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壇最后的哨聲

薩姆·奈特

一名球迷對足球界腐敗現象的揭秘導致一些最知名的球隊和球員紛紛跌落神壇。

| 驚雷 |

葡萄牙體育報紙《記錄報》專欄作家安東尼奧·瓦雷拉是第一個收到吹哨組織“足球解密”郵件的人。2015年9月29日午后，50歲出頭的瓦雷拉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他點擊郵件中的鏈接，看到了一篇在當天早上5點17分創建的葡萄牙語博客文章：“歡迎來到足球解密。本項目旨在揭露足壇內幕。遺憾的是，我們如此熱愛的這項運動已經腐敗不堪，是時候說‘夠了。”接下來是一系列此前從未公開的文件，其中涉及的球隊包括在葡萄牙足球全國聯賽中奪冠18次的里斯本競技。“有葡萄牙語、英語和法語的合同，”瓦雷拉告訴我，“我深信不疑，它們是真實的文件。”

歐洲足球是全球體育界的奇跡。利物浦、巴塞羅那、拜仁慕尼黑、尤文圖斯等知名球隊都經歷過起起落落。每年，技藝最高超的球員和教練以新的形式共同詮釋足球最極致的優美。

但是，自1995年以來，各國的精英球隊彼此對戰，導致戰術、積怨和金錢混作一團，其中金錢問題尤為突出。正如德國俗話說的，“錢能進球”。不同于有海選、薪酬上限和勞資談判的美國體育界，歐洲足球是達爾文式野蠻生長的結果。支出規定形同虛設，薪酬是個秘密，謠言滿天飛，掮客熙熙攘攘。一家頂級歐洲足球俱樂部的總監對我說：“俱樂部不僅不信任彼此，還經常互相背叛。”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的數據顯示，2018年賽季歐洲足球市場規模達到289億歐元，約為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國家冰球聯盟和國家橄欖球聯盟的收入之和。

“足球解密”公開的第一批文件與一種名為“第三方所有權”的富有爭議的投資模式相關。足球俱樂部創收的方式之一就是買賣球員。“第三方所有權”源自拉美，允許外部機構或人員購買新秀球員的“股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簽下巨額轉讓協議并從中獲利。比如2017年，巴西前鋒內馬爾·達席爾瓦被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以2.22億歐元左右的價格“出售”給巴黎圣日耳曼。

葡萄牙里斯本競技隊主席布魯諾·卡瓦略是“第三方所有權”的激烈反對者，他稱其為“撲向足球的怪獸”。國際足聯在2015年禁止了這一模式，但瓦雷拉在“足球解密”網站上看到的合同顯示，里斯本競技與一家名為萬博卡阿拉的安哥拉足球俱樂部秘密簽署了一份類似于“第三方所有權”的協議。“非常震撼，”瓦雷拉說，“嘴上說的是一回事，實際做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翌日，瓦雷拉的報道占據了《記錄報》兩個版面。當周，“足球解密”網站陸續公開了葡萄牙兩大足球俱樂部波爾圖和本菲卡、法國頂級足球俱樂部奧林匹克馬賽，以及荷蘭足球俱樂部特溫特的機密合同。球迷通過這些文件獲悉，里斯本競技隊的教練若熱·熱蘇斯一個賽季的薪酬高達500萬歐元，這對于葡萄牙足球聯賽而言是天文數字。其他文件還證實了一些謠言并披露了背后的投資者。這些文件讓人有一種首次窺見足球內幕的感覺。

| 面談 |

2015年12月中旬，“足球解密”網站一名自稱“約翰”的發言人同意通過電子郵件回復《泰晤士報》提出的問題。“人們可能認為我們是黑客，但我們只是普通的電腦用戶。”約翰說。他進一步表示，網站獲得了對足壇感到不滿的內幕人士提供的3000億字節的數據，并且還在源源不斷地收到更多信息。“這場仗不容易打，”約翰寫道，“但我們不會停下來。”這場采訪吸引了德國《明鏡周刊》33歲的體育記者拉斐爾·布施曼的關注，他報道足壇的有組織犯罪和經濟活動已有十年之久。“我看到這些數據時完全驚呆了。”他告訴我。

雖然約翰故作勇敢，但“足球解密”網站顯然遇到了問題。它發布的第一篇博文被網站運營商刪除了，第二篇也是。有一段時間，這些文件受到了惡意軟件的攻擊，屏幕突然被其他不相關的信息霸占。布施曼連續幾周向“足球解密”網站發送郵件，但從未收到回復。2016年1月3日，網站終于回復了他：“你對足球有什么問題？祝好。”當晚，關于當紅前鋒克里斯蒂亞諾·羅納爾多肖像權的機密文件出現在了該博客網站上。

布施曼開始每隔幾小時和約翰交流一次，還飛到布達佩斯和約翰見面。他以為會見到一名匿名舉報的國際足聯或歐洲足聯的前資深員工，但在市中心附近一家小賓館里，他見到了來自葡萄牙北部、剃著刺猬頭、27歲的古董商魯伊·平托。當時已是下午5點，但平托還沒有吃早飯。皇家馬德里和羅馬足球俱樂部當晚有比賽。平托帶布施曼去了一家塞爾維亞餐廳看球賽，點了一份冷肉拼盤。他們狂飲了兩天。在布施曼離開前，平托給了他兩張硬盤，其中含有8000億字節的數據。接下來的三年，平托向《明鏡周刊》提供了8800萬份文件、4萬億字節的機密信息，相當于斯諾登泄密規模的60倍。

平托提供的信息導致幾十名頂級球員被判逃稅罪，促使美國拉斯維加斯警方調查羅納爾多強奸案，還披露了英超聯賽所向披靡的曼城足球俱樂部可能違規，以及歐洲主要球隊有意離開國家聯賽并另行組織比賽。自2016年以來，《明鏡周刊》與13個歐洲國家的媒體組織合作，發表了數百篇報道，改變了世人對足球界的印象和足壇本身。

平托是個神奇的人物。他只有高中學歷，沒有接受過正規信息技術訓練，卻獲取并破譯了歐洲稅務檢察官和調查記者多年來苦苦尋找的信息。“足球解密”自誕生之初就帶有非法色彩。在被確認為該網站的創始人后，平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否認自己參與泄密計劃，勉強逃脫了警方的逮捕。

平托喜歡談論他發現的秘密，他說歐洲足球已經從一種獨具特色的體育項目變成了國際精英的游樂場，只有最富有、最寡廉鮮恥的俱樂部才能飛黃騰達。他認為歐洲足球的未來毫無驚喜可言，“假得就像塑料一樣。”

| 揭秘 |

“足球解密”的數據存放在《明鏡周刊》辦公樓10層的設備室。2018年3月一個陰天的上午，我來到設備室和布施曼、編輯邁克爾·沃欽爾以及研究員尼古拉·納貝爾見面。自2016年春天以來，沃欽爾和納貝爾負責保管這些數據。他們在這間辦公室會見過很多人，每次會客前都把墻上用來構思“足球解密”報道的圖表摘下來。

平托給布施曼的第一批硬盤包含約1800萬份文件。《明鏡周刊》購買了新的服務器并創建了安全網絡來處理這些數據。雜志社的技術團隊把文檔和電子郵件轉換成可以搜索的文本，記者們則使用專業軟件“因特拉”尋找文件之間的聯系。我參觀雜志社的時候，“因特拉”主界面的“足球解密”數據庫里有1600萬封郵件、8.5萬份展示報告、68萬張表格和10.5萬名聯系人。我輸入英格蘭國家隊守門員“喬丹·皮克福德”，出現了2424個搜索結果。我支持的德國球員梅蘇特·厄齊爾有8629個結果。

《明鏡周刊》之前發表過一篇關于羅納爾多逃稅案的報道。這位葡萄牙傳奇人物曾五次捧得金球獎，他是平托最喜愛的球員。2016年春天，平托發現英屬維爾京群島的一家公司可能被羅納爾多用來逃避西班牙稅務。納貝爾用了幾周的時間對照羅納爾多的全球資產以及他的納稅義務和離岸收入。一切都在數據中。“我坐在這里思考，我想知道什么？”納貝爾對我說，“比如，我想知道某位球員在愛爾蘭的總收入。只要搜索一下，結果就出來了，難以置信。”2018年，羅納爾多在馬德里承認稅務欺詐罪，獲刑兩年，緩期執行，繳納稅款1880萬歐元免刑。

秘密相繼曝出。沃欽爾向我展示了法國隊中場保羅·博格巴在2016年夏季從尤文圖斯轉到曼聯的文件。合同顯示，博格巴的經紀人米諾·拉伊奧拉在這筆交易中同時代表三方利益，將獲得4900萬歐元的傭金。

《明鏡周刊》團隊開始以另一種眼光看待足球。2017年一個晚上，布施曼在一家餐廳觀看馬德里兩大足球俱樂部對戰。其間，他想到了比賽牽涉到的各種基金和經紀人，等回過神來，已經過了20分鐘。“我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看比賽了。”他對我說。

平托則沒有這個問題。2016年夏天，歐洲足球錦標賽在法國舉辦。平托緊盯羅納爾多帶領的葡萄牙隊，“大多數人不知道怎樣分開看待事物。在我眼里，球場內外的羅納爾多是兩個人。”最終，葡萄牙隊排除萬難闖入決賽，在巴黎對戰法國隊。平托在布達佩斯一家酒館觀看了比賽。羅納爾多在比賽開始25分鐘后因膝蓋受傷離場，葡萄牙在加時賽中擊敗法國奪冠，平托熱淚盈眶。

| 噤聲 |

2018年初，平托給了布施曼更多硬盤。《明鏡周刊》的團隊決定撰寫兩篇歐洲足球記者多年來都沒有寫成的報道。第一篇是關于全球出手最闊綽的足球俱樂部——巴黎圣日耳曼和曼城——違反足球界開支規定。2013年以來，按照“財務公平競爭”規定，歐洲足球俱樂部必須平衡收入與開支才能參加歐足聯比賽。然而多年來，富有的俱樂部從異常慷慨的贊助和營銷交易中獲利，得以保持優良的財務狀況。

“足球解密”的數據顯示，曼城俱樂部管理人員對協議做過手腳。2013年春季，曼城首席財務官豪爾赫·楚米拉斯給該俱樂部主管之一西蒙·皮爾斯發郵件，確認是否可以篡改合同以符合歐足聯的規定。“當然，”皮爾斯回復說，“我們想做什么都行。”

據《明鏡周刊》的另一篇報道，歐洲一些主要的足球俱樂部有意離開國家隊，在歐洲組織像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那樣的賽事。舉辦“足球超級聯賽”的想法從上世紀80年代就已出現，算是合理的商業選擇，卻可能違背許多國家一個多世紀以來的體育傳統。在查閱歐洲頂級足球俱樂部高管的電子郵件后，《明鏡周刊》的記者發現了關于組織“足球超級聯賽”的詳細討論。2016年2月，德國足球史上最成功的俱樂部拜仁慕尼黑開始了解退出德甲的法律影響。接下來幾個月，包括巴塞羅那、尤文圖斯和曼聯在內的七個大型俱樂部的高管兩次會面，討論另行組織比賽的形式，其中包括“頂級歐洲足球的超級聯賽設想”。

參與討論的一名高管說：“這不是什么秘密。”我問，“歐洲足球超級聯賽”是否有朝一日終會成為現實。他回答：“從某種形式上來說，是的。”他說明了這種賽事的利弊，并說：“得小心，因為這將扼殺歐洲其他所有足球賽事。”

2018年9月13日，一家葡萄牙雜志指出平托是“足球解密”的主使者。平托的臉登上了雜志封面。葡萄牙媒體對他窮追不舍，他的臉書頁面上全是本菲卡粉絲發出的威脅。2019年1月中旬，暫居布達佩斯的平托被捕，警察沒收了他的電腦、3臺手機和14張硬盤（包含29萬億字節的數據）。平托被帶到拘留中心，他要求找個律師，遭到了警方拒絕。同年3月，葡萄牙司法部門將平托從匈牙利引渡回國。如果所有罪名成立，他將面臨長達25年的監禁。然而，指控與訴訟糾纏了他幾年，直到2023年2月的最后一周，平托才結束了最后一場聽證。現在，他大概不太在乎什么純粹的足球了，只是想盡快結束一切，重獲自由。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瓊斯母親》、

英國《衛報周刊》]

編輯：要媛