生在歲月這架織布機上都織得一塌糊涂。這二十多年里,我們三人誰也沒有在影視圈里混出什么名堂,更無所謂前程。這些年我與他倆雖然疏于聯系,但我覺得他們兩位在影視圈的境況可能與我無異,院線每上映一部新片,我都會緊盯著飛速上劃的演職員表。但是非常令人遺憾的是,我沒能在每一次影院散場燈驟然亮起時刻,于銀幕上看到三個人的藝名,哪怕是其中之一。我常常為自己寬心、解圍,尋找諒解彼此未能出現的借口,也許小兵和龍羽已經換了別的藝名。特別是龍羽,他自幼學習武術,拿過縣里武術大賽的第一名,身手絕對不輸于臺港二三流功夫演員。但是,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的胡亂猜測。高中畢業之后,我沒有考上大學,家里也沒余糧賣錢供我復讀,我直接沉入了社會底層,走進建筑工地,當了一名力工。寫電影劇本,繼續圓夢的事,是在結婚之前的一兩年,心里的電影夢突然死灰復燃——其實我心里的這盆死灰,如施了魔法一般,每隔一段年月就會復燃一次。我不甘心一生如此的平庸,但是又無法去影視城大門口如許多村夫閑婦一樣去“趴活兒”等機會,于是才有了用一頁頁的方格稿紙,打造瑰麗人生夢想的沖動。我想,能成為一名電影編劇也挺好,自己的文字能被演員們遵從、一絲不茍地表演,或者因為表演得不好不到位,而遭導演的破口責罵,而后能在全球各大影院輪番上線、放映,能被那么多觀眾忘情地觀看,能讓那么多人為之激動地流淚、談論和銘記……那也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可是我那些封面上簽著“東吳”名字的電影劇本,從來沒有得到張藝謀、陳凱歌的認可,就連本著馮小剛賀歲劇風格,為他量身打造的賀歲劇本,也未能入他的法眼。自己給自己鼓勁、打氣,不低頭、不放棄、永不言敗,可后來終因生活所迫,我的電影夢還是不得不醒了。不過,也不能說我的電影劇本一部也沒拍,拍了是拍了,只是沒拍成電影,而是在西城區一個街道的小禮堂里改編成了一臺情景喜劇,逗得缺牙少齒的翁嫗們為之捧腹,場面極為熱鬧、祥和,劇場效果一點兒不亞于葛大爺主演的《甲方乙方》什么的。只是劇本的稿費很少,還是以“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物結算的——一個印著“首都市民文明公約 ××居委會 贈”字樣的塑料堅果盤子。

令我沒有想到,多年之后,小兵的女兒和我閨女竟然也是同學。而且他的女兒還報考了電影學院。此刻,我心中有些后悔沒有支持丹丹參加藝考。如果我女兒去考了,她們可能會成為電影學院校友的。

“小兵……”我一時語無倫次,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左右端詳眼前這個小姑娘,像,真像,她簡直就是小兵的翻版。小兵我倆一起讀高中時,比她們現在的年齡還要小一些,個頭也矮一截。真快!轉眼間,已經又是一代人了。“他,你爸……在干嗎?我……”我攤了攤雙手,有些不知所措,一個淚花在眼圈兒里打轉轉。

“爸。”女兒遞給我一張紙巾。

“師父,您別激動。”盧蘋和丹丹扶著我坐在沙發上。盧蘋說,“我爸一直都在跟組拍戲,現在湘西呢!”

“哦?他在跟組、拍戲?演什么?”我一聽跟組、拍戲,頓時精神抖擻,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我原以為小兵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成為一個泯滅了夢想的偽電影人了呢。

盧蘋莞爾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您猜?”

我擺了擺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我哪里猜得到哇?他若是一直都在劇組里,應該是一名老演員了。”我揉了一下眼窩里再次涌出的淚花,有些哽咽地說,“當年我們雙手撐地,半趴半跪在地上,背上馱著一塊鋪蓋著厚重紅地毯的大芯板,三個人就那么合力頂著,保持木板的平穩,滿足著導演要求的‘地面高度,充當著蘋果箱。武皇踩在我們三人馱起的紅地毯上,號令群臣,懿旨天下!那時,我們三人在漆黑、憋氣、又出不了鏡的大芯板下互相對視,小聲地說,我們一定要走上銀幕,成為一名真正的電影演員。呵呵……那時。”

“我爸一直跟組拍戲,但他不是演員,而是一名‘道具。”盧蘋說。

“停!高度不夠!蘋果箱,上蘋果箱!重來。”

大胡子導演手持擴音喇叭高聲地叫嚷著,他有些憤怒了,口中向外噴著臟話。“你們是笨豬嗎,還是死人?”電影《女皇》中武皇號令群臣這場戲,已經拍了十來條了,不是燈傘入鏡,就是打板兒之后,群臣們注意力不集中,神情渙散……各種問題和意想不到的事都發生了。就拿剛剛被拍廢的上一條為例,武皇一伸手,站立在一側的女官,應該迅速遞上那份欽點了文武百官名字的手卷,可武皇伸了兩次手,端著手卷的女官也未意識到該她的戲了。然而就在這時,另外一個打扇的侍女趁機學起了雷鋒,移步上前給武則天遞上了一個歪著嘴兒的鮮桃兒,氣得導演摔飛了喇叭……

本劇的女一號,是個非專業演員,來自東南沿海的一座小城,身高不足一米六,不但個子太矮而且精瘦形銷。從一開始選演員,大胡子導演就沒看上她。但是這女一號有言在先不要片酬,而且她的干爹還是《女皇》的第一大贊助商。導演雖然脾氣很大,可在制片面前只能忍氣吞聲。《女皇》開機短短半個月時間,大胡子已經摔壞了三個擴音喇叭。女一號的這場戲,對女皇的外觀鏡頭感要求比較高,不但要表現出武皇的堅定氣質、可信任感,還要有氣宇軒昂的形象,而且還得表現出她高大、豐滿的自身氣度,以此襯托出武周政權在她的領導之下呈現的社會繁榮、人民安居樂業的鼎盛國家氣象。其他場次的戲還都好說,大胡子都忍了,借用了蒙太奇、綠幕、荷蘭角等各種拍攝技巧,配以化妝、道具、替身、威亞……都可以將就著完成,但是這一場戲是全劇的“戲眼”,是重中之重,絕對不能用替身,也無法用替身,一定要女一號親自出演,因為有三次面部特寫和兩個正面整體形象表現鏡頭和五個側面、背面的分鏡頭配合。這場戲中,女一號先坐在龍椅上講一段話,然后站起身走幾步到金鑾殿外,對著佇立著的成百上千名官員,再高聲宣講一番,完美表現出女皇不凡的口才與睿智。導演要求女一號在本場戲中,全程背誦臺詞,且要進行現場同期錄音。可是女一號是一口粵語改造成的普通話,導演聽了立刻就有了心憋的感覺,無奈地自我放棄了,說,“算了算了,你還是復念123456789吧!”

蘋果箱,并不是裝蘋果的箱子。

在影視劇拍攝中,“蘋果箱”是經常會用到的一種器材。蘋果箱也稱為墊腳箱,一般用來解決演員或物體高度的問題。蘋果箱根據使用環境的不同,尺寸大小也不同,但沒有統一的標準。

蘋果箱這個詞,我也是在參與幾次群演之后才明白的。后來,只要一聽到導演喊蘋果箱,我就會主動跑上去幫助“道具”搬那些木箱子,放到導演指定的位置。

去涿州影視城當群演,上鏡次數多了,我也窺聽到劇組人員說過拍戲的一些門道。有位“道具”說,影視界也有歷代傳承的規矩,比如這些蘋果箱、鏡頭箱子,男演員累了可以坐坐,女演員拍戲需要用的時候可以搬動、踩踏,但絕對不能坐。女演員坐蘋果箱是行里的大忌。為什么女人不能坐蘋果箱呢?我覺得這事挺有意思,也很奇怪。“道具”說,其原因要追溯到早年的戲班,凡戲班的旦角,不論是男是女,都不能坐衣箱、盔箱。因為衣箱內裝有王衣,盔箱內裝有王帽,被“陰人”坐了就大不吉利,會有血光之災。這規矩代代相傳,就演變成了現在劇組里女演員不能坐蘋果箱、鏡頭箱的規矩。“道具”還舉例說,凡拍過大片、見過世面的女藝人都懂這些,有一年他跟的一個組中,男三號巴結飾演女一號的港臺某位肥女星,在片場間隙,男三號也不忘獻殷勤,他給女一號搬了一個蘋果箱讓其歇坐,結果那位肥婆橫眉怒目,掄圓胳膊扇了男三號一個大耳貼子……

大胡子導演喊叫著蘋果箱,可是“道具”是絕對不敢給女皇準備蘋果箱的,更不能讓武則天坐在擺在蘋果箱上的龍椅。怎么辦呢?這就必須用其他東西來代替蘋果箱。我站在殿外,遠遠地就看到了“道具”的苦瓜臉,知道他為什么而犯難。于是我便招呼正在充當階下衛士的小兵和龍羽,我們三人頭頂著一整張大芯板“上殿”了。我們沒等“道具”吩咐,就主動趴跪在大殿中間龍椅前面。這時,“道具”也明白了我們的意圖,趕緊吩咐人把紅地毯鋪在我們馱起的大芯板上,又把龍椅抬壓在紅地毯上。我跪在地上,大聲地問,“高度可以嗎?”擴音喇叭聲調緩和了許多,回答道,“再起五公分。”“道具”便跟著勁更大聲地喊,“起五公分!”我和小兵、龍羽在黑暗中,互相對視了一下堅韌的眼神,同頻率地挺了挺肩頭,撅了撅腚。

“好!可以了!”“道具”一邊喊,一邊用手掌叩擊馱在我們背上的“地面”。

這時,擴音喇叭刺啦啦地響了一聲,再次吼道,“各就位,爭取一條過。預備——”而后,“啪”的一聲,便打板兒了。

雙膝跪地,雙手拄地,在黑暗中,三個蘋果箱一言不發,努力地保持著背部的平衡和穩定。但是,我們的心卻如同大海波濤一般澎湃,極不平靜。此時的我們,仿佛不僅僅是在不聲不響地充當暗無天日的三個蘋果箱,而是在對心中的電影事業頂禮膜拜。從那時起,我們三人心中有了更為堅定的信念:今天,我們能夠充當被別人踩在腳下的蘋果箱,有朝一日,我們就一定會有躍然銀幕之上的高光時刻,成為心向往之的電影演員,最耀眼的影壇巨星。

能不能倒給盧蘋這孩子一杯水,是小事,我這個破水桶讓她直接提走都行。拜師之事于情于理我都是無法推辭也不能推辭的。因為她爸是小兵。

一天,盧蘋打電話告訴我,她爸這周末從湘西回來,想見我。

見!

我沒有絲毫猶豫,很干脆地回答。但是在她拜師那天,我并未急于向她索要她爸的聯系方式,以至于盧蘋主動問我時,我還猶豫了一下。最后是盧蘋代我把她爸的電話號碼存儲到我手機上的。此后連續三四天,我都望著那串數字發呆,最終也沒有將它撥出。我并不是不想念小兵,反而非常非常想念他和龍羽。我們三個是一個整體,是共同的筑夢人。當我看到盧蘋、聽到盧成名字的那一刻,我心里本來在最近幾年已經奄奄一息的電影夢,瞬間再一次被點燃了,不,那完全就是閃燃、爆燃。然而,當提到聯系方式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蔫了下來,于剎那間怯懦得像個孩子。這是相見恐懼癥嗎?是因為相隔的時間太久了嗎?還是盡管在電影圈摸爬滾打這么多年也未浪得一點小名氣的原因呢?我心亂如麻,五味雜陳,思慮重重。

高中畢業后,小兵、龍羽我們至今都沒有見過面。這種情況若是現在,一定會被人懷疑我們友誼的基礎與純粹性存有瑕疵。可倒退回屬于我們的那個時代,這并不稀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們整個村子都沒有兩部電話。人與人的遠程溝通方式,還停留在書信與電報這一層面。可那時的人們遙想不到只時隔短短十年二十年,程控電話、BP機、大哥大、智能手機以及各種電子產品、網絡軟件會如此泛濫、層出不窮。那時人們平靜地生活著,從沒有抱怨過日子過得慢、書信郵得慢。

除此之外,我們這么多年沒有見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做一下自我檢討:責任在我。高考時由于我的成績實在太差,龍羽、小兵都比我強一些。我以為他們一定是考出去了,哪怕是考個大專,也實現“農轉非”了。城市里出生長大的孩子,無法切身體會“考出去”的重大意義,但對農村人而言,我深悟只有路遙的《人生》才是中國最最偉大的文學著作,高加林的命運掙扎與愛情悲劇,便是對中國二十世紀“考出去”的詮釋與羞辱。所以,我一直不想打探他們兩人的消息,生怕出現一個工地上的民工與兩個大學生并肩而行的畫面。自己的心理落差太大,會影響到我樸素且卑微的農人情愫,三個人一起對曾經共同擁有的夢想再次描摹時會產生不協調的參差感,會讓我為“階級”間的隔閡而自卑不已。就像高加林一般。然而,當我從盧蘋口中得知,她爸當年也沒有“考出去”時,才恍然大悟,或許小兵一直沒有聯系我的原因大抵和我是相同的吧。

“我怎么會是‘道具呢?”

我和小兵終于見面了。我們見面的地點,不是我家也不是他家,更不是茶館或飯店,而是他供職的電影劇組在北京長期租用的一個器材存放庫房。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庫房在京西南的城鄉接合部,推開庫房的大鐵門,正好可以望見陳愛蓮舞蹈學校鐵銹紅色的外墻鑲嵌著的金字。

小兵除了外表滄桑、眼睛渾濁、頭發稀疏了一些以外,我感覺他并沒有太多的變化。他上學時就喜歡留唐國強式的“二八分”發型,現在依然沒有改變,還是那么偏分著。青春年少時,他左右腮幫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現在雖然也有,只是擴展成了并不帥氣的“魚鰓褶”。

“不是‘道具,那你是什么?”我驚奇地問,“我徒弟可是這么說的。”

“那是我蒙唬她們的。”小兵說,“‘道具說出來好聽一點兒。不讓她們母女感覺太沒面子。”他頓了頓,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了半句,“我倒無所謂。”然后,自己又笑了,感覺像是自欺欺人沒有成功。

“那你跟組干什么?我感覺‘道具都已經是劇組里的小催巴兒了,還有比這個更低的嗎?盒飯?”

“盒飯是肥差,除了制片人的大舅子,沒人能干得上。”小兵嘿嘿地嘲笑我不諳世事。

此時,我似乎有些大徹大悟了,沉寂在腦海中的那三個字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蘋果箱?”

小兵大笑起來。我以為這次我猜對了,見他笑得那么開心,我也笑了。可是我笑了兩聲之后,就笑不出來了。怎么會呢?不可能啊!多年之前我們仨一起充當蘋果箱那次,只是一個偶然。即使拍攝影片時,劇情需要使用蘋果箱,那也不是場場次次都用人來充當的。我冷著臉,心里有些不悅地盯著小兵。小兵笑著笑著,忽見我不笑了,就也停了下來。

“咋了?”

小兵輕聲問。我沒有理他,依舊黑著臉。他大約是看我這副傻愣愣的樣子,太過單純太過憨實吧,就又笑了起來,比剛才笑得還要大聲和放縱。頓時,我心中怒火燃燒,我所感覺到的是一個卑微的未成名的電影編劇,受到了一個長期跟組拍戲的老戲骨的戲謔。我的腦海里瞬間一片空白,只慶幸盧蘋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之后,我沒主動和他聯系,真是一個明智之舉。不然還不知會受到他怎樣的嘲諷和譏笑。我騰地站起身,便要離開。

庫房距離我家二十公里左右,我的二手電動自行車騎到這里,電量正好全部用完。我剛進來時向小兵找插座給電瓶充電,那時我發現靠近插座的地面上,放著另外一塊正在充電的電瓶。

小兵知道我真的生氣了,也不再笑了,拉扯著我的胳膊說:“這多年不見,剛來就走?電瓶還沒充上一格電呢!”

我沒有理睬他,只站在原地不動。他雙手扶按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我才順勢坐了下來。

“我就是在給劇組當蘋果箱,真的。”小兵笑嘻嘻地說,“你今天若是不提這個詞,小三十年了,我一直都沒找準這個感覺。你一說蘋果箱,我瞬間就找到自我了。還得說你這個大編劇有水平。沒錯呀,一點沒錯!這么多年,我就是劇組里被人搬來搬去墊腳用的蘋果箱啊!”

我慢慢轉過頭來,十分詫異地看著小兵,他的眼眶里閃動著淚光。他的眼角已經生出一條條魚尾紋,由曾經英俊的酒窩淪陷成為的“魚鰓褶”,在不笑的時候,更加冷臉耷皮地難看。我說:“你別哭,你還是笑吧,你眼珠出汗的表情,更顯老。”于是,他又淡淡地笑了起來,笑得從容,笑得釋然,仿佛已經與電影人艱辛的歲月,達成了一種難分勝負的和解。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的這句話,我都覺得問得實在有些多余。如果不是,我們又怎么可能在劇組的器材庫房見面,又怎么可能兩人的電動自行車在一起充電呢。

“準確地說,我是一名跟組的木匠。”小兵笑著說,我發現這一次他笑得無比的陽光和自信。

小兵說,一九九五年夏天他和龍羽都沒有考出去。至此,我才知道,那時三個懷揣著電影夢的輕狂少年,徹底沉沒在“黑色七月”的星河里,一起落下了人生的第一幕。YYDS(永遠的神)!由東吳、龍羽、小兵三個非著名電影演員主演的第一場戲,第一條,就這樣速速地打板兒收工了。

小兵回到村里之后,年過半百的父母面對著易逝的時光,連續三五日抒發著惋惜的慨嘆。一周之后,老父親便為他的小兒子盧成編制出“亡羊補牢”式的第二套人生方案了。父親對他說,中學這幾年的光景,你算是白瞎了。看看村里你的那些發小、同學,娃娃都能打醬油了。你得趕緊學點手藝,不然討媳婦都是件難事……于是,小兵無奈地跟著老父親“緊急+速成”地學習了祖傳的木工手藝。沒出半年,他把家中院子里高的、矮的、粗的、細的、結果的、不結果的……所有的樹,都變成了歪七扭八的桌、椅、板、凳。第二年一開春,父親就讓大哥帶著他一起出去“闖練”。于是,他左肩挎著工具兜子、右肩扛著大鋸小鋸,身后背著鋪蓋卷兒,手里還拎著上高中時用過的搪瓷洗臉盆,緊跟在大哥后面,進了京。

大哥有固定的建筑工地,在他的介紹下,憑著那把鋸弓子的掩護,小兵順利地以一名木工身份睡到了簡陋的工棚里,掙到了一個技術工種的工資。大哥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如果沒有那把鋸,在工地上即使干同樣的活,那也只能掙到一個壯工的工錢。建筑工地都是粗活,木工的工作是支護模板,用不上做家具的手藝,會乜斜著一只眼“調線”就行,準不準誰說了都不算,技術隊長只信經緯儀和水平儀玻璃管里的不停晃動的小水珠兒。

我有些納悶,問小兵怎么從建筑工地登天似的到了電影劇組呢。小兵先是有些得意地說,純粹是機緣巧合。后又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說,感覺就是命。

有一天,一個梳著馬尾小辮兒的男人開著面包車來到工地,自稱是某電影劇組B組分鏡頭的副導演。他找到工頭說想要臨時借兩名木工到劇組去干一天零活,天黑之前就把人送回來,并當即掏出五百元給了工頭,說這是一天的工錢。遇上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工頭當然樂不可支,直接把小兵和他大哥吼來,帶上工具,催促立刻馬上分分鐘上小辮子副導演的天津大發。但工頭就是沒提半毛錢工資的事。

兄弟二人被拉到一個正在搭設之中的外景地。小辮子指著一摞實木齒接板說,抓緊干,一天的活,釘三十個蘋果箱,結實就行。說完就火急火燎地開車走了。小兵在影視城見到過蘋果箱,知道它的用途和大概規格與形制。但是他大哥沒聽說過更沒見過蘋果箱,不知道那小辮子說的是什么。一張實木齒接板一二百元,小辮子沒交代什么規格尺寸,萬一下錯了料,做出來的箱子不符合要求,或者裝不下小辮子的蘋果,怎么辦?小兵告訴大哥,蘋果箱不是裝蘋果的。可是大哥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他的話,執意要等小辮子回來問明白了再做。兩兄弟抬一會兒杠,小兵說不過大哥,便自己開干了。

小辮子一天沒露面,天大黑了才回來。這時,小兵已經把記憶中的蘋果箱變成了實物,釘好了三十個。而且他還按照逐個遞進的規格,把三十個箱子分成了六組,每組五個,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規規矩矩套在一起,這樣一來就更便于搬運。小兵的木工活干得實在是太漂亮了,非常符合小辮子的心意,看得他心花怒放。小辮子對兩兄弟說,劇組要招聘能長期跟組的木匠,問他們誰愿意留下來,工錢比工地只多不少,且開支有保障。原則上只招一個人。但是看他們這三十個蘋果箱做得又快又好又規矩,如果他倆都愿意留下也可以。小辮子說完這番話,眼珠子不停地轉動,察言觀色兄弟二人的表情。這時,小兵突然覺得這三十個蘋果箱并非劇組急用,不過是小辮子快速、精準挖人、試工的一個手段而已。只不過這些箱子的完美程度超出了他的預期,他一興奮,忘形了,沒忍住提前公布了招聘結果。

那天,小兵的大哥什么也沒有干,有些不好意思分享這份突如其來的美差。他也想跳槽,但口上唯唯諾諾說不出一句整話。

小兵在小辮子劇組一共干了五六年,后來被借用到另外一個劇組,中間還有多個被借用和自我主動跳組的環節,《九層妖塔》《英雄》《瘋狂的石頭》《云水謠》等多部叫得響的電影,他都跟過組,橫店、西部、戰國、無錫、長春、涿州、東平……全國各地的拍攝基地都去過,并以一個任勞任怨的木匠身份揮汗如雨地為各個片子忙乎過。再后來才被借到現在的劇組,快四年了,一直沒再挪動。他大哥現如今還在那個小辮子的劇組里工作,還是木匠,偶爾也被吆喝去現場救火,頂個路人甲、死尸、茶倌之類的坑兒。據說他常常連服裝都不用換,也不用特意去化裝,本色出鏡,隨叫隨演,基本都是一條就過。

龍羽和咱倆一樣,一直都沒有離開電影圈。

小兵說這話的時候,很正式,面部表情也挺嚴肅,感覺像是剛剛進入我們見面的主題。我禁不住震顫了一下身體,沒想到龍羽對拍電影如此執著,而我在小兵的這句話中,是屬于被捎帶的那一部分,我慚愧地微低著頭,有意避開小兵的灼灼目光。

聽小兵講他自己跟了那么多名組,雖然只是一個無需在影片最后具上名字的木匠,但我也由衷地對他敬佩不已。如果不是小兵告訴我龍羽的業績,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龍羽是我們三個人中在“電影事業”上走得最遠、跳得最高、抗挫能力與彈性最好的一位,同時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位。小兵說,龍羽先后參演的電影有幾十部之多。他這樣說時表情極為平靜,語速不疾不徐,好像是談論一個與我倆毫不相干的人。然而,我是多年以來第一次聽到有關龍羽的消息,尤其得知龍羽有“幾十部”這樣一份成績單時,便從心里為龍羽感到高興,也為“夢想組合”中終于能走出一人感到自豪。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入流的群眾演員、蘋果箱,不夠專業的電影編劇,但是我的這種激動情緒并非偽裝,更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深處、摻不得半分虛假的真性情。龍羽所取得的成績對于我而言太過于突然,受到驚嚇的靈魂在驚喜中,肢體語言異常豐富,手舞足蹈間,我一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可是,我又有很大的疑問,龍羽既然拍了那么多部電影,即便沒有大紅大紫,沒有出演男一號,這都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但是幾十部片子的體量也絕非一個小數字,對于一個浪跡電影圈邊緣的小編劇而言,即使再“不務正業”、再“孤陋寡聞”,也不應該沒有耳聞哪!不夸張地說,中國每年公映的電影我至少要精看六十部以上。況且,我把自己折騰得都有些神經質了:每一部新影片出世后,我都要慢放×4,仔仔細細地觀看最后滾播如流的演職員表,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龍羽的名字。

我不敢肯定我猜測的單選答案的正確性,試探著問:“龍羽,改名了?”我覺得這是唯一我沒有看到龍羽名字的原因。

小兵搖了搖頭,聲音極為低沉地說:“沒有。”

“你這是怎么了?怎么這樣無精打采的?”我詫異地問。

“他,死了!”

“啊?”小兵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炸得我腦袋瓜嗡嗡直響,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龍羽,死了。在洛杉磯。”

我再也坐不住了,噌地站起身,有些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失控地在器材庫房里不停地大步往返。“不可能!不可能……”我大聲喊叫著,重復著自己不能接受的執念。

器材庫房真的很大,里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擺放著各類拍攝器材與置景道具,三腳架、搖臂、攝影機、電纜、軸盤、配電箱、鏡頭箱、膠片箱,泡沫做的欄桿、石獅、石桌、石鼓凳,蠟制水果和筵宴菜肴,打成捆的地毯,防摔的大塊重體海綿,民國時期的洋車、“八大祥”的仿制牌匾、豬鼻子麥克風、搖把電話機、大喇叭花式留聲機,還有碼放得高高的一摞蘋果箱……幾乎包括了常規意識中拍電影會使用到的所有設備、器材和道具,一切應有盡有。在靠近庫房門口的位置,門左側放著一排干粉滅火器紅瓶。右側是一個插滿了刀、槍、棍、鏟各式武術器材的木架子。

“怎么可能?生病嗎?他身體素質那么好,而且還會武術!”我用手掌怒拍了一下木架上月牙鏟的“木柄”,可是我沒有想到,那十八般兵器都是泡沫制作的,我一掌下去,那架子竟然直接報廢了。

“東吳,你別激動!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樣,非常難受!”小兵低垂著頭,哽咽著說,“他不是因病去世的。是個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一個拍攝事故。”小兵說,“我這次從湘西趕回北京,就是和你商量,咱倆得一起去洛杉磯把他接回來。”

龍羽,人如其名,不僅是個像飛龍一樣的硬漢,而且還有如羽毛一樣輕逸的身段。

龍羽是家中獨子,父母十余年前已相繼去世。他為了追夢、拍電影,始終沒有結婚,甚至連個女友都沒有交過。在這個世界上,他已沒有親人了。

小兵講述的龍羽輝煌的從影業績,有我無論如何也猜測不到的結果。龍羽確實參演了六十余部電影,不過都是以武打替身的身份出現在影片中。這正是二十多年間,盡管龍羽演了那么多的角色,那么拼命,我也未能在演職員字幕中找到他名字的原因。

前些年,龍羽一直在國內各個影片公司和片場間游走,常常是剛替這個片子中的男一號吊完威亞,又火速趕到另外一個電影里,替另一個男一號挨棍子、沉豬籠。武打男替身,替的基本都是充滿危險的電影橋段,打斗、追車、爆炸、高空威亞、樓間跳躍、與野獸搏擊……都是正常人不敢想象、男一號不愿意出演的狠活。有一次,龍羽從小兵的劇組接了一個臨時性武打替身,結果防護繩斷了,龍羽輕而易舉地摔折了兩根肋骨。小兵勸他好好休養兩天,他說不行,并讓小兵替他訂一張當晚的高鐵票,他說已經和另外一個劇組簽了替身合同,要連夜趕到南京去,第二天上午有他的戲……

龍羽曾經給國外電影公司當過替身,不過都是片方來中國拍片。去美國本土拍攝,這還是第一次。出國前,他打電話給小兵說,他并不是貪圖美方片酬給得高,目前自己折子上的數字,已經夠在燕郊買一套房子的首付。他現在渾身都是傷,有時跳躍略寬的溝壑時,心里還會有力不從心的膽怯感覺。他直言確實有點兒打不動了,想找個能一起搭幫的女人過日子。本來他已決定推掉這單赴美拍戲的邀請,但是,當他得知這部影片是為紀念全球電影界華人武打領袖李小龍先生誕辰80周年,而由眾多美籍華人自發募集資金而投拍的電影時,他的血管為之突突跳動。并且獵頭公司還告訴他,如果他不接這個功夫替身的活,那么李小龍先生的備二選替身演員將是日本的君三太郎。龍羽當時便怒發沖冠,這怎么可以?絕對不行!

李小龍,不僅僅是功夫片的開創者,好萊塢第一位華人主角、功夫影星……而且,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痛打日本人的橋段,無時無刻不在龍羽的腦海映現。龍羽從七歲習武,到拿全縣武術比賽冠軍,再到三十年的影視武打替身經歷,李小龍先生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神一般的存在,甚至于龍羽還叫李有才的時候,他報名群演、充當蘋果箱,到后來充當武打替身,在他參演的每一部影片中拼命,每一分每一秒里與危險際會……一切付出都是為實現自己的功夫影片之夢,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李小龍一樣的功夫巨星。

最終,龍羽改變了自己最初的決定,他毅然接下了這單武打替身的活,只身去了洛杉磯。

但是,到了洛杉磯之后,也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他給小兵打來電話,說自己已經反復踏勘了拍攝現場,這次替的活讓他心里總是慌慌的,有一種很不好的毛躁感。龍羽在電話里還聊了一會兒所在劇組,不管是導演還是大牌影星,對他這樣的替身演員、小角色、劇務、道具等很是藐視,稱呼時都用同一個詞:Apple。這并不是夸他像蘋果一樣可愛,劇組里的Apple只是蘋果箱(Apple Box)的簡稱。他感覺自己不僅被輕視,而且他這個來自中國的Apple,時刻都要給他們當墊腳石。所以,他想通過明天的那場替身的戲,來給他們擦一擦眼睛。他已向導演申明,當年李小龍在好萊塢拍戲拒用替身,現在他拍李小龍也拒絕威亞。真人拍真戲!

按照律師轉達的臨終遺言,我和小兵把龍羽的骨灰從遙遠的洛杉磯接回國后,撒在了他家鄉靜靜的胡良河里。他在美國的片酬、保險傷亡賠償金以及他的三十余萬元存款,全部留給盧蘋和丹丹,以激勵兩個孩子認真學習,好好努力,將來都能當好各自人生的女一號。他說他這一生沒啥大出息,只是一個無名的蘋果箱,被導演吼來喝去的Apple,頂替了太多的人拼殺、無我、不懈奮斗、不知疲倦與竭力掙扎的生命高光時刻,綻放了太多耀眼的、璀璨的、振聾發聵的大牌明星的人生光彩……他盡力了,累了,撐不住了,先散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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