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線

夕陽西下，李柘推開閣樓唯一的窗戶，就看到街道對面小面店的招牌在霓虹燈的環繞下，閃爍著誘人的光。

小面店的招牌面點是西紅柿雞蛋手搟面，這也是李柘在這個縣城里可以享受的最奢侈消費。

李柘是大山里的娃，大一剛剛結束，為了湊齊下學期的學費，他現在正利用暑假在縣城打工。

夏夜的風從窗戶鉆了進來，游覽了這個小小的居處后，就從開著的門從容地出去了，仿佛沒有什么遮擋。李柘有些單薄的身子在風里微微顫抖了下，身上的汗水也就隨風而去，剩下的只有肚子“咕咕”的叫聲。夏日的白天太長，中午吃到肚子里的三個饅頭，早就消化殆盡，需要補充能量了。

“再奢侈一回？”李柘自己問自己。眼前浮現出一大碗西紅柿雞蛋手搟面——白細勁道的面條上面，金黃色的蛋花配著紅紅的西紅柿片。

李柘感到嘴里酸酸的，肚子也叫得更歡了。

李柘的晚餐一般是饅頭配榨菜，饅頭一元錢一個，榨菜一元兩角一袋。兩個饅頭，一袋榨菜，就是李柘晚餐的標配。

李柘決定今晚犒勞自己一下。

一個月的打工生涯已經結束，口袋里裝了三十五張紅彤彤的大票子。

“明天一早就回家了，再吃一次，也算是提早向那位好心的老板娘告個別吧！”

李柘鎖了門，下了樓，直奔小面店。

小面店其實也不算太小，六七十個平方，見縫插針地布置了六張飯桌，每張飯桌配著四把椅子。這樣小面店就可以同時接納二十四個人。當然，同時坐滿的時候是比較少的。

當李柘進來的時候，最忙碌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整個店里，只有三個顧客占著一張桌子，在邊吃邊談。

李柘挑了張離空調比較遠的桌子坐了下來，這是他一貫的作風。按照他的想法，自己瘦，抗熱，離空調近的地方讓給怕熱的人吧。

“來了？有六七天沒有見著你了?！崩习迥锟吹嚼铊嫌行@喜地說道，然后微笑著快步走了過來。

“來了，姨?，F在不忙了吧！這次給我來碗十五的?！崩铊虾萘撕菪?，決定多花五元錢，讓自己的胃好好享受一下，其實更主要的是要感謝一下老板娘對自己的照顧。

“晚上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還是和以前一樣吧！”老板娘笑了笑，沒有接著去準備，而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等著李柘回答。

“那就聽姨的?！崩铊现雷约籂幉贿^這位和氣的老板娘，只好笑著順從了。

“稍等??！”老板娘見李柘同意了，輕快地轉身去準備了。

李柘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不由得憶起了往事。

說起來，他一共在這家小面店吃了四次面，這是第五次。第一次，是晚上八點多。他剛剛安頓好行李，急匆匆來這兒時，小面店都快打烊了。就是面前的這位老板娘，沒有將他拒之門外，而是麻利地給他做了一大碗色香味俱佳的西紅柿雞蛋手搟面，并且堅持只收了他十元錢。也就是那一次，李柘知道了老板娘的娘家和自己的母親一個村，是老鄉。按照當地的風俗，他喊老板娘“姨”。

第二次，是個周末，人很多。李柘主動站在人群的后面，然后找了個遠離空調的位置坐下。老板娘卻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他，熱情地和他打了個招呼，沒等他點什么價位的，很快就給他端出了一大碗色香味俱佳的西紅柿雞蛋手搟面，還是只收了他十元錢。這次人太多，老板娘沒顧上和他說幾句話，只是在人群中大聲吆喝著讓他有空常來坐坐。

第三次是個雨天，李柘沒有買到饅頭，只好冒著大雨，去了小面店。店里沒有客人，老板娘給李柘端上面條后，就和李柘聊了起來。從老板娘的嘴里，李柘知道老板娘有一個兒子比他大四歲，剛剛大學畢業在遠方的一個城市里工作。李柘還知道老板娘的兒子上大學時也和自己一樣利用假期打工。在燈光下，李柘看著老板娘的笑臉，感到老板娘和自己的母親一樣慈祥。這一次依舊是一大碗色香味俱佳的西紅柿雞蛋手搟面，而且依舊是只收了他十元錢。臨走時，老板娘硬塞給李柘一把雨傘，說是夏天雨水多，送給他了。當李柘撐著雨傘回去的時候，晶瑩的淚珠悄悄流下，匯入了腳下流淌的雨水。他想母親了。

第四次是在中午，這次發生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至少李柘是這樣認為的。那天李柘給一個同學單獨輔導了一道數學題，時間晚了，饅頭買不到了，只能去吃面條。正當李柘美滋滋地享受了面條帶來的快樂，照例只付了十元錢準備離開時，一個剛進店門的姑娘喊出了李柘的名字。是高中同班同學葉莉，葉莉是班里的班花。李柘知道，當時有很多男同學都在暗暗喜歡她。那時候，當葉莉偶爾從自己身邊走過時，李柘也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兩眼，不過也就僅僅是多看兩眼。因為李柘對自己的狀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自己這個清貧的山里娃，和縣城里有錢人家的嬌貴公主可不是同一路人，雖然自己的學習成績在全校出類拔萃。

然而葉莉是個善良大方的姑娘，并沒因李柘家里窮就疏遠他，依舊保持著友好的同學關系。在高三畢業晚會上，她還和李柘合唱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名叫《海闊天空》的歌，也是李柘最拿手的歌。當時的場景李柘是永遠不會忘記的。當葉莉唱完一首歌后突然邀請李柘和她一起演唱《海闊天空》，在同學們的歡呼聲里，李柘紅著臉走向前臺。這是李柘高中三年第一次在公眾場合唱歌，當然也是唯一的一次。

“發什么愣呢！”一襲素裙的葉莉微笑著伸出了白嫩的小手，李柘只好也伸出手和葉莉握了握。

“你吃飽了啊？”

“哦?！崩铊匣剡^神來，臉有點發燙，鼻尖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好?。∨阄页酝朊鏃l吧，好不容易碰到你?！比~莉微笑著，一雙有些俏皮的大眼睛盯著李柘，眼光里帶著重逢的喜悅，也帶著一絲絲渴望。

李柘沒法推辭，只好和葉莉在一張小桌旁坐了下來。

“一年多了吧，也沒有你的手機號碼，班里的微信群你也一直在潛水。我試圖添加你為好友，你也不接受。是不是考上了985，就把我們忘了？”姑娘語氣里有絲絲埋怨。

“不，不。”李柘不知道怎么說好。他有一個舊手機，是花五十元錢討的舊貨，只是用來打打電話。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平時實在不好意思把這只舊手機拿到大庭廣眾之下，而這舊手機也沒什么特殊功能，微信他是有的，但是很少用。

“姑娘，吃什么面？”老板娘適時出現了，暫時解了李柘的尷尬。

“隨便點，我請客?！崩铊洗蠓降卣f。

“呵呵！那我就不客氣了?！比~莉微笑著，點了一碗西紅柿雞蛋手搟面，并且強調小碗就行。

“再多加個雞蛋吧！”李柘紅著臉建議。

“聽你的。”葉莉笑了笑。其實葉莉知道，這家小面店從來都沒有多加雞蛋這個說法，但她還是答應了。

“好的?！崩习迥锟粗@兩個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老板娘去忙了，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不能干坐著，李柘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孩，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學的什么專業？”葉莉看著坐在對面的李柘，輕輕地問。

“物理，現在還是籠統學，要等到考研時才能選擇具體的專業，不過我對高能物理很感興趣。很多物質中蘊含著大量的能量，一旦充分利用，以后就不用再為能源發愁。到時，汽油什么的或許都要淘汰了……”談到自己的專業，李柘不再拘謹，滔滔不絕起來。

葉莉靜靜地聽著李柘的講話，不時理一理額頭上俏皮的一小綹頭發。

“你呢？學的計算機專業吧?！崩铊峡戳丝慈~莉，紅著臉問。其實，李柘也偶爾登上同學群看看群里的信息，只是不說話，葉莉的情況他是知道的。

“是?。∥磥淼纳鐣菙底稚鐣?，計算機是數字社會最基本的工具?！?/p>

“數字不能表達一切，但一切都將用數字表達?！?/p>

“對??！在大數據、互聯網的時代，我們的思維也要發生變化……”

一旦開了頭，兩個年輕人話匣子豁然打開，有聊不完的話題。

“面條來了。”老板娘端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笑嘻嘻地站在兩人面前，面條上面是兩個透著喜氣的荷包蛋，白里透著黃。

“咱倆，一人吃一個吧！我自己可吃不了兩個?！比~莉笑著說。

李柘臉紅了一下，轉過頭向周圍看了一圈，沒有人注意到這兒，就點了點頭。

“你先吃?！比~莉要把碗端到李柘跟前。

“我剛吃了一碗了，你先吃?！崩铊咸謸踔?。

兩個人的手自然碰觸到一起了。

“那我先吃了啊?！苯┏至藥酌腌姾螅~莉笑著端回了面條。

“其實我們兩所學校都在同一個城市，離得不遠。我們倆是陌生的鄰居??！”葉莉吃了一小口面條，抬起頭來，有些調皮地說。

“周末，周末，周末可以一起逛逛?！本o張的李柘有點結舌。

“好??！正愁沒人陪我呢！說話算話，拉鉤。”葉莉笑著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李柘心里一熱，毫不猶豫地也伸出自己的小指。

……

不知不覺，李柘要去輔導功課了。他匆匆和葉莉道了個歉，就拔腿跑了。

“你的手機號碼呢？”葉莉看了看跑遠了的李柘，突然想到還沒有問他的手機號碼。

看著已經跑遠了的李柘，葉莉搖了搖頭，心里不免著急。其實，李柘事后也很遺憾，怎么就沒有留下聯系電話呢！而且，李柘的手機又罷工了，上不去微信了。

此時此刻，李柘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美麗少女的影子。

“在發什么呆啊？”老板娘端著一大碗西紅柿雞蛋面條，笑吟吟地站在李柘旁邊。

“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沒，姨?！崩铊袭斎徊豢险f有，本來也沒有。

“那次來吃飯的那個姑娘就很好啊。”

“可是，我家里窮?！崩铊系哪樛蝗患t了起來。

“不要有什么顧忌啊，感覺好就追啊?，F在的年輕人誰還靠老輩啊。”老板娘笑著說完，然后轉身去廚房忙活了。

“李柘?！?/p>

正當李柘在享用晚餐時，葉莉出現了。

“葉莉，是你，真巧。”李柘一臉驚喜，馬上站了起來，把葉莉讓到自己對面坐下。

“今晚——今晚不忙了吧？”葉莉笑著問。

“不忙！不忙！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再急急忙忙告別的?！崩铊蠟樯洗蔚拇掖译x開表示歉意。

“那吃完飯我們去看場電影吧。我請客?！?/p>

“先吃飯吧，吃飽了就去，都是我請客。姨，再來碗西紅柿雞蛋面。”李柘有些興奮了。

“姨，小碗就行?。　?/p>

“好嘞?！?/p>

“揩你油了，不心疼吧？”

“呵呵！心疼也得請你啊?！?/p>

“為什么?。俊?/p>

“這個……你懂?！?/p>

“我不懂，你告訴我?！?/p>

……

打烊了，老板娘麻利地收拾好物品，鎖了門，準備回家?！暗巍⒌巍笔謾C收到了一條短信。

“謝謝阿姨！”

“這丫頭！”老板娘笑了。

作者簡介：呂方濤，系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就職于安丘市公安局。出版長篇小說《棲身》《老所》《五行草之苦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